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遲雅道:“城中的防衛人手和巡邏次數已經加強了一倍,可還是沒能將死者數量降低,反而越死越多,妾身難辭其咎。
“不是你的錯。”江晨搖了搖頭,“那個人的手段已經超出了常理,不是凡人士兵能夠解決的。”
“妾身自以為身經百戰,卻還是對這些超凡手段一籌莫展,尸位素餐,徒惹人笑。”尉遲雅輕嘆口氣,瞥了旁邊的葉紅煙一眼,“也許我這個大管事的位置,讓紅煙來坐更合適。”
葉紅煙連忙說:“弟子德薄才疏,怎敢承當此位全靠師娘的關照,做個副管事,尚自過分。師娘此言,羞煞弟子也。”
尉遲雅道:“紅煙不必自謙,你的才干所有人都有目共睹....……”
兩人推辭客套之間,江晨也聽明白了尉遲雅的言外之意。
她是在試探葉紅煙。
如果浩氣城真的有一個地下皇帝,那么江晨身邊的這兩位心腹,先后擔任過大管事,其實才是最有嫌疑之人。
沒有任何人比她們對浩氣城更了解。
浩氣城的兵馬分布,一應守備,都在她們的掌控之中。
她們甚至有權力直接調動浩氣城的兵馬。
葉紅煙還同時掌控山上仙家的功勛冊,連仙家弟子都能調動,仙籍司、引渡司都是她的一言堂,她的權勢比尉遲雅有過之而無不及。
尉遲雅也有嫌疑,衛菡進城的那天,其實也是她回浩氣城的同一天。而她在軍中的威望極高,不少中層軍官都是她的老部下,只需一句話,就有很多人愿意為她肝腦涂地。
站在她們兩人的角度,這幾天其實也一直在想,自己苦苦追查的那位幕后之人,會不會就藏在自己身邊呢
尉遲雅在懷疑葉紅煙,葉紅煙又何嘗沒有懷疑過尉遲雅
當衛家主仆被軟禁之后,那么剩下的幾種可能性,一一排除之后,結果就已經呼之欲出了。
更何況,葉紅煙接下來要說的事情,在她看來,只有一個人有動機去做。
雖然她口口聲聲喊著“師娘”,也確實曾經對這位師娘頗為敬重,但在這件事發生之后,過往的印象頃刻間就被打破了。
實在很難想象,當初說要以一顆真心面對自己的師娘,曾經是那般情真意切,結果卻全是謊言和算計嗎
葉紅煙并不在乎權位的高低,所以在師娘回城的第一天就將大管事的位置拱手相讓,可師娘還是不肯放過我嗎
如果只是普通內斗也就罷了,可師娘卻是以這樣陰毒狠辣的方式,讓多少百姓無辜枉死!
這一回,葉紅煙不打算再退了。
她淡泊名利,不在意權勢,如果師娘找她要,她愿意拱手奉上,可若是牽扯到了城中百姓,那么她便退無可退。
修行者不愿沾因果,卻也無懼因果!
為了浩氣城,也為了師父,我愿以身入局,化己為棋!
心中早已下定了決心,可葉紅煙在面對尉遲雅的時候,始終謙恭有禮,沒有表露出半分異樣。
越是危急關頭,越不可打草驚蛇。
江晨輕輕抬起手掌,打斷了兩人的推辭謙讓:“你們倆不必再說了,現在這樣就挺好。你倆都是我最信任的人,誰當大管事都一樣,不必換來換去的。”
他咬了“信任”二字,也是在告訴兩人,他不懷疑尉遲雅,也不懷疑葉紅煙,兩人之間也無需相互猜忌。
“外敵環,我們要同心協力,切不可自亂陣腳,中了敵人的詭計。最起碼,現在屋里的我們三個人,都是信得過的!”江晨語重心長地道。
“是!”尉遲雅和葉紅煙齊齊應聲。
尉遲雅暗暗嘆息,夫君什么都好,就是在女人這方面,容易吃虧。
也許該找個時間,跟夫君吹吹枕邊風了………………
尉遲雅以前是極不屑于這種手段的,她是勇猛征伐強敵的大將軍,瞧不起那些只會窩里勾心斗角的深宮婦人。但為了夫君,也為了浩氣城,不得不出此下策。
待到夜深人靜之時.......
想到這里,她面頰微微泛紅,壓下腦中閃過的一些畫面,將注意力集中在正事上,開口道:“倘若這些禍事都是有人故意為之,要不要實行戒嚴”
葉紅煙暗暗一驚。
師娘這一招,簡直是一記重錘。
葉紅煙與尉遲雅雖然都擔任過浩氣城的首腦人物,但葉紅煙的基本盤主要在山上仙家,而師娘的基本盤主要在軍中。
倘若城中實行戒嚴,山上修士的行動無疑也會受到很大的限制,軍隊的話語權高出一截,此消彼長之下,葉紅煙幾乎失去了反抗之力。
偏偏這種建議聽起來又順理成章,找不到反駁的理由。
葉紅煙緊張地看向師父。
江晨搖了搖頭:“不必了,現在不宜擾動人心,由他們鬧去,衛家蹦不了幾天了。’
像浩氣城這樣的大城,軍令如山,說戒嚴就戒嚴,但也難免會惹得人心浮動。
每天死幾十個人這種事,現在還只有少數人知曉,影響甚小,一旦公布出去,反而會造成更大的惡果。
人心安定,在任何時候都是排在第一位的大事。
江晨執掌權位這么久,也漸漸明白了一些治民的道理。
葉紅煙暗暗松了口氣。
師父也覺察到了什么,不想打破我和師娘之間的平衡吧。
尉遲雅也沒有堅持,轉而道:“夫君若沒有別的吩咐,妾身就去巡城了。”
江晨道:“難得雅兒你這么勤奮。”
尉遲雅笑了笑:“現在是非常之時,妾身若再懈怠,就愧對夫君的信任了。
說著,她便要告辭離去。
葉紅煙有些意外。
她本以為師娘會主動提起那件事,可她居然啥也沒說,就這么走了
不!她這是以退為進!
好一招毒計!
目送尉遲雅離去之后,葉紅煙留下來,表情有些復雜。
“紅煙,你怎么了”江晨發現葉紅煙的臉色有些難看。
葉紅煙起身,鄭重地行了一禮:“弟子有一事向師父稟報。”
“什么事你坐下來慢慢說。”
“這件事,弟子有很大的嫌疑。”葉紅煙斟酌著詞句,緩緩道,“今天的五十二名死者之中,有三人是在弟子面前自盡的......”
“你”江晨的臉色也變得凝重起來,“你慢慢說。’
葉紅煙道:“今天早上,弟子照例去追查死者案例,在文衡坊的一具尸體上,發現了一張紙條。”
江晨沒有插嘴,聽著葉紅煙繼續說下去。
葉紅煙玉白的面容上,帶著些許疲倦,但她始終保持著行禮的姿態,更像是一種請罪。
“紙條上寫著一個名字,隋彥昌。
“弟子起初沒太在意,因為這幾日看多了死者,這一類的線索比比皆是,人們死前割舍不下親人,仇敵,債主,就能從他們身上找到各種各樣的牽掛,有很多人的遺物比這離奇得多,有一位老爺子死的時候甚至還懷揣著少女
的貼身衣物……………
“不過弟子還是問了一圈,奇怪的是,死者的親友之中,沒有任何人聽說過‘隋彥昌’這個名字。
“人和人之間的圈子,或多或少都會有所交匯,哪怕是仇人和債主,也應該聽說過。一個人死前最割舍不下的名字,不可能是一個完全陌生的人。
“所以弟子就留上了心,找附近的坊正拿到了住戶名冊,去尋找這個名字的來歷。
“隋彥昌’此人,不在文衡坊,也不在附近的何家坊和仁義坊,而是在二十里之外的安樂坊。
“弟子找到隋彥昌的時候,他還活著,但是離死也不遠了。
“他挖出了自己的眼睛,喝下了毒藥,又用刀割開了自己的喉嚨。
“弟子用回春術也沒能救下他的性命,他的內臟都被毒藥腐蝕,割喉的口子裂到了耳朵邊上,死狀極其凄慘,回春術只是增加了他的痛苦。
“弟子從隋彥昌身上也找出了一張紙條,上面寫著另一個名字史天洪。
“史天洪住在長生坊,他是青冥殿的信徒,家中供奉著青冥殿的牌位。
“弟子找到他的時候,他已經半瘋癲了,將供桌和牌位全部砸爛了,還揮刀割下了他兩歲兒子的人種,又瘋狂自殘,一邊揮刀一邊大喊:“原來圣教主在騙我!”
江晨聽到這里,眼神動了動。
如果牽扯到青冥殿主,其中的水深恐怕超出了他的預料。
但他依舊沒有開口,用眼神示意葉紅煙繼續說。
“弟子給史天洪施展了清心咒,可他依舊沒有清醒,不斷地用刀刺自己,最后失血過多而死。
葉紅煙說著說著,一向清冷淡漠的面容上浮現了一層迷茫之色,秀氣的眉毛也深深蹙起。
“弟子其實很不解,史天洪只是個粗通拳腳的村漢,不會神通也不會法術,清心咒為何會對他無效呢弟子也嘗試過用回春術救他,但還是止不住他的血。
“當時我以為,是因為我情急之下,念錯了咒,掐錯了手訣,可試過好幾遍都是這樣。就好像弟子的所有法術都失靈了!偏偏我救他兒子的時候,回春術又一下子就成功了………………”
葉紅煙搖了搖頭,鬢角青絲隨之搖擺,顯得有些嬌弱。
江晨柔聲道:“有些人體質特殊,天生就能抵抗法術。又或者,是青冥殿在報復他,總之,可能性很多,你不必放在心上。”
葉紅煙定了定神,繼續道:“我給那個嬰孩止住了血,從他身上又找到了一張紙條,上面寫著一個人名馮家寶。
“馮家寶住在梨花坊,我趕到的時候,他家的房子走水了,街坊鄰居都去救火。馮家寶明明有機會逃出來,可他卻站在火海中一動不動,直到被燒成了一具焦尸。
“我從他的嘴里,也找到了一張紙條,上面照樣有一個名字,俞小薇。
“我沒有再去找俞小薇,因為弟子實在不想看到有人死在我面前了......
“弟子心境脆弱,臨陣退縮,辜負了師父的信任,請師父責罰!”
說著,葉紅煙屈膝就要下跪,卻被江晨一把拉住。
江晨打量著葉紅煙,看著這張原本應該容光煥發的玉顏上掩不住的疲憊和悲傷,輕輕嘆了口氣。
“是為師疏忽了。你是個修士,不是戰士,讓你去近距離接觸死者,實在有些難為你了。”
“弟子道心不堅………………”
“這跟道心沒關系。”江晨擺了擺手,“你修的是太上之道,不需要感染那么多死氣。這件事到此為止,你回去好好休息,剩下的,就交給我吧。
“多謝師父!”葉紅煙深施一禮,倒退著離開。
江晨看見她臉上的表情,仍有些神思不屬。
這幾天頻繁與死人打交道,帶給葉紅煙的沖擊著實有點大。
本質上,葉紅煙其實是個溫室里的花朵,雖然位高權重,名動一方,被所有人認定為天之驕子,但她的一身修為都是打坐練氣得來的,沒有經歷過實戰,也沒有見證過生死,所以在看到一些殘酷的場面時,會受到很大的震
這些山上宗門,以及芳華觀、空明寺這樣的超世之地,其實都有類似的毛病。由于缺乏實戰經驗,臨陣表現往往遠不如景峰之流的野路子。
所以很多人在評價《傲世榜》《英杰榜》時,都認為這些在溫室里修煉出來的和尚道士們是花架子,戰力評級要大打折扣。「白衣僧」無定和「小仙人」張雨亭的名頭固然響亮,也沒能擠入《英杰榜》前三甲。
《英杰榜》前三甲,每一個都是從尸山血海中殺出來的。
小仙人就算登臨九階「返虛」,具備移山填海之能,只差一步就能合道人仙,可還是只能屈居第四。
張雨亭在面對白鬼愁時的表現,也驗證了這一點。
江晨不希望葉紅煙成為下一個張雨亭。
在他心里,葉紅煙不需要那么大的名頭,也絕不該遭遇那些厄運。
像現在這樣,在浩氣城庇佑下,借助太陰寶打坐修煉,就挺好。
“俞小薇。”江晨輕輕念了一遍紙條上的名字。
聽葉紅煙的描述,每一張紙條上,都寫著下一個死者的名字。
葉紅煙雖然臨時怯場,沒有去看俞小薇,但俞小薇應該已經死了。
而且根據這幾樁案例,江晨可以篤定一件事浩氣城中這些半個月以來暴增的死亡率,并非什么命運,氣數一類虛無縹緲的神通,而是有一股地下勢力在暗中殺人!
像葉紅煙親眼目睹的那幾人,隋彥昌,史天洪,馮家寶,俞小薇,他們看似都是自盡,實則被人迷了神志,發狂而死。
這種手段有些像青冥殿,但以江晨與林曦的關系,青冥殿的護教殺手們應該不敢來浩氣城撒野。
浮屠教的「迷心咒」應該也能達到類似的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