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讓世人看到冰清玉潔、氣度高華的梅葉雙驕在半夜偷偷秉燭夜讀加料版《指間月》插畫,還對著畫中人物指指點點,恐怕會有夢幻破滅之感。
“這一頁怎么樣”梅迎夏伸手指了指書冊。
葉紅煙感覺口中有些干燥,吞了吞口水,才說:“太夸張了。”
“你的感覺呢”
“我我能有什么感覺”葉紅煙警惕地往外挪了挪,“你不會想看我的笑話吧”
“我是問,你眼里看到的東西,是什么樣的”梅迎夏指了指葉紅煙的眼睛。
葉紅煙略一沉吟,道:“感覺畫里面的人物,好像忽然活了過來,動了起來。”
梅迎夏撫掌含笑:“恭喜你,終于達到了‘看山是山”的境界。”
葉紅煙奇道:“這還只是第一層那我以前看到的是什么”
梅迎夏笑道:“以前你連山都不認識,根本不算入門,只是個赤子。”
葉紅煙不太認同,又問:“那你在第幾層看山不是山”
“我曾見那畫中人如紅粉骷髏,一念不生,心如止水,不管翻到哪一頁,都只覺枯燥寡淡,無聊至極。
“你這是......修成了”
“不,我進入了第二層,看山不是山。但也陷入了知見障,被無始無明所惑,無法超脫。”梅迎夏搖了搖頭,“我那時便以為已經掌握了大道的真諦,世間萬象,繽紛色彩,皆為虛妄,唯我心獨存。”
“所以你跟我一起去紫氣門的時候,才會一直嘲笑我!”
“嗯,我那時候對你說,‘色相眼前過,大道心中留’,你看了那些畫就睡不著覺,是你境界不夠,道心不堅。”
“不是嗎”
梅迎夏輕搖螓首:“你境界的確不夠,但我也沒強到哪里去,陷入知見障而不自知,五十笑百步罷了。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可我只看到泡影,沒看到法。”
梅迎夏輕輕一嘆:“紫氣門禁地中的那道雷劈醒了我我既然將一切都已看透,一切皆是虛妄,為何卻看不透那道雷法如果一切山水只是剎那生滅的連續相,那我應該能找到那一瞬間的陣眼破綻;倘若我心獨存,那我本
該能走過去的!直到被那道雷劈得狼狽不堪,我才意識到知見障的存在。于是,我重新從云端落下來,腳踏實體,去紅塵中煉心,去感悟人生百態。終于有一天,我破除了無始無明,進入到第三層:看山還是山。青山綠水,依然
如故。真空妙有,緣起性空。”
葉紅煙怔怔地道:“每天去跟那些長舌婦嚼舌根,也能悟道證法你這樣的修煉法,也太奇葩了吧”
“每個人的道不同,對我來說,這是最適合我的道。非名山不留仙住,是真佛只話家常。至于你嘛,還得自己去找。”
“所以第三層又是什么你看了那些圖之后,心中又開始進發出欲望了嗎”
“不,我依舊心如止水,可我已經懂得欣賞其中的美。所以,我才會約你來秉燭夜讀。”
“厲害,厲害……………”
“紅煙,你知道么,我其實更佩服你。你比我更早懂得腳踏實地的道理,你雖入世卻又出世,仙氣與煙火氣兼具,你是真正萬中無一的絕世天驕,他們對你的贊美一點也不過,而我梅迎夏,只是有些幸運罷了。你遲早會超
越我,直沖云霄,站到你本已屬于你的位置上!”梅迎夏看著葉紅煙的眼睛,言辭懇切,“到了那一天,我也會為你高興的。”
葉紅煙有些發怔。
這席話從別人嘴里說出來很正常,可梅迎夏又怎么會突然說出這么一番話來好像突然變了個人似的!
她以前都是對別人不屑一顧的,就算言語客套謙虛,但內心的高傲隔著幾條街都能感覺出來。
她這樣驕傲的白鶴,會對另一個人服氣而且那個人還是我
雖然我也覺得自己將來有一天會追上梅迎夏,但至少現在,梅迎夏的境界明顯高于我,我也是很欽佩她的,她卻忽然對我說這種話,是不是搞反了
可她的語氣,卻分明情真意切。
葉紅煙沉默片刻,決定用笑聲打破僵局:“你今天是怎么了忽然對我說這些話,搞得我都不好意思了。哦,你不會是見我馬上要飛黃騰達了,特意來巴結我吧”
葉紅煙開這樣的玩笑,是因為她知道梅迎夏不是那種人。雖然自己在浩氣城的地位和威望,已經明顯高于梅迎夏,但梅迎夏可不會因為權勢而低頭服輸,否則她就不是梅迎夏了。
“忽然有些感慨,而且這就是我的心里話。”梅迎夏笑道,“如果想巴結你,根本不用等到今天。”
“想佩服我也不用等到今天啊!”
“若我沒有進入第三層,又怎么知道你值得佩服呢以前我叫你葉師妹,你叫我梅師姐,從今以后,換過來吧,你是師姐,我是師妹……………”
“別,越說越肉麻了,修道之人還講究這些來,看書!”
“我們就來比一比,看誰能夠看完十頁不臉紅。”
“呸,我才不跟你比。”
夜半,書房。
伴著片片飛舞的蓮瓣,和幽淡的馨香,一襲白色的窈窕身影悄然凝現在室內。
江晨抬起頭,看著她瑩白如玉的面容:“事情都辦好了”
希寧抽了抽鼻子:“尉遲雅來過了”
“嗯,來坐了一會兒,我讓她回去休息了。”
“只坐了一會兒滿屋子的靡靡味道!”
“我交代你的正事呢”江晨伸出手掌,“那五個人的死因,都查清楚了嗎”
“問過了,五個人都是正常死法,死因與案卷符合。”希寧拿出案卷,在桌上鋪開,一張一張地抽出來。
“馮寶玉,死于馬上風,我將他復活的時候,他嘴里還喊著三姨太的名字,他親口承認,多年來行房沒有節制,導致腎氣虛虧,又在室外當風乘涼,乃致風邪乘虛而入,猝然暴斃。
“錢不易,失足跌落枯井,頭先著地,腦袋磕中石子而死。我問過他,那天周圍并沒有旁人,失足純屬意外。
“秦張氏,洗衣的時候不慎落水溺亡。那天的確是她自己不小心,旁邊還有幾個浣衣女,但都不通水性,不敢去救。
“張楊,被屋檐上的瓦片砸死。我去現場走訪過了,問過現場的目擊者,屋頂上沒人,那瓦片是風吹下來的。
“趙武陽,被受驚的馬匹尥蹶子踢中要害而死。馬兒受驚是因為有人突然從拐角處鉆出來,那人我看過了,只是個普通人。騎手駕馬逃逸,趙武陽也沒有立即就死,而是在地上掙扎了很久,周圍卻沒人敢救,耽誤了最佳治療
時機。”
江晨皺了皺眉:“聽起來,他們都死得理所應當。”
“如果你不相信,我把死者的原話和相關目擊者的口述都寫了下來,你可以自己看。”希寧指著案卷上的娟秀小字說道。
江晨低下頭去,視線掃過那些文字,面上逐漸露出失望之色。
希寧端詳著他的神情,說道:“你覺得他們不該這樣死你懷疑城中有個連環殺人犯把這些人都殺了,還偽造成正常死亡的假象”
“也許不止一個兇手,而是很多個......”
“但死者自己的口供,肯定是不會騙人的。他們自己都覺得自己死得順理成章,你又憑什么為他們翻案”
“我沒有證據,但我有一種直覺,許多人本來不該死,可他們還是死了。雖然看起來他們的死法毫無破綻,但肯定是什么地方出了問題。”
希寧的柳葉細眉微微上挑:“你的意思就是說,我查得不夠仔細咯”
江晨從另一堆卷宗上面抽出幾張,起身道:“接下來這五個人,我跟你一起查。”
希寧撇了撇嘴:“你這么厲害,那還要我做什么,你自己查唄!”
“別廢話,走吧。”
“先找哪個”
“城西,張火旺,今天新死的,應該還沒下葬。”
“我飛過去,在那邊等你。”
“用你的蓮臺捎我一程。”
“蓮臺很小,擠不下兩個人。而且,我也不想跟你這種臭男人擠在一起。”
“擠一擠沒事。”
“你太重了,不動。”
“試試就知道了。”
兩人爭執片刻,還是由希寧施法,飄灑出無數天花、蓮瓣、珞,凝聚成一座寶蓮臺,一半漆黑,一半潔白,托著兩人乘風而起,沖向夜空。
“我怎么感覺你這臺搖搖晃晃的不會掉下去吧”
“掉下去最好,摔死你!”
“你法力不行啊,以前觀音馱我的時候,一下就竄老高了,哪像你這樣慢。”
“嫌慢你就自己下去走。”
“說真的,我走路都比你快。
“那你下去啊!”“
“算了,來都來了,將就一下吧。”
城西,張家靈堂。
今天剛死的張火旺張員外,還需停靈三天,才會下葬。
張火旺的家眷都披麻戴孝,跪在靈堂前,有的上香燒紙錢,有的跟著道士們圍著棺材做法事。
錢紙灰漫天飛舞,哀哭聲不絕。
吊唁的親朋好友們也都表情肅穆,陪著守靈。
一只渾身烏漆嘛黑的黑貓從院墻上小跑而過。
眼尖的賓客叫起來:“怎么有只黑貓快把它趕出去!別讓它靠近靈堂!”
好幾個人都跑過去,大聲驅趕黑貓。
云端上,希寧不悅地皺起了瓊鼻:“怎么能這樣對一只貓。”
江晨道:“你喜歡黑貓”
“我喜歡貓。”
“那你怎么不養一只”
“那會成為我的軟肋。我不需要軟肋。’
說話間,希寧放緩了下落速度,“你先下去。”
“現在知道羞恥了你這種搖搖晃晃的蓮臺,連凡夫俗子都會恥笑的。”
“滾下去。”
“自己努力把蓮臺開穩吧!”
希寧深吸了一口氣,雙手結印,身上涌現出一黑一白兩色光暈。
左邊身皎潔光明,蝴蝶蓮瓣環繞,散發出慈悲溫暖的氣息;右半身幽暗妖異,纏繞著一個個亡魂,如同來自九幽的厲鬼。
觀音與地藏之力,本我與心魔之力,各據半邊,如同兩條陰陽魚,達成了和諧自然的統一。
這是她全力施法的表現,護體光芒不自覺地外溢,頓時令地上的凡人也都注意到了半空中的異狀。
“咦,天上是什么東西”有人手搭涼棚眺望。
“好像是個女人”
“不會是「紅塵一夢」葉仙子吧”
“從月亮里飛下來的,難道是嫦娥”
“我怎么感覺她像是觀音菩薩”
“只有一半像吧……………
“真的是菩薩!快磕頭!”
短暫的慌亂之后,人們紛紛跪倒下來,靈堂里的道士也跑出來,也不管菩薩是佛家的菩薩,在院子里齊刷刷地跪了一地。
從地面望去,那尊神圣的身影浮于虛空之上,披銀光、駕祥云、踏蓮臺,背后是一輪巨大的太陰圓月,愈發顯得如夢如幻,圣潔出塵。
院落里、屋檐上、婆娑樹影間,皆鍍上了銀輝,希寧端坐蓮臺上,俯瞰眾生,寶相莊嚴。
伴隨梵音陣陣,佛光普照,天花,祥霧,金燈,珞,紛紛匯聚,漫空生香。
潔白的蓮瓣自云端灑落,冉冉綻放,鋪向四方。
整個院落被純凈的佛光映照得纖毫畢現。
如此恢宏神圣的場面,頓時令在場的眾人磕頭愈發虔誠,道士們也趕緊放下法劍和符紙,不知有多少人自今日后就要改信。
“都起來吧。”希寧腳踏凡塵,伸手虛托。
人們頓覺身軀被一股柔和的力道托舉起來,不自覺地站起來,表情愈發感激。
“多謝菩薩!”
“菩薩慈悲!”
希寧道:“無需多禮。”
她周身散發出皎潔晶瑩的護體光暈,整個人朦朦朧朧的,人們看不清她的身姿輪廓,只覺得美麗又圣潔,慈悲又威嚴。
而她的聲音,清脆又悅耳,婉轉又悲憫,如同一陣春風,浸潤著眾生的心田。
一個小道士情不自禁地解下了道冠,目不轉睛地盯著那圣潔身影,口中喃喃道:“貧道悟了......我悟了......哈哈哈!貧僧悟了!”
他的幾位師兄也都半半呆,內心動搖,只懷疑自己半輩子的道經是不是念錯了,改投佛門會不會比較好。
希寧雖然對此不屑一顧,右邊嘴角卻微微上揚,頗有些得意。
一派和睦的場面中,忽有一個不和諧的聲音突兀響起:“別磨嘰了,快進來干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