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涵定定凝望著江嫣,眼淚早已止不住地流下來:“老祖離去的這兩年,阿紫每天都思念著老祖……”
江嫣的臉色微微變了:“真的有兩年了?”
紫涵用衣袖抹了抹眼角,點頭道:“一共七百六十二天,兩年一個月零一天,我記得清清楚楚。”
江嫣心中掀起驚濤駭浪——怎么會有兩年了呢?
難道玄黃天下的光陰長河流速是不穩定的嗎?也就是說,當我不在的這段時間里,其實已經發生了很多事情!兩年時間,已足夠讓天下的局面都發生改變!漢高祖劉邦從泗水亭長到統一天下,也不過用了七年而已!
也難怪,這些人會火急火燎的設壇做法,向我祈愿……
江嫣回過神來,面向阿桶,問道:“說吧,這次請我顯靈下凡,到底有什么事?那個武林盟主沈玉關又打過來了嗎?”
上次離開時,除了沈玉關之外,六大宗師皆已被江嫣一網打盡,正道十三派被殺得七零八落,紛紛宣布閉門封山,北海魔教勢力大興,一家獨大,如日中天。除了釋浮屠留下的沈玉關和雪真尼姑,再沒有人能夠與之抗衡了吧?
不過,就算是沈玉關卷土重來,阿桶應該也能夠與之正面對抗,不至于還要把本老祖請出來吧?
老一輩宗師皆死盡,天下僅剩阿桶和沈玉關兩位大宗師,上回還是阿桶親手把沈玉關打下了懸崖,如今他統領魔教和無根門,手下高手如云,就算正道十三派再次圍攻日月崖,也應該難不倒他才對。
阿桶道:“回稟老祖,不是沈玉關,而是……劍仙顧秋!”
這個名字說出來,周圍都為之一靜,人人都露出凜然之色,仿佛僅僅只是聽到這個名字,就感受到了莫大的威懾力。
江嫣掏了掏耳朵,疑惑地問:“顧秋?那是誰?好像有點耳熟。”
阿桶沉聲道:“劍仙顧秋,很可能是當世唯一一位「神佛境」!據傳他幾年前已經白日飛升了,但就在半個月之前,忽然有人向我們下了戰書,署名正是顧秋!戰書上說,他將在八月十五月圓之夜拜訪日月崖!今天已經是八月十二了,再過三天,就是顧秋登門的日子!”
“神境,怎么可能?這座天下容不下神佛境的,一旦突破到第十三境,就會馬上飛升。你師父神鋤大俠趙滿倉不就是這樣飛升的么?”江嫣不以為然地笑了笑,“只是一封真假難辨的戰書,就把你們嚇成這樣?別說那家伙未必是顧秋,就算他真是顧秋,他也未必是神境。就算他真是神境,你們魔教這么多高手一擁而上,一人吐口唾沫也淹死他了。”
阿桶和紫涵對望一眼,欲言又止。
“顧秋,顧秋……”江嫣念了兩遍,“這個名字我到底在哪兒聽說過來著?”
阿秀的聲音在心頭響起:“顧秋啊!詩仙顧秋!‘斗酒詩百篇’的那個大詩人,你連他都不記得啦?”
“哦——”江嫣恍然大悟,“原來是那個寫詩很厲害的顧秋啊!我說怎么聽著很耳熟!”
紫涵點頭道:“顧秋號稱詩劍雙絕,但他沒有學過劍,而是從詩中悟出來的劍道,一步登天,從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成為了天下無敵的劍客。玄王聽聞此事后,召他進入王宮,賜予重賞,加官進爵,從此顧秋不在江湖上走動,只留下了流傳千古的詩篇。”
江嫣皺著眉頭:“寫詩也能悟道?還能寫出一個神佛境?你們這天道的規則,太不合理了吧?”
說話間,只見頭頂烏云密布,盤旋成漩渦狀,好像有什么東西在云層間翻滾。
江嫣連忙道:“我說說而已啊,別當真,童言無忌,就當我沒說過。”
她想起自己此時已不是阿秀的身軀,沒有氣運在身,又是從外界偷渡過來的,相當于一個外神,可不能亂說話,惹惱了天道準沒好果子吃。強龍還不壓地頭蛇呢!
阿桶道:“我接到戰書后,就下令各處分舵攔截顧秋,又讓諸葛長老率領一千精銳黑魔騎前去狙殺顧秋……”
“結果如何?他們都失敗了?”
阿桶臉色凝重:“顧秋獨自一人從王城出發,連挑我圣教十八座分舵,與諸葛長老在飛星平原相遇,殺盡了一千黑魔騎,諸葛長老也被他一劍梟首。”
江嫣面上也多了幾分認真之色:“他在平原上正面迎戰一千騎兵,還把他們全都殺光了?那他自己呢,有沒有受傷?”
“據探子回報,顧秋一邊吟詩一邊出劍,一首詩吟完,一千兵殺盡,他自己一塵不染,毫發無傷。”
“這么厲害!”江嫣的神情也變得凝重起來。
且不說顧秋一邊打架一邊吟詩的行為藝術是否太過裝逼,單從戰斗力來看,的確不容小覷。
如果是在云夢天下,六階「搬血」武者面對一千裝備精良的騎兵,很難有勝算。就算是七階「玄罡」,也不能與大軍正面抗衡,必須得利用特殊地形,譬如叢林、山地這種騎兵難以沖鋒的地帶,才有可能將一千精騎殺光。
但聽阿桶的描述,顧秋是在平原開闊地帶,與一千精騎展開正面對決,將一千騎兵全部殺盡,自己仍毫發無傷——這已經超過了一般的玄罡,接近八階「金剛」體魄了吧?
這是板上釘釘的第十三境「神佛境」啊!說是第十四境都有可能!
就這還不飛升?顧秋你他娘的是天道的私生子嗎?
江嫣本來想罵幾句,但抬頭看了一眼夜空中的烏云,又忍住了。
耳邊傳來紫涵的聲音:“從顧秋的戰績來看,他的確已經超越了曾經的六大宗師,達到了傳說中的神佛境。不知道他用什么手段駐留在人間,至今仍沒有飛升……”
阿桶苦笑:“如果是六大宗師,我尚有把握與之一戰,但顧秋顯然已經遠遠超過了大宗師境界,我恐怕不是他對手,我死不足惜,只恐辜負了老祖的托付,無奈之下,只能設壇做法,請老祖顯靈相助。”
江嫣微微頷首:“如果情報屬實的話,你的確不是他的對手。就算是我……”
倘若當初云修留下的那副玄罡體魄還在,倒還能與顧秋周旋一二,但那具身體已經在兩年前的日月崖驚世一戰中徹底毀滅。
如果讓江晨真身前來呢?
此時江晨已是十階武圣體魄,或許能硬扛住此方天地大道的排外反噬,強行沖到日月崖,一拳轟殺顧秋。
但現在距離顧秋到訪只剩三天,換算成云夢天下的時間,就是半天不到,那么遙遠的路途,根本趕不及了!
難辦……
江嫣面上不動聲色,轉而問道:“顧秋既然一直在王宮享受榮華富貴,不過問江湖之事,為何會跟你們魔教結下梁子?”
阿桶毫不隱瞞:“此事我已調查過,事情的起因是如此如此,這般這般……”
江嫣聽完阿桶講述的這個狗血又無聊的故事,不由捂住額頭,吐出一口濁氣。
——劍仙顧秋與北海魔教的戰爭起因,竟然只是為了一個女人!
還是個青樓女子!
糾紛的起因就是因為顧秋的酒友與一名魔教弟子在青樓爭風吃醋,鬧出了人命,雙方各自搬出后臺,王城高手將魔教弟子打斷了腿,魔教弟子不服,搬來魔教長老殺死了青樓女子,放了一把火將青樓燒成白地,并且還打上門去滅了那位酒友滿門。
事情從一點口角糾紛鬧得這么大,以至于家破人亡,顧秋終于出手,一人攻破了魔教王城分舵,得知犯事的魔教長老已經逃到了日月崖,便向整個魔教下了戰書,準備在八月十五那天親自來日月崖要人。
“……都怪我平日疏忽,沒有對他們嚴加管束,以至于這些弟子越來越猖狂,在王城還敢耀武揚威,闖下了大禍!”阿桶連聲告罪。
江嫣擺了擺手:“這不是你的錯。”
隨著魔教日漸勢大,肯定會混入一些奸邪之輩,何況魔教原本也不是什么好東西,弟子們良莠不齊,有人得志便猖狂,四處欺凌弱小,也是難免之事。
只不過因為這次惹到了顧秋,才把事情鬧大了,驚動了日月崖這邊。不然殺幾個青樓女子,滅人家滿門,這算事嗎?王城分舵長老就能把這點小事壓下來,輪不到總舵的教主操心。
江嫣轉頭問道:“那個分舵長老呢?”
“已經關押起來了,原本我打算與顧秋比試一場,如果我輸了,就把人給他。如果僥幸勝了,當然也會對黎長老嚴加懲處。”
“嗯,派人嚴加看管,別讓他跑了。”
“是。”
“顧秋的戰書呢?拿來給我看看。”
“在我這里。”
江嫣接過阿桶遞來的帛書,大致掃了一眼,視線在其中一行凝注。
“龐眉斗豎惡精神,萬里騰空一踴身。背上匣中三尺劍,為天且示不平人。”江嫣低聲念了一遍,秀眉微微蹙起,“這首詩……你們不覺得很熟悉嗎?”
紫涵道:“這是顧秋寫的一首絕句,在江湖上廣為流傳,用在此處,倒也應景。”
“顧秋的絕句?這不是呂洞賓的詩嗎?什么時候變成了顧秋的?”
紫涵也露出疑惑之色:“呂洞賓是誰?”
江嫣視線移到另一行,繼續念道:“粗眉卓豎語如雷,聞說不平便放杯。仗劍當空千里去,一更別我二更回。好俠骨!好氣魄!這也是顧秋寫的?”
紫涵茫然地點頭:“是啊,這首絕句流傳很廣,天下人皆知。”
江嫣心中一動,沉聲道:“顧秋還寫了哪些詩?把他所有的詩集都拿給我看看!”
“可是……”紫涵面露為難之色,“圣教藏經閣之中,沒有收藏顧秋的詩集。”
“那就去山下找!”江嫣擺了擺手,“發動所有人去找,去買,去搶!明天天黑之前,莪要看到顧秋所有的詩集!”
“是!”
周圍的魔教弟子聽到這種莫名其妙的命令,不由面面相覷。
再過兩三天,顧秋就要打上門了,老祖這時候還有心情看詩?
難道是打算以詩會友,討好顧秋?可詩才不是一兩天能練成的,魔教中人也沒有寫詩的苗子,這時候臨時抱佛腳也來不及了吧?
盡管心中疑惑,但在上下等級森嚴的魔教,沒人敢把這種疑問訴之于口,只能大聲應諾。
已值深夜,盛大的法事圓滿結束,眾弟子卻無暇歇息,紛紛領命下山,去搜尋顧秋的詩集。
江嫣則喚來吳柳樹,對他吩咐了一番。
第二天,江嫣在藏經閣讀了一整天的詩,不允許任何人打擾。
第三天,江嫣喚紫涵進來,準備筆墨紙硯。
紫涵一邊在窗下研墨,一邊好奇地問:“老祖看了一天的詩,莫非也有靈感了?”
江嫣搖頭:“沒靈感,我從來都不是寫詩的料。”
“那老祖這是準備寫什么?”
“抄詩。”
“啊?抄顧秋的詩?”
“顧秋算個屁!他也配讓我抄?”
紫涵不敢再問了。
江嫣提起筆,飽蘸了一團濃墨,在紙上疾揮,很快寫了一行草書。
紫涵伸長脖子湊過去一看,第一眼就忍不住想皺眉——老祖這字寫得可真是……狂野不羈。
她皺著眉頭,好不容易才把那幾個字念出來:“眾芳搖落獨暄妍,占盡風情向小園……”
她心里回憶了一番,記得以前沒見過這句詩,應該不是顧秋寫的。這句詩還挺有味道的嘛,以前怎么沒聽說過,難道,是老祖自己作的?
等江嫣寫完后面兩句,紫涵再一個字一個字地念完,臉色漸漸變了:“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
這首詩……這意境……
紫涵雖然是江湖女子,卻絕非不通文墨之人。
相反,當年的長生鎮四大劍圣個個都附庸風雅,尤其以花飛花為最。
在花飛花的熏陶下,紫涵也飽讀詩書,所以能深切地感受到這首詩中如夢如幻的意境之美。
就算比起顧秋的詩,也未必遜色。
紫涵睜大眼睛,再度認真打量眼前這張熟悉又陌生的臉。
雖是阿錦的身軀,但那雙靈秀眼眸中的神光,仿佛蘊蓄了滿天星河的光彩,讓一切外物都黯然失色。
——這就是她的仙子、她的教主、她的老祖、她無上的神靈!
聽見磨墨的動靜停了,江嫣瞥了紫涵一眼,見她一臉癡怔地看著自己,不由催促道:“愣著干什么?手上別停!”
“噢噢,遵命。”
江嫣繼續蘸墨,一連寫下三首詩。
她不時得停下來,等紫涵研墨。
紫涵一邊研墨一邊念詩,心中的震驚已經無以復加。
以前從沒見過老祖寫詩,竟不知道老祖還有如此驚艷的才情!
老祖莫非也要像顧秋一樣,靠寫詩寫出一個驚天地泣鬼神的「神佛境」?
江嫣終于等得不耐煩了,道:“你一個人磨得太慢了,再去多叫幾個人來磨墨。”
“是。”紫涵失魂落魄地往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