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五十九章
對其他人來說,陷入沈藝殊的夢魘里,成為它標記的鬼信使,意味著將來會活在這個可怕的大鬼陰影下。
縱使劉義真、范氏兄弟等對于被鬼信標記表現鎮定,可他們心里清楚——哪怕今日僥幸逃脫吳氏鬼宅,保住性命,可沈藝殊的來歷特殊,將來仍避免不了會有再打交道之時。
一旦被大鬼標記為信使,死亡的機率就會比一般人大些。
所以在得知自己陷入鬼夢后,眾人會警惕、會畏懼,恨不能立即清醒。
但孟婆就不一樣了。
沈藝殊是她四十三年前被人帶走的女兒,她為此牽腸掛肚,一生奔波,想要知道關于女兒的線索。
鬼夢中的一切是她求而不得的信息,所以哪怕明知這是厲鬼,孟婆也甘愿沉溺于鬼夢中,不愿蘇醒。
眾人俱都沉默了半晌。
孟婆身上紅光大盛,血紅的朦朧光暈將她的臉照亮了些。
她雙眼緊閉,眼珠的抖動帶著那長滿了褶皺的眼皮顫抖動不停。
睡夢中,孟婆不知‘見’到了什么,嘴角微微勾起,仿佛十分的欣慰。
趙福生想起之前入吳府前看到的‘特殊幻象’,鬼域保存的記憶中,沈藝殊在遭遇劫難后,是經歷過一段幸福、甜蜜的時光的。
可惜造化弄人。
她一念及此,便見孟婆緊閉的雙眼之中流出兩行血淚。
孟婆的牙關緊咬,臉頰抽搐,原本安詳擱在身體兩側的雙手不知何時已經緊緊捏成了拳,十分用力的夾住自己的身體。
她的雙腿情不自禁的抬了起來,試圖蜷縮身體,但最終徒還是徒勞無功的放下。
在孟婆腳尖落地的剎那,她幽幽的嘆了口氣,從鬼夢里蘇醒。
“多謝大人體恤。”孟婆略帶嘶啞的嗓音響起。
趙福生搖了搖頭,正欲說話,突然聽到外頭傳來‘咚咚’的腳步聲。
幾人神色一凜。
范無救雙拳一握,主動起身:“大人,我去看看。”
一條由厲鬼所形成的特殊‘鬼鏈’被他拖拽在身下,散發著令人膽顫的煞氣。
先前打死了吳家滿屋的鬼,給了范無救極大的底氣,此時縱使猜到外間有鬼,他也并不像先前一樣畏懼。
‘咚咚咚。’
吳家的府邸前身是孫宅,在吳繼祖等人住進來前,已經有了幾十年的歷史。
那長廊外的地板年生日久,經歷了風吹雨淋,不大結實,人走得稍快些,腳步就顯得很沉。
急促的腳步聲中,屋內不知何時已經點上了紅燭,那腳步的主人還未進屋,聲音便先響起:“喜堂布置好了沒有?”
聲音脆生生的,竟似是有些熟悉。
趙福生倏地扭頭看向孟婆,孟婆頓了頓,也想了起來:“夢里孫府的那個小姑娘,侍候在我女兒身側的。”
事到如今,眾人已經清楚的知道這里是沈藝殊曾經的棲息地——孟婆從先前的鬼夢應該也得到了線索驗證這一點,她說這話時十分篤定。
“阿園。”趙福生喃喃喊了一聲。
她喊音一落,屋內火光‘噗嗤’一閃,暗了片刻,重新再復明。
一個圓臉的少女從屋外探頭進來,看了屋內眾人一眼,接著愣了一愣:“你們——”
鎮魔司一行人俱從多年后闖入被困在鬼域內的時光片段中,頗為臉生。
正當趙福生思索要如何編造出一行人身份,想套些話出來時,那阿園目光則落到了她的身上,接著嘆了口氣:“小姐,你怎么在這里?”
她說完,警惕的看了劉義真等人一眼,眼中露出懷疑與不喜:“你們是什么人?怎么敢闖進咱們孫府的宅子?!”
喊完后,她挪步入屋:“你們該往金縣去打聽打聽,誰不知道咱們孫家是誰?如今孫家大好日子在即,不欲惹事,若識趣的,快些離去,免得報到官府,到時吃了官司。”
少女阿園反應機敏,一句話中透出許多訊息:其一是孫家頗有后臺,與官府關系很深;其二則是孫家有喜事發生,若是強人闖入,大喜日子不沾貨事,便趁著事情沒鬧僵時,讓這些人離去。
她將鎮魔司的人當成了闖宅的劫匪。
此時世道不平,山匪打劫大富人家的事時有發生。
可這里是縣城,孫家又是大戶,下人遇到這樣的事情竟然不怕,可見當年的并州上陽郡亂成了什么樣子。
最讓趙福生有些意外的,竟似是她將自己認成了‘小姐’。
沈藝殊與孫紹殷親事一定下后,隨孫家人前往金縣,暫時住在孫府中。
從先前鬼域截留片段中,阿園與其他人的對話聽來,這阿園應該是沈藝殊在此住下時負責侍候她的大丫鬟。
——也就是說,阿園將趙福生認成了沈藝殊。
眾人反應過來這一點,表情各異。
“我——”
這個時候被昔日孫府的‘人’錯認為了是當年宅中待嫁的沈藝殊,也不知是好是壞,且后面會發生何事。
趙福生心念一轉,正要說話,孟婆卻將手搭在了她手腕上。
孟婆的指尖冰涼,手掌顫個不停。
“大人。”她輕輕喊了一聲,另一只手也搭了上來。
趙福生轉頭看她,她也仰著頭盯著趙福生看,眼里露出哀求之意。
說來也怪。
兩人相識的時間不長,總共同行也沒辦過幾個案子,可卻培養出了非凡的默契。
從孟婆的眼神,趙福生看出她未出口的話語。
她想借趙福生的‘身份’,一償她當年的遺憾。
孟婆此生有三大恨。
一恨拐子無德,拐走她的女兒;
二恨女兒遭受苦難時,她無能為力,致使女兒慘死,繼而厲鬼復蘇,害了不知多少性命,造下大量殺孽。
而她第三恨則是遺憾。
沈藝殊遭逢大難,卻得遇貴人,故而大難不死還得以脫身,與上陽郡孫紹殷相識相知,最終定親。
她曾有心愿:希望娘家人(尤其是疼她的母親)可以見到她的婚禮,從此而放心。
可惜這樣的心愿并沒有達成。
這樁婚事最后并不是走向圓滿結局,反倒出現了變故。
這里是當年孫府的老宅,也是沈藝殊曾居住過的地方。
鬼域形成后,這里出現了奇特的景觀——將闖入鬼域內的人困在了時光里。
外頭在布置喜堂,孫府的下人將趙福生認成了沈藝殊,鎮魔司的眾人都猜得出來,這里即將要舉行一場婚事。
趙福生既然被鬼域內的‘人’認成了沈藝殊,有可能她就是待嫁之人。
孟婆想借著這一件事,以彌補自己未能目睹女兒當年出嫁的遺憾。
不過與鬼打交道兇險萬分。
沈藝殊厲鬼復蘇后,更是兇悍無比。
眾人曾在大船上與它打過交道,它是不亞于鬼差品階的劫級厲鬼。
孟婆初時的沖動之后,內疚、良知隨即涌上她的腦海。
她眼里的哀凄之色逐漸隱匿,取而代之的是清醒以及對趙福生的愛護與憐憫。
“大人,很危險。”她自言自語,也不知是在說服自己,還是說給其他人聽。
她說完后,又看向阿園,道:“她不是你的——”
孟婆話音未落,趙福生突然反手將她正欲回收的冰涼雙手抓住,并打斷了孟婆的話,轉頭看向阿園:“我有些事。”
“你——”阿園因為孟婆的話,表情多了幾分警惕,瞇了下眼睛,像是想要走近一些,看看趙福生的長相。
她此時穿著青布短上衣,袖口以同色布巾封緊,外罩稍淺些藍色無袖厚襖,干凈利落,確實不像待嫁新娘的妝扮。
趙福生見她生疑,立即答道:“這些是我的同鄉。”她抓緊了孟婆的手,與阿園道:“你忘了嗎?我原本是通州五里縣人,遭人拐賣至徐州,得遇紹殷。”她自報家門,每說一句話,那屋內詭異的紅光便像是‘鍍’上了她的身體。
她腳上一緊,寒氣開始從腳底而起,侵蝕她的身體。
趙福生愣了一愣,跺了兩下腳,卻并沒有將這股厲鬼帶來的寒意散去。
她低頭看了看自己腳下,她的鞋還沒換,可是腳上卻已經套了雙無形的鬼鞋。
紅光照耀處,趙福生的衣裳由藍變黑,色澤逐漸加深,最后竟緩緩化為暗沉的朱紅色澤。
阿園初時還有些懷疑,聽她自報家門后,眼里的防備之色漸去。
再湊近細細一看,見她身穿紅衣,果然就是‘沈藝殊’,不由大松了口氣:“原來如此,我還害怕婚事再出波折。”
“放心,沒事的。”
趙福生對自身的變化心知肚明。
見欺瞞過了厲鬼,她連忙又道:“托孫家長輩的福,一直在為我奔波尋找家里人,今日聽到了些眉目,這些人正是帶來了我父母的消息。”
趙福生說完這話,阿園臉上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情。
她有些不相信趙福生的話,擔憂這位吃了不少苦頭的‘小姐’思鄉心切,遇到騙子。
可劉義真等人人多勢眾,且看起來各個膀大腰圓,一臉兇煞氣,不像是什么好惹的人。
她孤身一人,與‘沈小姐’又是女子,不宜與這些外鄉人爭執,否則出了禍事反倒不美。
一想到此處,阿園打定主意要找個時間退出去,召來家丁將這些強人抓捕起來,嚴刑審問。
阿園正在思索脫身之計,接著趙福生便‘體貼’的遞來了現成的理由:“你去外邊稍等我片刻,我跟他們說完話便出來尋你。”
阿園大松了口氣。
“好。”
她拍了拍胸膛,以擔憂的眼神看了趙福生一眼:“小姐就在此處等我,莫要走動,我、我稍后就來救——”她情急之下險些說錯了話,連忙又轉口:“來尋你。”
“……好。”
趙福生點頭。
阿園慌慌張張的退出大廳。
等她一走,孟婆便像是喪失了渾身的力量,緊緊的抓住了趙福生的手,她仰頭目光與趙福生對視。
在她視野內,趙福生此時面容沒變,但眼角泛紅,嘴唇發白,已經呈現出一種異樣的死氣。
她頭發半梳,不再是平時簡單利落的將頭發挽在身后,而是梳成了少女柔美的發式,披肩的長發削弱了趙福生身上原本給人帶來的銳利感,卻多了幾分令孟婆感到熟悉卻又有些陌生的感覺。
“藝殊——”
孟婆輕聲的呢喃,伸手想去摸趙福生的臉頰。
但手舉到半空,她隨即醒悟過來,慌忙又將手收回,擦拭自己的眼淚:“大人,對不住了,我太失態了——”
趙福生看了她一眼,沒有出聲。
有時眼神的交匯已經勝過千言萬語,她明白孟婆的心思。
陳多子有些驚恐的看了趙福生一眼,擔憂的道:“大人,你、你的衣裳變了。”
“是。”
趙福生點頭。
她身上的衣裳已經變成了喜慶的紅裳,喻意著稍后可能這里會有一場特殊的‘喜’事。
“時間緊迫,我長話短說。”
趙福生看了大門處一眼,接著道:“這里是被困在鬼域中的一段時光,過去的事,就意味著不可更改的。”
她強調:“無論是事還是人。”
范必死有些緊張,將她的話牢記在腦海里。
“孫府當年究竟發生了什么事我們都不清楚,但是可以肯定的,沈藝殊、孫紹殷等是這一場鬼案中的重要角色。”趙福生道:
“我被阿園認成了沈藝殊,我就是沈藝殊。”
范無救聽得云里霧里,沒明白她話中之意,急忙擔憂的道:“何必這么復雜,大人,干脆我們打出孫府去。”
他殺光了吳家的鬼倀,此時信心大增,說話時拳頭一握,拽地的鬼鏈出現,他煞氣騰騰。
趙福生搖頭:“我們被困在了鬼域中,吳家只是這里截留的時光片段之一,不是最終的鬼禍源頭。”
“那是什么意思——”范無救愣愣問了一半,范必死就喝斥他:“無救,你先聽大人說完,大人怎么說,我們怎么做就是。”
他這樣一說,范無救果然不出聲了。
“實力強固然很有用,但解決鬼禍也不能全憑蠻力。”她說完這話,又將話題帶回先前的事件上,正色道:“這一場鬼禍中,我是沈藝殊,找到了自己的身份,而你們也需要找到自己對應的身份,否則極有可能會被這鬼域內的法則抹除。”
她這話一說出口,其他人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俱都雙眉一皺,面色一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