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嫣剛剛拿起蕭凌夢遞來的茶水,幸好還沒喝,不然定會噴蕭凌夢一臉口水。
“她懷了我的骨肉?開什么玩笑!飯可以亂吃話不能亂說,別污蔑你家城主的清白好嗎,她現在可是正兒八經的黃花大閨女!”
“我也覺得不可能,不過很多人都說得有板有眼的……”
“三人成虎,眾口鑠金啊!”
“真不是你干的?”
“當然不是!你家城主現在是清清白白的元陰之身,亂說話小心她告你誹謗啊!”
“噢噢,那就好……”
兩人又聊了很久,談起蕭凌夢的神通,她說是自己領悟的,自從被青面蛇刺殺、死而復生之后就有了這種能力,能夠以畫筆御使猛獸。又說到了現狀,在不夜城過得挺好的,一個人收拾花花草草,也不覺得寂寞。再聊了聊往事,感慨良多……
不知不覺,天色暗了下來。
蕭凌夢給江嫣的茶杯添滿,隨口道:“天黑了,趕路不方便,就在這歇一晚吧。還是說,你急著去幽蘭寺?”
江嫣搖頭:“不急,不急。”
的確不急,因為另一邊的江晨已經在去幽蘭寺的路上了。
蕭凌夢臉上的笑意多了些:“我這里沒有澡盆,如果想沐浴的話,得去后山的濯垢泉。”
“你先去還是我先去?”
“這么客氣,惜花公子現在變成正人君子了?”
“從來都不是正人君子。走吧,同去!”
后山的水潭離得不遠,拐兩個彎就到了。
泉水清澈干凈,連潭底的鵝卵石都清晰可見,潺潺有聲,周圍草木芳萋,蟲鳥間鳴,遠離人世喧囂,別有一番風味。
江嫣捧了一點泉水在手上,往臉上一抹,只覺涼爽浸潤,心靈澄澈,贊道:“真是個好地方。”
蕭凌夢站在她旁邊,面帶微笑:“當然是好地方,靈山秀水,天人合一。不過,你就只打算洗洗臉嗎?”
“當然不是,來都來了,當然要好好洗個澡。”
“你先下水還是我先?”
“有什么區別嗎?”
“那你先?”
“你是主人,還是你先請吧。”
“你怎么還是老樣子,一點君子風度都沒有!”
“我本來就不是君子啊!”
江嫣本以為雙方嘴上只是喊得兇,但終究會因為各自的顧慮而各退一步——就好像前世中兩個逞兇斗狠的司機,各自開車正面沖鋒,比的就是氣勢,誰先慫先踩剎車誰就是孫子,但終究不會真的撞上去——但她錯了,她驚訝地睜大眼睛,一時間忘了呼吸。
蕭凌夢并沒有退讓,卸去外裝,款款走下水潭。
她仿佛要融化在水里,化為一輪白玉圓月,與天上月交相輝映。
天上月映著人間月,恰似春花初綻,歲月靜美。
世界都仿佛靜寂下來,江嫣低下頭朝水面下看去,然而蕭凌夢拍了一下水花,清澈的水面便被一圈圈漣漪打亂。
“你也下來,別磨蹭!”
“嗯,就來。”
江嫣應和著,眼睛卻沒動。
她只覺得嗓子發干,眼神也變得灼熱。
這種眼神陌生,無禮,富有侵略性,讓蕭凌夢覺得極不自在,本能地想要躲閃,卻又忍住了逃避的沖動,強撐著高昂著頭,寸步不讓地對上江嫣的視線。
沒錯,這就是惜花公子該有的眼神!
蕭凌夢的心情既忐忑,又略微有些放松,覺得眼前這個人似乎還是從前模樣,雖然易容打扮了,但本性沒變。俗話說:狗改不了吃屎……呸呸呸!什么亂七八糟的比喻!
長久的凝視,蕭凌夢忽然彎起嘴角,嫣然一笑:“怎么,不敢?”
這一笑帶動了臉上嬌艷的紅霞,恰若冰雪消融,百花盛開。
江嫣背在身后的五指,倏然攥緊。
她咽下一口唾沫,硬著頭皮道:“那我不客氣了啊。”
距此地百余里外的一條山間小路上,江晨同樣咽下一口唾沫,暗自慶幸還好周圍沒人,不然可就太尷尬了。
“請!”
蕭凌夢沒有躲避,雖然面上浮起紅暈,但還是直勾勾盯著江嫣。
江嫣雖然覺得心里有點發虛,但此時箭在弦上,她也只能強作鎮定,面上帶著若有若無的微笑,伸手去卸衣襟。
蕭凌夢眼睛一眨不眨。
她臉上的神色卻逐漸變化,先是發紅,繼而是發白,渾身繃緊,手腳顫抖,眼神呆滯,既恐懼又迷茫,臉上沒有一絲血色。
等到江嫣浸入水中,朝她走來時,蕭凌夢只覺得心中驚悸,血液倒涌。
“你,你……真的……”
江嫣道:“不是跟你說了嗎,一具陽神化身而已,你怕什么?”
蕭凌夢倒吸一口冷氣,慌忙別開頭去:“你們這些修為高的人,玩的花樣真多!”
“所以你還是以貌取人對吧?”
“我不是……”
“那你為何不敢正眼看我?”
“我……我先緩緩……”
“我本以為我們是生死之交、摯愛好友,沒想到你看中的終究只是我的皮囊……”
“不是啊!”
蕭凌夢使勁搖頭,猛然一頭扎入水中,將整張臉都浸入清涼的泉水,半晌之后才浮出水面,大口大口地喘氣。
經過涼水一激,她的神志恢復了清醒,眼眸也變得靈動而聰慧,轉頭惡狠狠地瞪著江嫣:“你說陽神附身是吧?那好,不管是陽神還是陰神,你出竅一個給我看看?你的本來面貌總不會變的吧?”
現在輪到江嫣傻眼了。
“出竅么……現在……有些不方便……”
“怎么不方便了?天色這么晚了,也沒太陽,陰神和陽神都很方便的吧?”
“不不不,陽神只適合日游,晚上不方便出門的,你境界太低,不懂……”
“騙誰呢!我現在也是煉神修士!煉神的十種境界,周城主都跟我說過了!陽神日夜兼程,可行萬里,無懼風雨,近乎鬼仙,哪里不方便了?”
“總之就是不方便……”
“出來!你給我滾出來!”
“別動手動腳啊!我要喊人了!你別過來!我真的要喊了!救命啊!”
水花四濺,兩人打鬧成一團。
幽蘭寺。
日暮時分,殘陽如血。
一蓬鮮血濺上墻頭,愈添肅殺氣象。
四條人影在場中激斗,飛沙走石,拳勁如龍,劍氣如雨。
寺里的僧人都聚集在大殿前,手持棍棒布成羅漢陣,瞧著廣場上激斗的人影,只覺心驚肉跳,根本不敢上前。
佛門寶地,何曾見過如此恐怖的殺神之間戰斗的場面。
場中四人,各個都是上三境的高手,或陰柔詭譎、如鬼如魅,或兇焰滔天、如魔王降世,或劍法通神,如冰如雪。
唯有當中被圍攻的那人,氣息平穩內斂,不顯于外,一拳一腳都簡單樸實,一招一式看似平平無奇,卻在三尊殺神的圍攻下屹立不倒。
許遠山躲在大殿中,踮著腳伸長脖子觀望外面的動靜,贊嘆道:“北豐秦果然厲害!一個打三個還占上風!”
白飛霜點頭:“「東海麒麟」畢竟不是浪得虛名,他的每招每式都到了返璞歸真的境界,就算我家公子還在,也未必能贏他。”
許遠山道:“外有北豐秦,內有十八羅漢,上面更是還有菩薩佛祖保佑,咱們這回可算安全了吧?”
白飛霜點頭:“這樣嚴密的防御,恐怕連只蒼蠅也飛不進來。”
許遠山長長吁出一口氣:“擔驚受怕這么久,總算可以睡個安穩覺了。”
“今晚可以做個好夢。”
許遠山伸出手,握住白飛霜細柔的玉掌,語氣中也多了一分另類的意味:“阿星,咱們就在這里長相廝守吧!”
白飛霜看著這老秀才的臉,這些日子的奔波逃亡生活讓本就寒酸的老秀才愈發狼狽蒼老了,半邊頭發都花白了,可他看向自己的眼神,卻依然如少年般熾熱。
“嗯,我隨你。”白飛霜輕輕點頭。
許遠山握著她的手,漸漸湊近,眼中的火焰也燃燒得愈發熱烈:“好不容易逃出來了,不如咱們就在這里好好歇一口氣……”
白飛霜聽出了老秀才的意思,面上泛起紅霞:“你竟然想在這里?這里可是佛門清凈之地!”
“怕什么!當初那位惜花公子不也是在佛堂跟畫眉姑娘上演了一段佳話嗎?而且咱們還捐了那么多香火錢,佛祖不會怪罪的……”
白飛霜猶豫了半晌,經不住老秀才軟磨硬泡,終于點了點頭。
許遠山歡喜不已,正要去拉白飛霜,卻見白飛霜的臉色忽然變了。
仿佛看到了極可怕的東西,白飛霜的臉上血色褪盡,變得如死人一樣慘白。
她的身體也像僵尸一樣,冰冷,僵硬,許遠山去拉她的時候,感覺就像在拉一根木頭。
“阿星,你怎么了?”許遠山急切地問。
白飛霜輕聲道:“他來了。”
短短三個字,卻如五雷轟頂,將老秀才轟了個趔趄,兩腳一軟,癱在地上。
“他,他,他就算來了,也進不來……”許遠山一邊說著,牙齒咯咯打戰。
“他也許進不來。”白飛霜的聲音極輕,極細,極飄渺,像羽毛一樣,仿佛隨時都要飄走。
“他肯定進不來!”許遠山重重一拳砸在地上,給自己鼓氣,“有北豐秦和十八羅漢,還有這殿里的菩薩,他根本不敢進來!”
白飛霜附和地點點頭,沉默良久,輕聲道:“我要走了……”
“啊?你要走?去哪?”許遠山大驚失色,死死攥住白飛霜的手腕,好像抓著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阿星別走!外面很危險,還是寺里安全!”
白飛霜搖搖頭:“陪了你這么久,莪也該走了……”
“你要丟下我?阿星,你不能走!”許遠山死命抓住白飛霜,眼神兇狠,面容扭曲,“阿星,你逃不掉的!我們是同一根繩上的螞蚱,你別想丟下我!”
他在慌怒之下爆發出極大的力量,幾乎要讓白飛霜窒息。
白飛霜并不掙扎,口中發出虛弱的聲音:“這具身外化身,也該到了舍棄的時候……如果你能活下來,就將她好好安葬……如果不能,就陪你一起死……”
“身外化身?什么身外化身?你是假的?你一直在騙我?”許遠山又驚又怒,“你從一開始就在騙我!你早就計劃好了要一個人逃命!我跟丁綸一樣,都是你手里的棄子對不對?”
白飛霜搖搖頭,輕嘆道:“丁綸必須死,我答應過一個人,一定會取他性命。但你不一樣,你是有機會活下來的,最終只看你的造化……”
“為什么?為什么要拋下我!”許遠山惶恐不已,涕淚橫流,骯臟的老臉愈發扭曲丑陋。
白飛霜卻癡癡凝望著他,仿佛在望著一件稀世珍寶:“真丑!我喜歡你這張丑臉,也想過要陪你一起死……可是,我現在還不能死,我是要做母親的人,就算要死,也要在孩子生下來之后……”
“孩子?”許遠山一下清醒了,整個人打了個哆嗦,“咱們的孩子?”
“嗯。咱們的孩子。”
許遠山不再哭泣,也不再惶恐,而是陷入了久久的沉默。
不知過了多久,他長長地嘆了口氣:“阿星,你說的對,我們可以死,但孩子一定要活著。阿星,你走吧,我在這里拖住他!阿星?阿星?”
許遠山連續呼喊幾聲,但白飛霜卻沒了動靜。
他伸手去搖晃白飛霜的身軀,那僵硬如死尸般的身體卻慢慢倒下來,已無半點生命的氣息。
幽蘭寺外,江晨站在一棵高大的松樹之巔,俯瞰著寺里的戰斗。
被殘陽染紅的云層深處,似乎藏著一只巨大的眼睛,俯瞰著蕓蕓眾生,也俯瞰著寺外的江晨。
江晨已經察覺到天空中那道不懷好意的目光,但他并不在意。
此時此刻,他已具備人間最極致的體魄,擁有了與諸天神佛平起平坐的資格,別說不動明王的區區一道分神,就算不動明王真身降臨,也未必能討得了好去。
“不動明王,我就站在這里,有種你就來!”
江晨并沒有隱藏自己的氣息,甚至有意壓制住了彌漫在山間的佛性,寺內的僧人們紛紛感覺到了莫名的焦慮和恐慌,好像有某種東西被強行從他們體內剝離出去了,他們卻不明所以,只能高聲誦念佛經,掩蓋心頭的驚慌。
不動明王遲遲沒有動靜。或許他也明白,就算從天外飛來一掌,將整座幽蘭寺拍為齏粉,也無法奈何此刻的惜花公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