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門前不復劍拔弩張,一個個邊軍士卒換了副面孔,樂呵呵的說著“多有冒犯,趕緊去城里避避風寒”。
陳跡抱拳與偏將行了一禮,這才翻身上馬。他拉起圍巾遮住口鼻,撥馬回到駝隊末端與張錚、張夏匯合。
王貴跪在駱駝旁,任由陳禮欽踩著自己后背重新爬上駱駝。
陳禮欽一只腳踩在王貴背上時,忍不住轉頭看著自己那位庶子的背影。
只見風沙中,陳跡脖子上的圍巾被風吹亂了,一截長長的紅色圍巾隨風招展。
陳禮欽只覺得,今日像是重新將這庶子認識了一遍。
王貴跪在地上也不敢催促,直到許久后,陳禮欽才回過神來,爬上駱駝。
駝隊末尾,小滿眼神擔憂的看著陳跡:“公子,您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以后可千萬別逞能了,萬一這些軍漢傷到您了可怎么辦”
陳跡笑著應下。
張錚與張夏相視一眼,眼中皆藏著笑意。
小滿話鋒一轉夸贊道:“不過公子方才真是英武,面對那么對長戟也敢驅馬上前,您以后在陳家也這樣,他們指定不敢欺負您!”
張夏調侃道:“你覺得你家公子比那披著銀色甲胄的將軍如何,有他英武嗎”
小滿低聲道:“比人家還是差點吧.....”
陳跡哈哈一笑:“走吧,進城!”
長長的駝隊緩緩走著,駝鈴聲飄搖穿過城門洞,宛如穿過千年佛龕。
進得門內,駝鈴聲漸漸低了,人聲漸漸沸騰。
里面的景色,竟與外面完全不同。
只見黃土磚搭起房屋在道路兩側,一個個布棚搭起、地攤擺著,將凹凸不平的土路擠得只能容下三四人通行。
販夫走卒與行人在當中絡繹不絕,摩肩接踵。
陳跡下意識回頭看看門外荒涼的黃土地,再回頭看看熱鬧非凡的固原城內,只覺得自己像是誤觸了某個機關,進了一處世外桃源。
城里沒了風沙,便連溫度也似乎升了許多。
路旁有舞姬在冬季里露著肚皮,肚皮上閃著光的銀鏈子抖動,她們朝初來乍到的陳家人招手:“官爺,進來喝酒啊。”
固原城中服飾與中原不同,這里的人喜歡佩戴五光十色的石頭點綴在額頭、耳朵、脖頸,熱情得像是一團火。
陳問孝被勾得目眩神迷,陳問宗冷哼一聲才回過神來。
陳跡也轉頭去看舞姬小滿騎著小矮馬趕上前想要擋住他的視線,卻因為太矮了根本擋不住。
她提醒道:“公子,您可別被那些胡璇舞姬勾了魂,娶到京中嫡女之前,您得保重名聲呢,不然到時候京中的嫡女們可都躲著您了。”
陳跡啞然失笑,這小滿倒是比自己更操心自己的婚事,像一個執念似的。
一旁張夏笑著說道:“你家公子可是有心上人的,你就莫要瞎操心了。”
小滿啊了一聲:“有心上人公子的心上人是誰誰家的貴女,門楣高不高”
張夏沒有回答這一連串的問題。
小滿眼珠子轉了轉:“張二小姐好像很了解我家公子”
張夏隨口道:“還行。”
小滿撇撇嘴:“怎么都神神秘秘的。”
她眼神在陳跡、張錚、張夏之間來回,總覺得這三人當中,有很多自己不知道的秘密。
思索間,異變突生。
卻見駝隊前方有一粗糙漢子,正拎著一瘦弱青年的領子發怒道:“你他娘的敢偷老子東西活膩了......”
不等他說完,那瘦弱的小偷從腰間拔出一柄短刀,刺入漢子的腹中。
漢子踉蹌著退開幾步,小偷刀也不要了,轉身鉆入人流之中。漢子緩緩倒下,殷紅的血液與泥土沾染在一起變成紫色。
一旁擺攤的商販只道了聲晦氣,便繼續在尸體旁叫賣:“上好的茶磚,云州來的茶磚!”
這一切,像是一枚小石子扔進了大海,只砸出一點點漣漪,卻很快恢復如常。
駝隊里的丫鬟、小廝面色蒼白,固原像是突然撕掉了自己五光十色的面紗,露出獠牙。
陳跡低聲囑咐小滿:“看好隨身財物,這里小偷很多。”
小滿死死捂住自己的荷包,眼神警惕的打量所有人,荷包里可是她的全部家當,若有人盯上,她非拼命不可。
此時,一群八九歲大的孩童湊到駝隊旁,他們抱著竹筐對陳問孝說道:“官爺,買點葡萄干吧。”
陳問孝不耐煩道:“走開走開,不買!”
話音剛落一名孩童伸手扯掉他腰間玉佩,轉身消失在人流之中。
陳問孝怒喝一聲:“小偷,給爺站住!”
他跳下駱駝去追,可那群賣葡萄干的孩童卻擠著他,根本沖不出去。
越來越多的孩童擠上前來,仿佛草原上聞見血腥味的禿鷲,連陳問孝的白玉領墜子、金發簪一并扯走,留下他披頭散發的站在原地。
若不是有小廝及時護住,恐怕身上的衣物都會被扒走。
路旁有擺攤的小販高聲戲謔道:“你看這中原來的傻子還敢跳下駱駝追,若不跳下來,偷兒還夠不著他頭頂的發簪呢!”
“中原來的肥羊,總得上這一課。”
沿街兩旁的人抱著胳膊靠在墻上看熱鬧,似乎早已司空見慣。
此時,路旁賣香料的攤位旁,一名用圍巾遮住臉頰的年輕人瞅見張夏腰間的玉佩,當即吹了聲口哨。
孩童們回頭看向口哨來處,那年輕人使了個眼色,孩童們頓時心領神會,朝張夏圍來。
正當他們要伸手搶奪玉佩時,卻見陳跡抽出馬鞍前以布條包裹的鯨刀,狠狠抽在孩童的手腕上。
“啊!”孩童吃痛收手,他抬頭去看陳跡,可陳跡沒有看他,而是平靜的盯著不遠處那年輕人。
孩童微微一怔,再次伸手去扯玉佩。陳跡沒看他一眼,刀鞘如影隨形,又一次抽在他手腕上。
孩童感覺自己手腕快要斷了似的,回頭看向年輕人。
年輕人與陳跡對視許久,最終轉頭對孩童們微微搖頭,孩童們一窩蜂散去,又去撕扯小廝與丫鬟背著的包袱。
他們死死拽著自己的包袱,卻被小偷以刀片割開包袱,首飾、銀子、銅錢散落一地,遭人哄搶。
有小廝拎著哨棒想與小偷爭奪,胳膊上卻被劃開一條長長的口子,只能畏懼著退開。
陳問孝喃喃道:“禮樂崩壞!禮樂崩壞之地啊!爹,您要稟報太子,將這些亂民通通打殺!”
陳禮欽皺著眉頭低喝道:“住嘴!”
短短一里地的路程,小廝與丫鬟們的包袱便被搶奪一空,數年積蓄化為烏有。
丫鬟們一邊走一邊哭,惹得行人們哄堂大笑。
小滿在后面偷偷打量陳跡,她雖沒什么見識,只是悶頭修行自己的門徑。可陳跡剛剛打孩童那兩下,也絕不是她印象中那位陳家三公子能做到的。
有古怪!
思索間,烏云喵了一聲,前面的陳跡忽然回頭,小滿趕忙收回打量的眼神。
可陳跡沒有看她,而是看向身后的人流。
狹窄的土路旁,那名唆使孩童行竊的年輕人依舊站在布棚下的陰影里,直勾勾的盯著他。待陳跡與他對視,這才轉身離去。
李大人領著陳家駝隊來到固原驛,一路上對身后之事置若罔聞,仿佛沒聽見沒看見似的。
安頓好陳家人住進驛站,他便領著換上紅衣官袍的陳禮欽匆匆離開,前去固原都司府。
二樓屋子里,陳跡站在窗戶邊上,將窗戶推開一條縫隙悄悄打量出去。
驛站外人流來來往往,有賣香料的小販時不時盯著驛站大門,并不叫賣。便是有客人上前詢價,也心不在焉。
張夏與張錚放好東西,一邊拍打著身上的沙塵,一邊來與陳跡匯合。
陳跡低聲說道:“這固原不太平,有好幾個人盯著我們呢,不知道是邊軍的人馬,還是景朝的諜探......應該是邊軍的。”
張夏疑惑:“為何說是邊軍的”
陳跡解釋道:“你看他們盯得肆無忌憚,明顯有恃無恐。若是景朝諜探,可沒有這般張狂。”
小滿眼波流轉,小聲嘀咕道:“好像公子見過景朝諜探似的....”
話音落,有敲門聲傳來,陳跡當即警惕的合攏窗戶:“小滿去開門”
門開,卻見幾名邊軍抬著一個碩大的銀盤子進來,盤子上還蓋著銀蓋子。
陳跡疑惑道:“這是”
邊軍士卒笑著說道:“這是周將軍吩咐的,煮了最好的白羊給您送來,您是王先生的親傳弟子,自然是我固原邊陲最尊貴的客人!您且嘗嘗,羊肉常見,白羊卻不常見,尋常人可吃不著呢。”
陳跡問道:“其他屋有嗎”
邊軍笑了笑:“其他人可不是我固原的貴客,您單獨享用吧。另外,周將軍讓我叮囑您.....莫要摻和太子與邊軍之事,這其中復雜的很,外人看不明白的。”
陳跡道了聲謝:“回去幫我轉告周將軍,我記下了,謝謝他。”
邊軍士卒告辭,小滿贊嘆道:“這可是銀盤子欸,羊肉吃完了,盤子能不能帶走”
陳跡哭笑不得:“想什么呢。”
他掀開蓋子,盤子里裝著剛煮好的羊肉,抓起一塊塞嘴里,便是什么香料都沒用,也沒有絲毫腥膻味。
陳跡招呼張錚與張夏:“都來填填肚子吧。’
小滿一邊往嘴里塞肉吃,一邊嘟囔著試探道:“公子,我這會兒有點頭疼,您待會兒給我把把脈吧。您去醫館學了兩年醫術回來還從沒見您用過呢。”
陳跡看她一眼,漫不經心道:“學醫是個長久的事,兩年學不到什么的。兩年時間我都是學徒,還沒到出診的時候,沒學把脈。”
小滿狐疑道:“那您在醫館學了什么”
陳跡思索片刻:“學了些藥理記住各種藥材食材的寒熱性,還有相生相克的道理。”
小滿一怔,她腮幫子塞得鼓起來,像是一只倉鼠:“什么意思”
陳跡回憶著:“比如豬肉和菱角不能一起吃,會肚子痛;土豆和香蕉不能一起吃,會面部生斑;洋蔥和蜂蜜不能一起吃,會傷眼睛;甲魚和莧菜不能一起吃,會中毒...”
小滿噢了一聲,她將嘴里塞得滿滿的,含混著聲音問道:“原來學的這些......公子,那這羊肉不能和什么一起吃”
陳跡低頭看向盤子,只見一大盤羊肉有一半都進了小滿嘴里,他幽幽道:“這羊肉啊,不能和你一起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