江晨笑了笑:“你聽聽這些人說的話,是不是有些熟悉?他們不斷重復著之前的話,你應該能聽出來。”
阿秀轉向周圍,側耳去聽,只見那兩個“煮酒論英雄”的江湖俠客果然又在評論惜花公子和不夜城主,明明他們不久前才談論過一遍,而且評語話術都跟之前一模一樣。
——他們果然是陷在臨死前的循環里了嗎?
阿秀聽得心肝亂跳,一下子躲到江晨身后,偷眼打量著小柔,喃喃地道:“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小柔也歪著頭,好奇地看著這位抱著“一團空氣”的漂亮姐姐,問道:“姐姐,你怎么了?”
阿秀壯著膽子與小柔對視,心情漸漸平緩下來,覺得這些死人也沒有想象中那么可怕,只是有點可憐。
她柔聲問道:“小柔,你是怎么死的?”
小柔睜大了眼睛:“死?姐姐,你在說什么呀?”
她看著阿秀的眼神中帶上了幾分憐憫,覺得這位姐姐雖然生得漂亮,腦子卻不太靈光,實在可惜。
江晨道:“連續幾天大雨,山石塌方,泥石流沖下來,把這些人全埋在里面了。這些人慘遭橫禍,心結未了,就成了地縛靈,被困在這里,一遍又一遍死去。”
阿秀捂住嘴巴,良久才緩過神來:“好可憐……有沒有辦法可以解救他們?”
“如果是精通術法的道士,可以化身融入這場幻境中,及時提醒這些人泥石流要來,讓他們都提前撤離出茶鋪,就能擺脫死亡循環。”
阿秀驚喜地道:“太好了!那我們趕緊——”
江晨搖搖頭打斷她:“可惜我不擅長道術,我只會……物理超度。”
“什么超度?”阿秀迷茫地眨巴眼睛。
“遇水搭橋,逢山開路。”
“不懂。”
“你先出去吧,在馬車上等我。”
“噢。”
阿秀依言往外走,到了門口,又忍不住回頭望了一眼。
小柔也正好奇地看著她,還朝回眸的阿秀露出一個笑容,那雙秋水般的水靈眸子洋溢著天真爛漫,渾然不知已經降臨在她身上的悲慘噩運。
“小柔,再見了。”
阿秀低聲告別,轉頭大步離開。
等阿秀回到馬車上,江晨環顧四周,對著眼前空寂荒涼的泥石坡,輕聲嘆道:“諸位,抱歉了。”
他舉起了拳頭,稍微蓄勢。
既然路已被堵死,那就用拳頭開出一條路來!
“開——”
隨著一聲吒喝,拳頭猛地朝前方山坡揮出,就見眼前空氣一陣扭曲,拳鋒挾起勁烈的風暴噴涌而出,帶著無盡的威力向前方的山坡轟去。
這是江晨晉入武圣以來,第一次全力擊出的一拳。
這一拳下去,勢必要轟碎山海,掃平一切障礙。
武圣眼前,不許見不平!
“轟隆隆——”
好似海潮之聲,又像萬馬奔騰,悶雷轟鳴……
聲音驟然激越,好似千丈海潮穿空拍岸,又如千軍萬馬沖殺,天崩地坼,震耳欲聾。
伴隨著“嘭嘭嘭”的爆炸聲,一圈無形的波紋筆直朝前方擴散開去,巨大的沖擊力瞬間將山坡夷為塵埃齏粉,而拳勢無休無止,在飛揚的煙塵中繼續向前,撕裂了泥石,撕裂了山坡,撕裂了草木層林,撕裂了整座山峰,撕裂了阻擋在前方的一切障礙。
亂石迸濺,煙塵彌漫,大地轟鳴,霹靂之聲震天。
整條綿延起伏的山脈,如同一頭巨大的怪獸被人從中劈成兩半,從身體中生生開辟出一條道路來。
地動山搖的聲勢中,無數飛濺的碎石朝四面迸射,險些砸到了后方的馬車。
幸好江嫣早有準備,一步走出阿秀的身軀,抬手一揮,就見一團朦朧皎潔的月光升起,籠罩住兩輛馬車,將四濺的亂石隔絕在外。
此情此景,宛如神跡。
半邊身子靠著車廂的阿秀,原本因為小柔的緣故還有點悲傷,但此時此刻,置身于山崩地裂的天災般的場景中,她只感覺腳下的地面好像海浪一樣上下起伏,而自己渺小的身軀就好像漂浮在海浪中的一只螻蟻,身不由己地被巨浪席卷而上,再轟然落下,強烈的震撼令她頭暈目眩。
至于剛才的那點傷感,早就被拋到九霄云外了。
阿秀慌亂地抓緊了車廂,就好像落水者抓住了一塊浮木,伴著連聲尖叫,她感覺自己好像被推上了萬丈高空,又狠狠摔落。
“娘親!救命——姥姥!我要死了——”
心頭只剩下了震撼和恐懼,她感覺自己的嗓子都要喊得嘶啞了,眼淚鼻涕都控制不住地糊了一臉。
不知道過了多久,地面的動靜終于小了,阿秀仍不敢睜開眼睛,抓著車廂的五根手指頭都攥得發白。
這時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熟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好了,完事了。”
阿秀身子一顫,陡然松懈下來,好像失去了渾身力氣,兩腿一軟,險些癱倒在泥水坑,幸好被江晨一把扶住。
“沒事吧?”
“怎么可能沒事!嗚嗚嗚……我差點以為要死了……”阿秀靠住江晨,好像沒了骨頭一樣,只有抓著他才能站穩,一邊哭一邊罵,“你個死鬼就不知道提前說一聲嗎,我也好跑遠些……嗚嗚……我還以為世界要毀滅了……”
江晨輕輕拍打她的后背為她順氣:“是我疏忽了,忘了你沒坐過過山車。”
“都怪你,害我這么丟臉!衣服也臟了,得找個水塘洗洗……”
“沒事,擦擦臉就行。”
“不行,我要找個水塘!不許附身!不許偷看!混蛋!給我滾出去!”
最后一句阿秀說得有點遲了,旁邊的江嫣已經順勢一步融入了她的身影,但很快又面色古怪地走了出來。
“抱歉,抱歉!”江晨連忙轉頭背對阿秀。
他起初還有點奇怪,阿秀除了臉上有淚痕之外,衣服都還是干凈的,怎么非要找水塘。所以習慣性地讓江嫣附身去打探個究竟,但很快就意識到不對勁,又趕忙讓江嫣走出來。
“都怪你!不許跟著我!”阿秀面紅耳赤,跺了跺腳,氣哼哼地走開了。
江晨看向后方另一輛車上的苦陀禪師:“禪師,你沒嚇尿吧?”
苦陀禪師忙不迭地搖頭:“僥幸僥幸。”
他畢竟自小修行這么多年,是見過大陣仗的人物,定力要比阿秀強一些,只是嚇跪了,倒沒有嚇尿。
他不敢直視江晨,只是低頭盯著他的腳面,隱約感受到那一抹蒼茫高遠的氣息,如同巍峨聳立的高山,與剛才那種火山噴發、巖漿崩裂、浴血的魔神咆哮著掙脫鎖鏈的景象截然不同,但仍然讓人忍不住想要下跪臣服。
江晨笑道:“禪師膽子挺大啊。”
“不敢不敢。”苦陀禪師感覺自己諂媚的語氣就像一只搖著尾巴的哈巴狗。
心里仿佛有個聲音在問:幽蘭寺的脊梁呢?
另一個聲音回答:現在又沒在幽蘭寺,誰管什么脊梁。
苦陀禪師回到馬車上,默念了好幾遍經文,才感覺自己那顆狂跳不止的心臟逐漸平復下來。
但他心里始終有種隱憂——再這樣下去,自己對于佛主的那顆虔誠之心,很有可能發生動搖啊……
不行!豈可有這樣大不敬的念頭!
倘若我有一天背離佛主,就讓天上的雷劈死我吧!
苦陀禪師忽然揉了揉眼睛,探頭向車廂外的天空望去——雨什么時候停了?
之前原本密布在天空中的烏云排成一圈一圈的漩渦狀,只剩正中央一點蔚藍,恰好處于這座山峰的上方。
——剛才那一拳,將烏云都沖散了?連蒼穹也感覺到了驚懼嗎?
苦陀禪師心慌意亂,連忙雙手合十,誦經不止。
馬車駛過平坦的大道,阿秀掀開布簾,看著旁邊飛速后退的山壁,心中駭異不已——這些都是剛才那一拳所開辟出來的道路,竟然如此齊整,好像刀劈斧砍過一般。
江晨微笑道:“你放心吧,小柔他們已經轉世輪回去了,一定能投個好胎。”
阿秀有點相信他的話了。以這家伙的拳頭作為路引,恐怕就連閻王都得賣他幾分薄面。
她猶豫了半晌,問道:“你的武功……到底有多高?”
江晨笑道:“挺高的,至少三四層樓那么高吧。”
“比「神佛境」還高吧?”
江晨想了想,玄黃天下的「神佛境」,相當于云夢天下的七階玄罡境,雖然稱得上是一方高手了,但離武圣的差距其實還挺大的。
“如果按照玄黃天下的武力標準,六大宗師是第十二境,神佛境是第十三境的話,我現在大概是……第二十境。”
阿秀瞠目結舌,半晌沒說話。
古往今來,她所聽說過的史上最強高手,就是第十三境「神佛境」。只有百年前的無浮禪師和一年前的「天下第一」趙滿倉在打破虛空之時,達到了這一境界,但他們馬上就白日飛升,不能在人間長久駐留。
而第十三境之上的第十四境、第十五境……第二十境,是一種什么樣的境界,阿秀想象不出來。
但想起剛才旁邊這家伙一拳揮出時那種末日般的景象,阿秀又不得不信,這家伙可能沒說謊。
她本來是歪歪斜斜的慵懶坐姿,但不知不覺就變成了正襟危坐,背脊挺直,好像老師面前規規矩矩的學生,只敢用眼角余光打量江晨。
“所以,你真的是那個什么滅世魔佛、無天老祖?”
“如假包換。”
“但為什么他們都叫你惜花公子?聽起來不太正經的樣子?”
“惜花公子和無天老祖都是我的外號,我有很多外號的,正經的不正經的都有,你愛叫哪個就叫哪個。”
“那……我可以叫你惜花公子嗎?”
“當然可以,咱倆什么交情,你想怎么叫都行。你在我面前也不用拘束,不用擺出這副正經架子,你是什么性子,我還不清楚嗎?”
阿秀想起兩人過往的一幕幕,一下子捂住臉,連耳朵根都燒得發燙。
白露城。
連綿好幾天的陰雨,讓整座城籠罩在一種悲傷肅穆的氣氛中。
人們穿著白色孝服,神情凝重,默默地跟隨在送葬隊伍之后。
城主杜山的葬禮,比前任尉遲老城主更加盛大隆重,人們紛紛從家里走出來,自覺走上街頭,為城主大人送最后一程。
如此隆重的場面,倒不是因為杜山比尉遲老城主更得人心,而是因為被五花大綁在靈車之后的那人——前任軍師將軍許遠山。
江晨請來了最好的劊子手,準備將許遠山在杜山的墳頭凌遲處死,以告慰杜山的在天之靈。
卑鄙的背叛者遭受千刀萬剮之刑,無疑是此時白露城中最勁爆、最刺激的大新聞,也吸引來了最多的看客。
作為萬眾矚目焦點的許遠山,本來經過長途跋涉后已經奄奄一息,但經過希寧的治療,又灌入了大量補品,此時又恢復了生龍活虎。為了就是讓他能夠挨上滿滿三千三百五十七刀,別在半途死了,壞了大伙兒的興致。
許遠山此時精神飽滿,只是大部分都是恐懼,在眾人的咒罵聲中抖著身子,如篩糠一般。不時有人丟來石頭、雞蛋、爛菜葉,將他一身砸得臟污不堪,渾身惡臭撲鼻。
兩名精甲衛士在旁邊牢牢看著許遠山,既負責將一些容易致命的投擲物撥開,也防備許遠山咬舌尋死。
希寧在稍遠之處盯著這邊,她負責給許遠山治傷,尤其是一會兒行刑的時候,萬一劊子手出刀失誤,就由她來負責補救,千萬不能讓許遠山死得太痛快。
許遠山瞇著眼睛看著周圍一張張憎惡的面孔,一時有些恍惚了。
這條玄武大道,也是他曾經無比熟悉的寬闊道路,當初他傲立于千萬人之上,前呼后擁,縱馬馳騁而過,無人敢阻攔他的去路。
怎么才短短半個月時間,就淪為階下囚了呢?
真是物是人非啊……
為何自己要邁出那注定會被萬人唾罵的一步呢?
依稀還記得,阿星在耳邊低聲勸唆的言語。
那時候聽著無比溫柔,此刻回想,卻都是惡魔的囈語,將自己指向無法回頭的深淵。
真不該,聽信那賊婆娘的讒言……
許遠山心痛如絞,涕淚橫流。
到了陵園,鞭炮齊鳴,鎖啦凄厲,哭聲震天。
待下葬儀式完畢,就到了萬人期待的行刑環節。
許遠山軟如一灘爛泥,被劊子手像提小雞一樣提起來,往地上一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