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風蕭索。
陳跡跨過陳府后堂的門檻,頭也不回的大步離開。
經歷過許多事情,當陳跡再回頭看陳問孝時,只覺得,對方不過是一個很小很小的麻煩,就像是路上的小石子,路過時踢開可以,不踢開也可以。
但陳跡記仇。
陳府后堂外,陳問孝被小廝按在長條凳上,小廝們卻遲遲不敢下。
陳禮欽站在臺階上,語氣森嚴道:”打啊,怎么不打?”
兩名小廝手持哨棒相視一眼,而后偷偷抬眼看向梁氏。陳禮欽順著兩人目光瞥向梁氏,而后自己沖上前來搶過哨棒,狠狠打在陳問孝的屁股上:”何為’仁’?”
陳問孝只顧疼痛哀嚎,哪里答得了問題。又或許,即便沒挨哨棒,他也是答不上來的。
一旁,陳問宗低聲道:”子曰,山性仁,仁長萬物。樸實寬厚,待人誠懇,樂于助人,此為仁。”
陳禮欽再一棒子打下去:“何為’義’?“
陳問孝嚎啕大哭著:”義……對上忠義,對下仁義!”
陳問宗在一旁說道:”子日,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不義而富且貴,于我如浮云。義乃良心,乃道德。”
陳禮欽再一棒子下去:“何為’禮’?”
這位洛城同知平日里在河堤上,若是來了汛情,自己也會扛著泥土麻包頂上。人曬得黝黑,手上力氣極大。
陳問孝被這三棍子打得快要閉過氣去,哪還顧得上回答:“娘,娘救我……”
話未說完,卻聽陳問宗低聲道:”父慈而子孝,兄友則弟恭,君仁則臣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倫常即為禮。”
陳禮欽聽到父慈而子孝五個字時神情一怔,繼而狠狠一棒子打了下去,剩下的話也不再問了。
陳問孝趴在長凳上高聲哀嚎:”父親,此事有蹊蹺啊!陳跡這才剛回來,云羊與皎兔就登門來了,定是他與這兩人串通好了的。”
陳禮欽知道皎兔與云羊此番前來,是要敲打他。這不是陳跡能插手的事情,自然與陳跡無關。
他勃然大怒:“還敢往自己弟弟身上潑污水!”
梁氏看著他發狠的神情,快步走上前來:”老爺……”
陳禮欽獰聲道:”今天誰也不準為這畜生求情!”
梁氏沉默兩秒趕忙說道:”妾身并非要為問孝求情,如今妾身知道問孝犯下彌天大錯,委屈了陳跡,日后妾身一定會好好補償他的。問孝,快給你父親認錯!”
陳問孝慌忙哭嚎:”父親,兒子知道錯了!兒子以后再也不敢了!”
陳禮欽面色稍有緩和,手中落下的哨棒也慢了些:”陳跡自幼喪母,已是不幸,你這做兄長如何忍心這么對他?再者,這些年來你賭博落下巨大虧空,沾染惡習,科舉之前罰你禁足,不許再獨自出去玩耍!”
梁氏答應下來:”老爺放心,妾身一定會對問孝嚴加看管,絕不許他出府半步。陳跡那邊妾身定會多多體貼,為他尋一位最好的授業先生,為他尋一門最好的親事,吃穿用度都給他最好的,月銀也和問宗、問孝一樣。”
陳禮欽面色再次和緩,手中哨棒舉在半空中,終于不再落下。
陳問孝見父親停下,當即順坡下驢,從長凳上爬起身子:”父親放心,兒子今后一定改過自新。”
陳問宗皺起眉頭:”誰讓你起來的?”
說著,他挽起袖子,從陳禮欽手中接過哨棒,狠狠地掄了下去:”何為’智’?”
陳問孝哀嚎一聲:”啊!哥你做什么?!“
陳問宗發怒問道:”我問你,何為’智’?回答我!”
正當此時,又有小廝一路小跑趕來:”老爺,知府張大人攜兒女來訪。”
陳禮欽皺眉:”他來做什么?”
小廝低頭:”小人不知,張大人也沒說。”
陳禮欽抬手止住陳問宗:“先不急打,莫叫外人看了笑話。”
可陳問宗沒有理會,只自顧自的掄下哨棒:“何為’信’?“
陳禮欽見狀,心中嘆了口氣。
他對梁氏吩附道:”我去門口相迎,莫叫張拙到后堂這邊來。”
陳跡沿著通幽曲徑往后宅走去,他回到聽泉苑,看了看滿院子的瓦片與青磚,而后在摞好的青磚上坐下,發起呆來。
烏云輕盈的跳到他膝蓋上嘀了一聲:”解氣了嗎?”
陳跡撐著下巴,眼神望著院子角落,隨口答道:”沒什么解氣不解氣的,陳禮欽這種人,舍不得對陳問孝下死手,梁氏又是個能言善辯的,不會拿陳問孝怎么樣的。正所謂有熊孩子就有熊父母,但凡他們舍得下狠手,陳問孝也不會是這副模樣。”
烏云想了想:”那我等會兒去把他們的點心全都舔一遍,然后去陳問孝的枕頭上拉屎!”
陳跡肅然起敬:”猛猛的!”
“嘿嘿嘿。”
“嘿嘿嘿。”
此時,烏云看著亂糟糟的院子:”這里怎么辦?你一個人打掃,怕是要兩三天才能打掃出來吧。”
陳跡笑道:”不用的,自會有人來打掃。”
烏云怔了一下:”陳府還有這種好人?”
陳跡摸了摸它的腦袋:“放心,以后要常常和陳家人打交道了,我會教他們怎么做個好人。”
陳府門前,陳禮欽拱手相迎:“張大人與我為鄰數年,卻還是我陳府的稀客,今天怎么想起來我這里了?”
張拙笑瞇瞇道:“陳大人這話里夾槍帶棒的,讓外人聽了,還以為我洛城府衙不和已久呢。張錚、張夏,快將帶來的禮品奉上,免得陳大人又責怪咱張家人禮數不周。”
陳禮欽胡須抖了抖:”張大人何必出言譏諷?”
張拙哈哈一笑:“陳大人多想了,本官也不是來探望你的。”
陳禮欽一怔:“那張大人此來何意?”
張拙好奇問道:”今日府衙無事,我便去太平醫館尋陳跡下棋。結果我到那一看,醫館竟已落了鎖、貼了封條。我仔細想了想,他無處可去,想必只能回陳府了……他回來了嗎?”
陳禮欽松了口氣:”回了,他已在府中安頓下來。”
張拙長長的哦了一聲,拉著陳禮欽的胳膊便往里走去,反倒像是這陳府的主人:”走,陳大人領我去尋他吧。”
陳禮欽皺眉。
張拙像是沒看到他的表情一般,笑著戲謔道:”陳大人,先前他對陳府多有怨總,死活不肯回來,如今他好不容易回來了,你這個做父親的可不要再糊涂了。”
陳禮欽略有慍怒:”我自然知道如何為人父母,用不著張大人來教我。”
張拙捋了捋胡須:”呵,那是我多嘴了。”
陳禮欽引著張拙往府內行去,梁氏領著兩個丫鬟早早等在路上。
只見她雙手松松抱拳,在右肋下行了萬福禮:”張大人。”
張拙笑吟吟道:”弟妹啊,內人時常惦念著邀你去陀羅寺燒香祈福呢,咱們兩家有空閑了還是多走動走動,別在這陳府里悶
壞了。”
梁氏微微一笑:”謹遵張大人吩附。”
張拙也不多言,拉著陳禮欽繼續往里走。
梁氏好奇問道:”老爺這是要與張大人去哪里?”
陳禮欽解釋道:”張大人早先曾在太平醫館與陳跡結緣,兩人成了忘年交的棋友,如今來尋陳跡下棋解悶。夫人且去沏好茶水,稍后送來陳跡住處,莫要怠慢了張大人。”
梁氏面色微微一變,低頭又萬福行禮:”妾身知曉了,不過陳跡那里剛剛住人,怕是桌椅不夠這么多人坐。不如老爺引張大人去書房,我喊了陳跡過去。”
張拙若有所思。
未等他開口,一旁張夏忽然說道:”嬸嬸不用麻煩了,我與陳跡相熟,到他苑里反而自在些。”
梁氏溫和笑道:”張二小姐待字閨中,去陳跡房中恐有不妥。”
張夏上下打量了一眼梁氏,溫婉笑道:”嬸嬸多慮了,我有父親和兄長陪著呢,誰敢亂嚼舌頭我父親與兄長扒了他的皮。”
張錚樂呵呵道:”就是!”
正當此時,深宅之中傳來哀嚎聲,張夏左顧右盼尋找聲音:”這是什么聲音,陳府今日在責罰下人嗎?”
陳禮欽面色一沉,慌忙往前領路:”今日府中下人犯了規矩,正叫管家好好管教呢。張大人,這邊請。”
幾人穿過深深庭院,來到聽泉苑前。
陳禮欽推門便往里走去,正看見陳跡懷中抱著烏云,坐在兩摞青徒之上發呆。
此時此刻,陳禮欽看著廢墟般的院落,怔在原地。
張拙也是一驚,他往院里走去,左看看右看看,而后快走幾步推開正屋木門,露出里面胡亂堆放的桌椅板凳。
他驚愕回頭:“陳大人,你陳府若是容不下一個庶子,便將他過繼給我好了,我張府容得下。”
陳禮欽張了張嘴巴,半晌沒說出話來。他緩緩看向陳跡,喉嚨干澀:“你……”
陳跡慌忙起身:”陳大人,沒想到會有貴客來訪,失了禮數……我這就收拾院子。”
陳禮欽扶著門框,轉頭盯著梁氏許久,權衡再三,緩緩說道:“定是府中下人聽錯了安排。”
梁氏會意,趕忙對丫鬟厲聲道:“將管家喊來,我明明給陳跡安排的是銘泉苑,他為何將陳跡領來了聽泉苑?他平日里就是這么做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