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晨原本想讓林曦留在浩氣城休養,但林曦說還沒有見識過尉遲妹妹統領萬軍的風采,堅持要跟著同來,江晨也只好隨她。
朱雀在林曦面前始終很拘束,偷看林曦的表情也很古怪,一點也不像平日里那個吵吵鬧鬧的小麻雀。
林曦倒是泰然自若,但朱雀自己卻愈來愈覺得尷尬,最后決定先行一步,獨自去摩云城找尉遲雅了。
路上兩日時間,沿途經過希寧城、青云城、古松城等五城,城門大開,車隊長驅直入,軍士和百姓都列隊歡迎。
江晨本想坐在馬車內不露面,但林曦覺得應該對這些熱情的軍民有所回應,于是拉著江晨一起向道旁的迎送隊伍打招呼。江晨陪笑了一整路,臉都笑僵了。
“我應該把這輩子的笑容都用在這兩天了吧。”
江晨揉著臉頰,嘗試著做出其他表情,始終感覺仍在假笑。
林曦輕輕靠在他身上:“百姓和將士們都很愛戴你啊。我從他們眼里看到了光。”
“那是因為有你這個天下第一大美人在吧!”江晨翻了個白眼,“那么多人都跑出來看熱鬧,我們就是那個熱鬧。”
“你覺得是沾了我的光?”林曦微微一笑,挽住了江晨的手臂,“可我感覺相反,你才是這座城的主人,是我沾了你的光才對。”
“咱們夫妻本是一體,你也是女主人,就別說誰沾誰的光了。”江晨露出假笑。
“嗯……”
林曦嬌哼一聲,忽然面頰有些泛紅,向江晨靠得更緊了些。
江晨已熟知她的一些小動作,驚訝地道:“阿曦,你難道想?”
“嗯。”林曦紅著臉點頭。
江晨懷疑自己是不是哪句話說錯了,她怎么突然就動情了呢?
林曦朝后方望了一眼,瀟瀟擠了擠眼睛,識趣地跳下馬車。
江晨更加意外了,瀟瀟一向是個合格的忠仆,常常規勸小姐要節制,這次居然也不勸勸小姐?
“阿曦,真的要在這里?可是這條路不太平整,挺顛簸的……”
“沒關系,我想試試這種顛簸。”
車廂外傳來人們夾道相送的歡呼聲,馬車沿著官道隆隆地駛出白牛城,在顛簸聲中漸漸遠去。
不少人露出失望的表情。他們大老遠趕來,就為了一睹天下第一美人的風采,特意選了人少的最后一段路。可美人怎么縮廂里去了呢?
有幾個年輕人不甘心,跟著車隊旁邊跑了一段路,大聲呼喊著盟主大人和夫人的名字,一直送出四五里外。
可盟主和夫人始終不再露面。
年輕人實在跑不動了,只好目送車隊顛簸著離開。
遺憾之余,他們也不禁感慨盟主大人的馬車果然有氣勢,先不論裝潢之華貴,就只看馬車顛簸的幅度,都比其他車輛更大些。
日落時分,車隊來到了摩云城前。
遠遠就見城下軍容肅整,官兵們都披甲執銳,開弓搭箭,戒備森嚴。
先行衛隊到了軍前,竟不得入。
先驅騎士高呼:“盟主大人駕到!”
鎮守軍門的都尉回答:“軍中只知尉遲大將軍令,不知盟主詔旨。”
先驅騎士不得已回隊稟報。
林曦停下不動,扶著江晨的肩膀大皺眉頭:“這尉遲將軍未免跋扈過頭了,連夫君的車駕都敢攔?這是夫君的軍隊,不是她一個人的私兵!她哪來的膽子?”
江晨笑著安撫她:“摩云城是前線城市,得時刻防備敵襲,軍容跟別處不同,治軍更嚴明些。”
“可若是別人也就罷了,現在夫君親自來犒軍,她怎么也不出來迎接?還說什么‘軍中只知尉遲將軍,不知江盟主’,再這樣下去,西山軍恐怕就要變成她的私兵了!如此擁兵自重,萬一她真有異心……”
“阿曦,你多慮了。”江晨拍了拍她光滑的脊背,“尉遲雅是我的妾室,天下共知,也是她一輩子也洗不掉的身份。如果她敢背叛我,必遭天下人唾棄。她沒這個膽子的。”
雖然吃了個閉門羹,但江晨反而感覺還好。
如果摩云城也像前面幾城一樣夾道相迎,江晨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笑得出來。反而是這樣安靜地進城,更符合他的心意。
“臉皮這種東西,只對要臉的人有用。”林曦搖了搖頭,“如果真的想要殊死一搏,天下人的唾罵又算什么?”
她忽然又笑了笑:“別用這種眼神看我,我是青冥魔女,你也是當過惜花公子的人,我們都很清楚名聲這種東西,是可以隨意玩弄的。”
江晨不予置評,從她身上起來,披上衣服,拿出虎斑符節遞給車廂外的騎士:“把這塊符節拿給尉遲將軍看。”
過了片刻,軍陣大門敞開,放車隊進來。
到了城門口,只見一襲戎裝的尉遲雅已經等候在此,身邊是穿著鳳凰戰甲的朱雀。
江晨先下車,然后攙扶林曦款款下車。
此時殘陽漸逝,林曦半張臉染著紅霞,背后是金色余暉,如詩如畫。
士兵們的表情紛紛有所變化,呼吸也沉重了幾分。
朱雀卻低下頭,不敢多看。
尉遲雅上前一步,雙手抱拳道:“甲胄在身,不便行大禮參拜,還望夫君和林姐姐海涵。”
林曦瞥了尉遲雅一眼,淡淡地道:“尉遲大將軍,治軍好生嚴明。”
江晨拉著林曦上前,伸出一只手握住尉遲雅的拳頭,笑道:“大將軍不愧是大將軍,大敗鐵塔重騎,連克五城,立下不世之功!雅兒之才,兵仙韓信亦不及也!為夫特來敬勞!”
三人相攜進城。
江晨問起尉遲雅大敗三萬鐵塔重騎的經過,驚嘆不已。
林曦也問了一些細節,尉遲雅一一解答。
城中實行軍管,夜晚禁止百姓出門,街上沒有行人,只有一個個站崗的士兵和偶爾經過的巡邏隊,與前面五城夾道相迎的場面比起來,可謂是十分冷清。
江晨對此贊不絕口,說尉遲雅治軍嚴明,持正不阿,有古之名將風采。
他臉上的笑容,似乎都沒有前兩日那么僵硬了。
林曦的臉色除了剛見面那會兒有點難看之外,后面也漸漸有所緩和,仔細觀察城中軍防布置,似乎對這方面起了興趣,不時向尉遲雅詢問一些治軍之道。
吃罷飯,尉遲雅將兩人安頓在一處宅院,她自己則回軍營大帳休息。
半夜,江晨悄悄摸入軍營大帳。
尉遲雅早已等候多時。
兩人一番折騰,可謂是久旱逢甘霖,一直鬧到天明。
次日,犒賞三軍,上下歡悅。
尉遲雅將后土戰甲賞賜給從青冥殿接回了手臂的「鐵山」賀威,蒼狼戰甲賞給「銀槍」徐溫,暗夜戰甲賞給「無面」楊飛。
另外七十二件龍鱗甲,賞給了「月光神劍」羅瓊和其他戰功顯赫的英勇之士。
由此組建出一支先鋒營,一共七十五人,由鐵山賀威統率,直屬于尉遲雅,作為沖鋒陷陣的先頭部隊。
這將成為尉遲雅手中最鋒利的一把刀,縱橫馳騁,所向披靡。
尉遲雅也大為振奮,欣然表示,就算衛家再來十萬鐵騎,也不足為懼。
當夜,正在大帳接受江晨犒賞的尉遲雅忽然收到一條急報——前幾日派出去探查敵情的百人隊伍全軍覆沒,僅剩一人回來報信。
尉遲雅匆匆忙忙披衣,接見那個幸存的探馬。
那探馬臉色慘白,丟盔棄甲,只穿一身單衣,跪在尉遲雅面前,渾身打著哆嗦,臉上寫滿了恐懼。
“都死了!一個都回不來了!那里不是人世,是鬼門關!”
尉遲雅大皺眉頭,只覺面上無光。
此時朱雀和林曦都聽到消息趕了過來,這么多人看著,手下的士兵卻表現得如此窩囊,一副被嚇破了膽的模樣,連話也說不利索了,這讓一向以“治軍有方”為傲的尉遲雅顏面何存。
沙場攻伐,當一往無前,將不畏死,卒不惜命。現在這種表現,豈不是說昨天的那番排場氣勢都成了笑話?
尉遲雅玉容凜然,叱喝道:“你別怕!在我大軍面前,什么鬼門關都給他踏破!到底發生了什么事,你慢慢說!”
探馬稍稍定神,回憶道:“他們進去之后,留我一個人在外面,忽然就刮起了一陣風……”
他說得結結巴巴,語無倫次,尉遲雅幾番詢問,總算拼湊出大體經過。
前日攻占摩云城之后,大軍休整,尉遲雅也沒閑著,派出三路探馬,去探查前方幾座城池的敵情。
三路探馬只回來了兩路,其中一路前往黑荊城的探馬無聲無息地消失了。
尉遲雅猜測黑荊城恐怕有大軍埋伏,于是又派出了幾支探馬前去探查,皆如石沉大海,一去不回。
昨日,尉遲雅直接派出了一支百余人的輕騎隊伍,并囑咐他們切勿冒進,發現敵人就直接返回報信。
但最終能夠回來的,就只剩眼前一人。
據探馬說,他們一路并沒有遇到任何阻礙,直接來到黑荊城下,發現城門大開,守城的士兵不見蹤影,于是留下一半人手,另一半進城探查。
大約等了兩個時辰,進城的騎兵無一返回。
為首的都伯不信邪,決定親自率兵入城,但留下了探馬五人,令他們再等一個時辰,若等不到自己的消息,就回摩云城報信。
才過了半個時辰,黑荊城門口的探馬就忽然感覺到一陣難以言說的恐怖。
那種恐怖說不清道不明,找不到來源,卻好像在半夜時分從背后吹來一股冷風,讓人心頭發毛,驚得直打哆嗦。
探馬當即大叫一聲“快逃”,然后轉身就跑。
強烈的恐懼感追逐著他,攥緊了他的心臟,令他頭也不敢回,一路狂奔直到摩云城。
另外四名探馬卻沒能跟著一起回來。
只剩下他一人,來向大將軍報信。
尉遲雅越聽,臉色就越發難看。
軍中不言鬼神之說。
這探馬的稟報中充斥著神神鬼鬼的奇聞,不像軍情,更像是說書先生口中的怪談。
敵襲就敵襲,中了埋伏就中了埋伏,勝敗乃兵家常事,偏要搞出這些神鬼之說來動搖軍心,散播恐懼,到底是何居心?
尉遲雅耐著性子聽完,便想要張口怒叱。
林曦忽然伸手按住她的肩膀:“等一下,這個人有點奇怪。”
尉遲雅身子一僵。
這是她與大夫人的第一次身體接觸。
不僅僅是不自在,更有一種被侵略的憤怒。
兩人雖然在江晨面前談笑自若,但始終保持著一定距離,中間一直隔著一個江晨,心照不宣地劃下了界限。
大夫人卻打破了這條界限,把手伸進了尉遲雅的地盤。
這難道不是一種宣戰?
尉遲雅冷冷地瞥了林曦一眼。
這么久以來,她一直在隱忍,從一開始的伏低做小,到現在獨自掌兵,立下赫赫戰功,可不是為了永遠跪倒在別人的繡花鞋底下。
這里是西山軍!
是我尉遲雅的地盤!
你還想用大夫人的身份來壓我,未免打錯了算盤!
林曦卻沒有看她,而是仔細打量跪倒在地的那個探馬,輕輕嘆了一口氣。
“跑這么遠回來報信,辛苦你了,大將軍已知曉,你可以安心上路去了。”
那探馬不明所以,直愣愣看著她。
尉遲雅也收斂怒容,驚異地打量起探馬。
江晨若有所思:“阿曦,你的意思是,他已經死了?”
在他目光注視下,那探馬猛然一驚,似是想起了什么,身軀顫抖起來。
林曦面露憐憫之色,柔聲道:“你應該想起來了吧?你們五名探馬,真的剩下你一人逃回來嗎?”
探馬渾身哆嗦,一下失去了所有的力氣,跌坐在地上,最后看了尉遲雅一眼,忽然嚎啕大哭:“大將軍——”
隨著這一聲呼喊,他身上冒出青煙,在所有將士目瞪口呆的注視下,整個人從腳往上開始消融,待青煙消散后,地上只剩下一灘血水,血腥撲鼻。
尉遲雅看得寒毛直豎,久久無法言語。
林曦輕輕拍了拍她的后頸,柔聲安慰:“他是個忠勇之士,只剩下一絲殘魂,也憑著一腔執念跑回來報信,寧愿冒著軍營煞氣,也要見你最后一面,死得其所。”
尉遲雅良久才開口道:“謝謝夫人。”
江晨看出她心情沉重,捏了捏她的手掌,勸道:“阿雅,好好睡一覺吧,黑荊城的事不急于一時,明天再理會。”
“嗯。”尉遲雅輕輕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