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府,銘泉苑。
與雜物堆滿的聽泉苑不同,此處干凈素雅。
院中種著臘梅,正是開出粉色花朵的時節,梅樹下還有一方清澈見底的魚池,紅白相間的錦鯉不動時,宛如漂浮在空中。
地上是嶄新的青磚,屋頂是嶄新的瓦片,屋內是嶄新的桌椅,還有木匠剛剛打好的拔步床。
陳跡打量著院子,臉上卻并無喜色。
陳禮欽的調令這幾日便要到了,銘泉苑再好,也不過是個短暫的住處。
此時,一名小廝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趨。
陳跡回身打量他:”跟著我做什么?“小廝趕忙抱拳答復:”老爺安排小人過來伺候三公子……本是要安排丫鬟的,但今日太晚已尋不到牙人了。明日老爺會遣人
去洛城西市找牙人來,領著在奴籍的丫鬟過來給您挑選。”
陳跡恍然,原來自己已經是陳府’公子’了。
他隨口說道:”銘泉苑不需要誰來伺候,丫鬟也不必買。出去吧,我要與張大人說話。”
小廝為難道:”老爺說了”陳跡揮揮手:“出去吧,我也不為難你,你將我原話學給陳大人即可。”
小廝聽見”陳大人”三字,眼皮跳了跳,拱手告退。
待小廝走后,張拙背負著雙手在院中嘖嘖稱奇:”陳禮欽沒將陳府以前的丫鬟安排給你,是擔心梁氏再往你院里安排她的人,偷偷摸摸給你穿小鞋、通風報信。這位陳大人啊,心里其實跟明鏡似的,什么都知道。”
張夏嘀咕道:”陳家人向來如此,亦或者說東林黨人向來如此,嘴上一套,心里一套,揣著明白裝糊涂。”張拙打量著銘泉苑:”梁氏對她娘家弟弟真好啊,這院子翻修時花費的心思,夠重新蓋一間院子了。難怪她不想讓你住這里,現在怕是心疼的要死。”
他回身去看陳跡,卻見陳跡彎腰深深一揖,誠懇道:“多謝張大人出手相助。”
張拙快走兩步將他扶起:”你這是做什么?先前劉家兵禍時,還是你挺身而出救我張家于水火,幫你這點小事算什么。而且今日閑來無事,來陳府當真比聽戲還精彩呢。”
張錚樂呵呵笑道:”聽戲哪有演戲過癮?“說罷,他也學陳跡模樣,深深一揖:”先前沒機會,今日當面道謝。你救下我張家大恩大德,我張錚沒齒難忘。若以后能高居廟堂,定還有厚報。”
張拙罵罵咧咧道:”就你那蠢樣,讀書都讀不明白,還學人家戲文里的話?你高居廟堂個屁!”
張錚委屈道:”是您不讓我參加科舉啊。那陳問孝都能高中經魁,我為何不能?您讓外祖父幫幫忙嘛,我也想當官。”張拙氣笑了:“朝堂里的腥風血雨,可比江湖上的刀光劍影還危險,江湖中人或許還會對仇家網開一面,朝堂里的老爺們,誰擋他路,他就要趕盡殺絕。不讓你這蠢貨當官是為你好。”
張錚也不生氣,還是樂呵呵的:”不當官就不當官唄,咱張家聰明才智,您占七分,妹妹占四分,我蠢點就蠢點吧。”
張拙哭笑不得:”你會不會算數?這加起來是十一分了,攏共十分,這多的一分從何而來?”
張錚愣了一下:”啊,是嗎?那算我欠您一分。”張拙嘆了口氣。
陳跡在一旁正色解釋道:”張大人,我這一謝不為今日之事,而是為張家掩護世子等人離開寧朝之事。如今這世道,張家愿賭上性命幫我,我一定銘記于心。”
劫獄當日,若無張家借欽天監徐術與佛門的交情,陳跡也無計可施。
張拙嘆息一聲:“我素來仰慕靖王為人,幫世子也不全是為了你。如今世子和你師父正乘船南下,約莫兩個月后輾轉至景朝旅順口岸,只是……”
陳跡問道:”只是什么?“張拙上下打量著陳跡:”我原以為,你會隨他們一同前往景朝,可你沒有走。”
陳跡解釋道:”我的事情還沒做完。”
張拙、張夏都明白,能將陳跡留下的,只有一件事,而這件事比登天還難。
張拙思索片刻:”你回到陳家,是想借陳家的權勢救出郡主?”
陳跡沒有回答。如今連云羊、皎兔都以為是他出賣了靖王。寧朝之內,知道他本心的人,唯有白龍、金豬、張拙、張錚、張夏了。
張拙拍了拍他肩膀:”只怕你想得有些簡單了。想要救郡主,便要先為靖王平反,這樣郡主才能脫罪。可陳家上上下下皆是擅長明哲保身的高手,他們不會為謀逆罪臣發聲的。”
陳跡開口說道:”多謝張大人關心,我自有我的辦法。”
張拙見他不想多言,也不再多問,轉而懇切道:”方才我拉你去張府,雖有做戲的成分,卻也是真心實意。不如你入我張家做我義子,或是……往后你的事便是我的事。待我入閣成了閣臣,事情總有轉機之日。”陳跡好奇道:“如何轉機?”
張拙看了看左右:”想殺靖王的是陛下,可陛下總有仙逝的那一天,那時便是轉機。”
陳跡一怔,當今圣上自稱萬壽帝君,潛心修道延壽,求的便是永壽無疆。
張拙這話已是謀逆之言,若不是真正親近之人,絕不會說出口的。
單是這份信任,便已不易。而張拙這番話,似乎也給他提供了一條救郡主的路……只是過于危險。即便他修行山君門徑,也從未做過如此大膽的設想。
暫且擱置吧。
陳跡猶豫片刻,最終坦陳:”張大人,我來陳家確實是為了救郡主,但我從未指望過陳家人……”
話音未落,卻聽門外腳步聲。
陳禮欽大步流星走來,身后跟著的小廝懷里還抱著托盤,托盤中是甜瓜與小黃瓜。張拙眼睛一亮,贊嘆到:”還是你陳府會享受啊,冬日里竟能搞來這種稀罕物件,而且還舍得拿來招待我們,不錯不錯!”
陳禮欽不冷不淡的回應道:”張大人似乎還是第一次夸卑職呢。”
張拙伸手去拿小黃瓜:”該夸!”
陳禮欽卻將他的手擋開:”張大人夸早了,這可不是給你的,是給陳跡的。”
寧朝冬日里種植瓜果蔬菜不易,尋常人家到了第一場雪后,能見到的蔬菜便只有蘿卜與白菜,水果更是千金難求。京中設有湯泉司,此司專管京郊溫泉所在,并在溫泉周圍的高溫窯洞里種植甜瓜與黃瓜、韭黃,俗稱’洞子貨’。
‘洞子黃瓜’極小,不足兩寸,一根卻能賣出上千文。京中官貴若是招待客人時拿出甜瓜、黃瓜,那便是天大的面子。
張拙眼睛轉了轉:”你這黃瓜從何而來?陳家生活如此奢侈嗎。”陳禮欽隨口道:”洛城龍門山上有溫泉眼,我早早便讓人買下一處溫泉,在那里種植瓜果。”
說罷,他將托盤放在院中石桌上,盡可能的溫和道:”陳跡你多吃些,不夠吃的話,我再命人去龍門山上取了新鮮的來。”
陳跡也不推辭,拱手道謝:”多謝陳大人了。”
陳禮欽一時語塞。
正當此時,門外有小廝跑進來,高聲雀躍道:”恭喜老爺,賀喜老爺!京城來人了,帶來了您的遷升文書!”
陳禮欽豁然轉身:”當真?”“小人哪敢拿這種事騙您?”小廝跑進院子見到張拙,趕忙行禮:”張大人也在呢,您的遷升文書也到了,正往您府上去!”
張拙挑挑眉毛:”還有我的?”
陳跡不自覺望向天際,他知道,自己終究要離開洛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