氣氛肅穆而寂靜。
江嫣隨意往后一靠,便坐在了骨玉寶座上,翹起二郎腿,居高臨下地打量諸多教眾。
“怎么一個個都掛了彩?朝廷這么快就打到日月崖了?”
她發現這些長老們身上大都帶著血跡,分明是打斗過的痕跡,不由皺了皺眉——日月崖是禁止私斗的,長老們又是跟何人戰斗?除了劍仙顧秋那樣目空一切的強者之外,還有什么敵人敢來日月崖撒野?
莫非……大勢已去?朝廷二十萬大軍已經打上門了?
江嫣并不緊張,她如今已是這方世界最強大的邪神……正神,早已褪去了稚嫩和浮躁,真正具備了上位者應有的從容風度和城府,可謂“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反正她的本尊和陽神都不在這,就算天塌下來也不過損失一個乩童而已,爺傲奈我何?
長老們你望望我,我望望你,都不敢第一個開口說話。畢竟不是什么好消息,先開口的人容易觸霉頭。
火光昏黃搖曳,明滅不定,映得寶座上的身影如妖魔一般幽深高遠,帶來陣陣威壓。魔教弟子們大氣都不敢喘,都把腦袋埋在地上。
“說吧,我不是那種喜歡遷怒的人,什么壞消息我都能接受。”江嫣朝旁邊瞥了一眼,“阿紫,你來說吧。”
紫涵幽幽地道:“老祖,阿紫逃走了。”
她又補充了了一句,“不是我,是你的另一個阿紫。”
江嫣奇道:“紫衣從地牢逃走了?她不是被阿桶廢掉了四肢,還用縛龍索穿了琵琶骨,捆在了鐵甲中,連生活都不能自理了嗎?這樣都能逃出去?”
紫涵點頭:“她不僅逃了出去,還殺掉了地牢守衛,打傷了好幾位長老,一路橫沖直撞,沒有人能阻攔她。”
“這么厲害?公孫長老,我記得你是第九境「小宗師境」吧,連你也攔不住她?”江嫣指向一個肥頭大耳的胖和尚。
這胖和尚名喚公孫笑,人稱「笑面佛」,乃五大長老之首,一身肥肉佛皮堪稱刀槍不入,是魔教中僅次于教主阿桶的高手。
公孫笑搖了搖肥胖的腦袋,苦笑道:“圣女已經練成了「幽冥神功」第九層,以五濁穢土修復了身軀,魔功大成,已經超越了當初的卓行天老教主和八十年前的祖師蕭寒劍,前無古人,后無來者,普天之下,恐怕沒幾人是她對手。就算是六大宗師復生,也未必敵得過她!”
“厲害,厲害!”江嫣點頭贊道,“被廢掉了四肢,又穿了琵琶骨,這樣還能練成幽冥神功第九層,當真厲害!難怪你們這群烏合之眾攔不住她……”
聽她語氣中對東方紫衣頗為推崇,紫涵忍不住道:“我懷疑,教中有叛徒暗助她,這才讓她有機可乘,逃出地牢。”
“哦,誰是叛徒?”
“以前她做圣女的時候,就與各位長老交好,還大肆收買人心,網羅了許多內門弟子。即便后來失了勢,也一定還有許多朋黨余孽在暗中與她勾結,為她創造機會。這些人口口聲聲對趙教主忠心不二,實則心懷鬼胎,當面一套背后一套,暗中犯上作亂,是不折不扣的貳臣賊子!”
聽紫涵的語氣措辭越來越嚴厲,已經上升到謀反叛教的高度了,底下跪倒的長老們紛紛變了臉色,暗中交換眼神,欲言又止,一個個都快跪不住了。
右護法「青尸」何苦忍不住道:“紫涵仙子這話未免有失偏頗,寒了眾兄弟的心。圣女本就足智多謀,詭計多端,暗中練成了幽冥神功第九層,舉世難尋敵手,兄弟們攔不住她實屬無奈,怎么就變成‘貳臣賊子’了?”
紫涵冷哼道:“東方紫衣在兩年前就被廢去了圣女之位,何護法還一口一個‘圣女’叫著,莫非是忘不了舊日同僚之情?”
「青尸」何苦平日里本就一臉苦相,聽了紫涵的質問,臉上愈發苦得發青,干枯瘦長的身子氣得發抖:“你休要血口噴人!”
紫涵冷冷地道:“東方妖女再厲害也是一個人,哪怕她天下無敵,又怎么敵得過咱們圣教幾千號兄弟?地牢機關重重,處處崗哨,就算沈玉關來了也是插翅難飛,怎么會讓妖女逃出去?還不是因為你們內外勾結,故意放跑了妖女!”
何苦辯解道:“那是因為她熟悉地形,加上出其不意……”
紫涵打斷他:“她魔功已成,號稱天下無敵,明明能輕易致你們于死地,又為何偏偏手下留情,只傷不殺?何護法,公孫長老,你們兩個都跟妖女過過招,捫心自問,如果妖女想殺你們,你們撐得過十招嗎?”
「青尸」何苦的一張臉已經由青轉紅,再轉為絳紫色。
「笑面佛」公孫笑也笑不出來了。
紫涵居高臨下,俯瞰著沿階跪了一地的眾人,怒叱:“還有那個卓璧君卓仙子,一直是東方妖女的擁躉,我早就說過要將她逐出日月崖,你們卻說看在陸沙邪君的面子上留她做客!這下好了,她跟著妖女一起跑了,在其中肯定出了大力,等教主回來,看你們怎么向他交代!”
兩位護法、五大長老、二十六位舵主、堂主,人人噤若寒蟬,不敢出聲。
遠處的白吹雪、蘇懷月暗暗感慨,當初這位紫涵仙子只不過是花飛花的百花劍侍之一,誰料想她今日已叱咤于九天之上,成了魔教中僅次于教主的二號人物,連長生鎮的兩位劍圣都得跪伏在她腳下,恭敬地聆聽仙子教誨。
如果花飛花沒死的話,這會兒他的臉色一定很精彩吧?
眼見氣氛有些凝重,江嫣輕輕咳嗽一聲:“既然阿紫……那個妖女已經走了,那就先不管她。小小一個妖女,不足為懼。”
紫涵轉過頭,委屈道:“老祖,我就是氣不過!”
江嫣安慰道:“沒事,小場面啦。阿桶不在的時候,你就是魔教的頭面人物,要注意風度,別氣了啊。大伙兒都看著你呢!”
紫涵“嗯”了一聲,回轉到江嫣身邊,為她揉捏肩膀。
江嫣舒服地閉上眼睛,慢悠悠地道:“我們當務之急,是要搞清楚朝廷兵馬的位置。之前我安排下去的那些人,都已經就位了嗎?”
這話一出,原本冷清的氣氛愈發一片死寂,人們連大氣都不敢喘一口,恨不得趴在地上,把臉埋進泥土里。
江嫣看到這場面,心頭浮現不祥的預感,問道:“怎么都不說話?又有什么壞消息?”
紫涵附在她耳旁說了幾句話。
江嫣的臉色變得有些難看,深吸一口氣,道:“不愧是帝國柱石「金槍」竇武,作風如此穩重,看來很難在他身上討到便宜。另外兩路呢?”
“「神算子」魏康率領南山一窩鬼去烏州燒糧倉,不料中了埋伏,逃跑的時候被督糧官「雙刀」袁牧截住,一行人全被活捉。”
“沒用的東西。”江嫣冷哼一聲,在骨玉寶座上換了個坐姿,“這椅子怎么這么硬?也不墊點東西,硌屁股!”
紫涵瞧著她的臉色,欲言又止。
江嫣揮了揮手:“還有什么壞消息,都一并說了吧!”
“前往朔州的那八百人先頭部隊,出了點問題……”
江嫣臉色再度變了:“八百人都被一網打盡?不可能吧!我讓他們都化整為零,分散到各地,他們輕功都不錯,就算出了事,也不能被一鍋端吧!”
江湖中人相比于正規軍的最大長處,就是輕功好,跑得快,飛檐走壁跋山涉水不在話下,打不過你難道還怕跑不過嗎?這也是江嫣最看中他們的地方。
紫涵小心翼翼地道:“車騎將軍「轟天錘」趙彥才在朔州大張旗鼓地下戰書,邀戰河洛群雄,河洛九俠經不起激將,前去挑戰,被趙彥才一錘一個砸成了肉餅……”
江嫣冷冷地道:“死得好!他們該死!”
“草原四蟒為替河洛九俠報仇,潛入大營行刺,事敗被捉……”
江嫣狠狠攥緊了手掌:“飯桶!成事不足敗事有余!”
“天南十三杰前去營救草原四蟒,中了埋伏,也被活捉……”
江嫣開始有些坐不安穩了,她扶著寶座的雙手已經有些顫抖,直起身子,從牙縫里迸出三個字:“真蠢材!”
“還有鬼山七雄、夜摩五怪也都……”
江嫣哆哆嗦嗦地站起身來,視線掃過臺階下跪倒的人群,只覺得逆血沖腦,青筋暴跳,眼前發黑,神魂已經有些昏聵。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默默對自己說:‘要穩住!別動怒!保持冷靜!保持上位者的風度!’
她強制自己咧開嘴角,露出一個扭曲的笑容:“他們以為是葫蘆娃救爺爺嗎?一個接一個送?”
偷偷抬眼觀察她的「青尸」何苦看到這個笑容,趕緊如受驚兔子一般縮回腦袋,深深埋在臺階上,心臟砰砰狂跳,感覺自己差點嚇哭了。
紫涵等江嫣的情緒稍微穩定了一些,才繼續說道:“西京雙蛟、巢山五虎又糾集了一眾高手……”
江嫣擺了擺斷她:“直接說結果吧,八百人還剩下多少?”
紫涵伸出右手,五根玉指攤開:“五……”
“五百人?”
“五個。”
江嫣閉上眼睛,沒說話。
偌大的魔教總舵,死一般寂靜,沒有任何人敢喘氣。
“砰!”
江嫣一腳踢在骨玉寶座上,這個傳承千年、象征著無上威嚴與權柄的魔教教主寶座,頓時多了幾道印記。
“廢物!”
“都是一群廢物!”
“一群廢物點心!”
“不是叫你們按令行事,一概不得輕舉妄動嗎?你們有沒有聽進去?”
“送死也不是這個送法!”
“你自己說,你是不是廢物?”
“說廢物都是抬舉你們了!”
“人怎么可以蠢到這個地步?”
“這還是人嗎?”
“豬狗不如!”
“你們怎么不去吃屎!”
“都給我吃屎啊!”
日月崖上,草木簌簌,蟲鳥顫抖,眾生皆匍匐在無天魔祖的威壓下,承受著她歇斯底里的怒火。
良久,吼叫聲終于平息下來。
阿錦身子晃了晃,一個踉蹌,險些摔倒。
她站穩身軀,揉了揉眼睛,疑惑地問:“你們怎么都跪著?”
無人應答。
江嫣的滔天怒火之下,所有人都戰戰兢兢,沒有任何人敢于在這時候觸霉頭。
連紫涵都跪倒在骨玉寶座旁邊,大氣都不敢出一口。
等阿錦又問了幾聲,紫涵才小心地問道:“阿錦?你睡醒了?”
阿錦點點頭,俯視底下眾人,嘴角露出狡黠的笑容:“你們都怎么了?一個個臉色這么難看?不會是被老祖教訓了吧?”
長老們聽出她說話的語氣確實是阿錦,才不約而同地松了口氣,相互望了望,都露出苦笑。
這下好了,老祖真的被氣升天了。人們雖然暫時逃過一劫,卻沒人來收拾這個爛攤子了。
“一群廢物!”
江晨的一聲叫罵,把睡在旁邊的尉遲雅驚醒了。
尉遲雅松開江晨的胳臂,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柔聲問:“夫君做噩夢了?”
江晨用手指按著太陽穴,深吸好幾口氣,語氣中余怒未消:“沒錯,夢見了一群蠢材,蠢不自知,一個接一個送人頭,到死都不知道自己有多蠢!”
尉遲雅輕輕按撫他的胸口,為他順氣,等他呼吸徹底平復下來,才問道:“是另一座天下的事?”
“嗯,你是不知道他們有多蠢……”江晨簡單地把玄黃天下那邊的局勢和戰況說了一遍。
其實他原本不打算跟任何人說起另一座世界的情況,因為自從釋浮屠被趕跑了以后,玄黃世界已完全是屬于他一個人的世界,里面的靈脈、武學、錢糧、兵馬、人才、香火等資源都已被他視為私有物,作為他將來的底牌。好東西當然要藏著掖著,財不露白嘛。
而且玄黃天下極易飛升,江晨還想借著兩條光陰長河交匯的契機,從中一窺神劫和天道的秘密,為元真做準備。
江晨以前一直信不過尉遲雅,就算曾經把白露城托付給她,也暗地里準備了后手。但隨著尉遲雅獻身之后,這幾天同吃同睡,兩人之間的那道無形隔閡似乎逐漸被打破了。
江晨也想過要保持絕對冰冷的理智,無論與尉遲雅的關系是否更進一步,都不該影響他的判斷和布局。但說是一回事,做起來又是另一回事,當真正將佳人擁入懷抱時,就算是鐵石心腸也會有松軟的時候。
他也能感受出來,尉遲雅這幾日對他越來越深的依戀和耽迷,應該是發自內心的。
畢竟前世張愛玲說過,通往女人心靈深處的捷徑是……
也許,應該給她更多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