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六十二章
劉義真臉上露出詫異之色。
他是見趙福生辦案的,也知道她套話頗有一套,猜到她在與阿園的相處中總會問出一些有用的線索,但這短短一會兒功夫,她能問出關于銀將的一部分生平來歷,還是令劉義真有些意外。
不過趙福生得知的線索還不僅這些。
“據阿園所說,他馭使的鬼可以通過殺人剝皮壓制。”
趙福生話音一落,劉義真也意識到了不對勁兒:
“殺人剝皮?人皮?紙人……臧?紙人張?”劉義真這一回可不是有意要栽贓陷害張傳世,故意往與他相關的紙人張身上拉扯。
而是他在聽到‘人皮臧’的那一剎,腦海里本能將雙方聯系到了一起。
趙福生與他交換了個心照不宣的眼神,隨即道:
“我跟孟婆也猜測這兩者之間有沒有什么關系。”說完,她笑了笑:
“回頭出了孫宅,去問問老張。”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她這樣說,便表明她對張傳世有極大信任。
劉義真愣了一愣,接著點了點頭:“行。”
這話短暫的告一面落,趙福生又重新將正題拐回到這位姓臧的銀將身上:
“他剝皮的對象是女子,且要年輕秀美的少女。”
末了,再次補充一句:
“——人皮最好是完整無損。”
說到這里,趙福生對情緒低落的孟婆道:
“孟婆,我記得船上沈藝殊現身時,其鬼相臉上似是有道傷痕,是不是?”
孟婆非慟至級,但也知道趙福生此時問這話是想查清楚沈藝殊當年遭遇,因此強忍痛苦,點了點頭:
“是有一道傷。”
她極力回憶當時見到沈藝殊厲鬼復蘇時的情景,伸手指著自己額頭:
“傷口從這里橫劃過眉心、鼻梁,直至臉頰,是破了相的。”
“兩條線索相結合,那么我就有八成把握,將沈藝殊的死因與姓臧的銀將歸因到一起。”
這是一樁陳年舊案。
參與者除了孟婆之外,萬安縣其他人在這樁案子發生時都沒出生。
事情過去了幾十年,這個時代資訊并不發達,許多事情靠口口相傳,甚至有些案情特殊,記錄的案卷都并不一定準確,只能靠自己如大海撈針一般去搜尋細碎的線索,并從中找到有用的東西。
孟婆聽聞這話,心中說不出的復雜。
女兒失蹤一事成為她的心結,她為此追尋了幾十年,沒料到如今終于得到線索,一時既是怨恨又有種舒了一口氣后,不知所措的茫然之感。
“幾十年了,這人怕都死了——”
“死了怕什么?”趙福生見她眼中透露出絕望,仿佛一時喪失所有的力氣,整個人竟有濃濃的死意散出,立即就道:
“他死了,但是鬼還在,殺不了這姓臧的銀將報仇,可以把鬼抓了收拾一頓。”
“……”劉義真嘴角抽搐。
孟婆眼睛卻倏地一亮:
“大人說得不錯。”
“總要出這口氣。”趙福生道:
“而且你后續還有事做。”
她怕孟婆一時想不開,便又正色道:
“沈藝殊死得冤枉,可冤歸冤,孽歸孽。”趙福生提醒:“我聽她說話言語溫和,厲鬼復蘇非她本意。”
孟婆沉默半晌,接著點了點頭:“大人放心,我明白你話中之意。”
“冤有頭、債有主。”
沈藝殊是死得冤枉,可一碼歸一碼,人死之后厲鬼復蘇,再殺人時便不分好壞,一通亂殺,造成更多無辜者慘死,許多喪失子女的家庭,也會陷入跟孟婆一樣的痛苦之中。
她推己及人,自然能明白趙福生話中之意。
兩人這一番對話說完,俱都沉默了片刻,沒有出聲。
孟婆自是知書達禮,沒有因為喪女之痛而失去理智,反倒還有余力體貼別人。
可是這個世道有病,容不下知書達禮的人。
講規則、有良心的人總是遭人利用,不得善終。
當年黃泉戲班惦記著欠了劉化成一臺戲的老班主是這樣、喬越生是這樣,如今孟婆母女也是這樣。
一時間,趙福生受到這股凝重氣氛的影響,心情有些惡劣,戾氣自心底油然而生,便想化為澎湃殺意,恨不得將這個世道毀來殆盡。
孟婆也似是受她情緒感情,突然憤恚不平的開口:
“大人,你說這世道是不是不公平?好人為什么總不得善終呢?”
她臉色陰沉,身上鬼氣森森:
“我參與了十里坡的案子,喬越生是多好的一個人,最終卻身首分離,死后不得清靜。”
“我女兒在生時,性情溫柔,從不傷人,卻遭到這樣的待遇——”
她越說語氣越陰冷:
“大人一家也是如此,從不害人,卻反遭人害。我看著滿周,年紀小小,就失去了母親。”她沒有參與過蒯良村鬼案,卻聽過趙福生提起這樁案子,當時便覺得很是唏噓。
“大人,你是明白人,又聰明,還有見識,你說說,為什么好人不得好報?這世上有沒有天理循環呢?如果有公道可言,我的公道在哪里?”
孟婆說到后來,身上已經煞氣騰騰。
劉義真的眼神開始變得警惕,大腿用力,緩緩從凳子上坐起身,想要離孟婆遠些。
一個可怖的、洞穿了孟婆身體的血窟窿出現在二人的面前。
暗黑色的血液從洞中涌出,化為涓涓細煙冉冉升起,最終在孟婆頭頂匯聚成一個詭異的血紅月亮。
血月光輝照耀下,這間鬼屋中的喜燭、新房開始化為齏粉,像煙霧一般飄在空中。
屋內鬼氣森森,帶著令人心驚肉跳的死意。
“福生——”劉義真眼皮‘突突’的跳,他害怕刺激孟婆,只好壓著嗓音小聲喊了趙福生一句。
孟婆本身介于活死人之間,與當年的劉化成狀態有些相似——但有沈藝殊案子刺激,她比劉化成還要危險許多。
一旦她厲鬼復蘇,這個事情就棘手了。
趙福生聽到了劉義真的呼喊,也見到了孟婆眼中的怨毒之氣。
兩行血淚從孟婆眼中涌出,孟婆的眼睛在血光照耀下,如同一雙血窟窿,冷冷的盯住了趙福生,等她的回應。
“這個世道確實好人沒有好報——”趙福生一開口,一道陰風刮來。
“呵呵。”孟婆聽聞這話,像是更加怨毒,冷笑了兩聲。
她身上血光更盛,身上屬于‘鬼’的氣息壓過了‘人’,令得屋內氣溫陡降,燃燒的燭火也暗了幾分。
鬼屋中光陰黑暗,原本鮮紅的燭光受到陰影的影響,亮成了暗紅色澤。
墻壁也仿佛變得詭異,墻面像是血跡斑駁,大量半干涸的血流像蟲子似的蠕動著往下流,看上去十分嚇人。
“福生,你——”劉義真本來想提醒趙福生不要在這個時候刺激孟婆,但他剛一開口,又聽趙福生說道:
“不瞞你說,我也覺得不公平。”
她對四周的異變充耳不聞,仿佛也沒想過自己的話會刺激得本來就瀕臨崩潰邊沿的孟婆更加失控。
“你女兒年幼單純,什么也沒做,便遭人拐賣迫害。”
狗頭村生下了替身鬼的少女更是無辜,本來有大好人生,最終默默死于村野;
蒯良村的人都不壞,大家勤勞、本份,都奔著想往更好的日子去努力,最終大家都盡力了,卻造成了悲慘的結果,致使兩個村子的人盡數死絕,造成黃泉、鬼花、莊四娘子三樁鬼案的存在。
“黃泉戲班原老班主講信用、守原則,卻正因為太守原則,反倒與劉化成結下因果,最后致使戲班全體喪命。”
趙福生的話令得本來滿心怨恨的孟婆怔了一怔,劉義真也僵在原地。
“喬越生是很好的人,也沒得到善終。”
“唉。”趙福生幽幽的嘆了口氣:
“在你問我這個問題的時候,我也在想,這個世道不公平,好人沒有好報。”
許多人在生時守規則、講道理,品性純良,卻處處受人壓制,生前無法快意恩仇,死后化為厲鬼大開殺戒。
“是!”孟婆大聲的道:“如果是這樣,我為什么要當人?我寧愿做鬼!”
“做鬼自然是痛快的,沒有喜怒哀樂,不分青紅皂白一通亂殺。”無論好人、壞人,在鬼的面前都是瑟瑟發抖,毫無還手之力,聽著是很暢快的。
“但我們畢竟不是鬼。”趙福生搖頭:
“你此時怒火上升,會感到憤怒不平,是因為你有愛女之心,替女兒的遭遇感到不公怨恨。”
她想了想:
“我覺得我們沒有錯,只是這世道錯了,這世道有病,它不公平。”
可怕的環境造成了人在生時無法得到公正的待遇,有冤無處申,最終怨氣遍地,使得厲鬼復蘇。
“如果說這世道有病,那么鎮魔司的存在就像是專治這病的人。”
“什、什么?”孟婆因她的話愣住。
可片刻后,她更加的惱怒:
“既然是這樣,為什么鎮魔司的人會害死我的女兒!”
“人有好壞之分,這有什么稀奇?”趙福生平靜的與孟婆對視。
兩人的語氣一個激進兇狠,一個溫和平靜,兩雙眼睛相對,孟婆心中那股無名火逐漸受到安撫。
“正因為好人太少,這個世道才更需要我們!”
她定定的望著孟婆:
“這個世界上不缺當年姓臧的這樣的馭鬼者,卻缺少我這樣的趙福生,缺少我們這些人!”
她的話鏗鏘有力,擊打得孟婆潰不成軍。
“如果像我這樣的人多一些,你女兒當年遇到這樣的險境時,但凡有人伸把手,便不會有這樣的事發生。”她提高音量:
“鎮魔司是擋在活人面前的一堵墻!要是這堵墻垮了,到時惡鬼遍地,那才是真正的暗無天日!”
她說道:
“我們此時解決鬼禍,盡量公平,就是為了不讓與沈藝殊相同的案子再次發生。”
孟婆怔立原地。
她受到趙福生的斥責,但是奇怪的是她身上的鬼息卻開始受到控制。
升空的血月逐漸縮小,不再破壞此時的新房。
胸口處血液不再外溢,破損的胸口好似受到了神秘力量的修復,開始慢慢的愈合。
“孟婆,我們改變不了過去,也沒有辦法承諾未來,只能盡量做好當下,只為自己將來不留遺憾而已。”
她幽幽的嘆了口氣。
孟婆痛哭出聲。
一場危機消彌于無形。
孟婆的人性再度壓過鬼的兇戾,重新恢復了理智。
劉義真的眼神復雜,看向趙福生。
他本來以為自己對趙福生已經有足夠的了解,此時一番談話卻又顛覆了一部分他以往的認知。
半晌后,孟婆哭聲一止:
“大人,是我錯啦。”
“你確實有錯,剛剛差點兒厲鬼復蘇,瞧把義真嚇得臉都白了。”趙福生冷著臉吐槽:
“下回這樣,是要扣俸祿的。”
‘噗嗤。’
孟婆破涕而笑:
“那可不行,本來也沒幾個錢,還得買藥材,熬湯藥呢。”
她笑完之后,情緒已經完全平靜。
想起趙福生的話,轉頭看向劉義真:
“義真,對不住了,是不是把你嚇到了?”
劉義真啞口無言。
他抓了抓腦袋,覺得自己不懂女性。
這兩人先前聲音一個比一個大聲,眼看著要打起來了,頃刻間又言歸于好,像沒事兒人似的。
“也不是很嚇到,但確實還是有點擔憂的。”
“下回我盡量控制。”孟婆說完,又坐回到趙福生的身邊:
“大人,義真的身份是梳妝娘子,他不會梳妝,不如我來幫你。”
阿園的話就是之后鬼宅的法則進程。
趙福生需要在阿園回來之前,收拾妥當,等待婚宴開始。
趙福生點了點頭:
“好。”
孟婆湊上前來,開始查看首飾盤及袍服等。
對她來說,這一場婚禮意義不同,是屬于她女兒‘沈藝殊’的,她整理得十分認真。
趙福生則趁著她整理東西的功夫,轉頭看向一臉糾結的劉義真:
“義真,你說你沒看到孫紹殷?”
“對。”劉義真本來看這兩人吵完又和好,心中覺得有些不大自在,聽到趙福生問自己話,不由松了口氣,應了一聲:
“能走的地方都找過了,沒看到影子。”
說完,他補充了一句:
“不過正如你所說,這里出現的人、事都自有自己的定數,興許是不到時候不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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