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束了嗎結束了。
李玄喘息著看向周圍,血混著黃土,一具具尸體如人間煉獄。
陷陣,先登,奪旗,斬將,陷陣最易,斬將最難。
主將一死,萬軍志敗。
李玄心存死志踏上這條血路的時候,其實沒想過自己真能來到元臻面前,此時此刻,他只覺得有些不真實。
仿佛做了一場夢,他不知道該不該醒來。
此時,陳跡掙扎著從地上爬起來,神情似有驚凝!
他見李玄愣神,立刻撕下衣擺沖上前,包裹著元臻的頭顱遞到李玄手中!
李玄回過神來,接過頭顱!
他下意識想解開裹著頭顱的黑布,卻被陳跡死死拉住!
李玄疑惑的看著陳跡,陳跡卻沒有解釋:「快,莫讓邊軍再有死傷了。”
李玄當即高舉裹著元臻頭顱的黑布,奮聲怒吼:「元臻已死。”
戰場之中寂靜了一瞬,繼而山呼海嘯,邊軍步卒一個接一個的振奮高呼:“元臻已死。”
“元臻已死。”
“元臻已死。”
聲音從近處傳到遠處,如海潮般向外滾蕩!
頃刻間,天策軍士氣全無,除無臻近衛營以外,皆緩緩放下手中兵刃,再無斗志!
虎甲鐵騎快速穿插其中,將天策軍甲士驅趕到一處,奪起兵刃,卸下甲胄,牽走戰馬,甚至還丟下麻繩,命令天策軍相互捆縛!
這場戰爭真的結束了!
黑夜里,邊軍步卒跌坐在地!
陳跡原以為他們會抱頭痛哭,亦或是歡呼,可他門沒有,戰場里只有無盡的茫然與沉默!
正當此時,虎甲鐵騎競再次抬起鐵戟,策馬在天策軍俘虜中往返沖殺。
這一變故驚得邊軍步卒重新站起身來,驚疑不定的看著虎甲鐵騎屠殺天策軍!
李玄怒吼:「你們做什么,陣前不斬降將,非我婦人之仁,而是開此先例,往后便再無人愿意歸降我朝,我朝士卒降了景朝,亦會遭人屠戮。”
可虎甲鐵騎手中鐵戟不停,仿佛什么都沒聽到!
遠處傳來馬蹄聲,李玄轉頭看去,正看見馮先生策馬而來!
馮先生瑤遙說道:“固原獻城之后,天策軍可信守承諾?景寧兩朝,向來是我朝降景者多,景朝降我者少,彼此已是不死不林,這一次,便要讓我朝那些軟骨頭絕了念想!”
說罷,虎甲鐵騎繼續殺俘,一個不留!
天策軍再想反抗,為時已晚!
待他們將天策軍屠戮殆盡后,李玄憤怒中卻見虎甲鐵騎與象甲衛同時舉刀自已筋間,動作整齊得像是同一人!
下一刻,劉家精銳一同自刎,摔下馬來,倒在血泊之中。
這一幕驚得邊軍步卒連連后退,便是身經百哉的他們也沒見過這般景象。
李玄的憤怒轉為震駭,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唯有陳跡猜測,這些劉家精銳一直都被馮先生用厭勝之術壓著,對方迫不及待的開門獻城,燒糧倉、賣太子,恐怕是因為快要壓不住了!
所以天策軍必須死,不然劉家精銳失控之后,邊軍步卒的殘兵無法收拾殘局!
陳跡環顧四周,卻見胡鈞羨,周游面色并無生異常,似是早已知曉此事!
馮先生沒有再理會,而是指著滿地尸體與軍械,笑吟吟對胡鈞羨說道:“胡將軍內相大人先前答應你的五千四戰馬、一萬副甲胄、弓、戟、力,皆在此處,自取吧!有了這些軍械,想必固原城可再為寧朝戍邊五十載!”
馮先生沒在意他的態度,自顧白贊嘆道:「這可是劉家花重金打造的軍械,尤其是象甲營的那些皮甲,我還有些頃舍不得給你...也算是彌補一下固原邊軍吧。」
甲胄并非越重越好!
象甲營的皮甲皆取自犀牛皮,經數月柔韌,再以大漆、鐵砂做表面硬化處理,便是開山斧劈砍下去也劈不斷!
輕便,結實,最適宜精銳軍隊奔襲、滲透!
縱觀整個戰爭史,也只有精銳中的精銳,才有資格佩戴皮甲!
馮先生沒有說客套話,他是真想將皮甲留給解煩衛!
此時,李玄拄著劍撐住身形,怒聲問道:“這都是司禮監的手筆嗎不愧是毒相,競枉顧固原半數百姓性命,行此歹毒計謀。”
馮先生不以為忤,只是漫不經心說道:“李大人,你說我歹毒沒關系,可要是妄議內相大人,小心性命不保,這次念你有斬將之功,饒你一命!正所謂義不理財、慈不掌軍,你可知道,固原經此一役全殲天策軍主力,又殺宿敵元臻,能讓固原太平多少年邊軍少死多少人」
說罷,他抬頭看向胡鈞羨,指著李玄說道:“胡將軍,他倒是與你當年有幾分相像,卻不知何時才能磨礪出來!”
得將他那副軟心腸磨硬,粗糲得像是固原的石頭,才堪大用呢!
李玄無法接受馮先生說辭,當即將手中元臻頭顱甩在地上:“數萬條性命換來的斬將之功,不要也罷。”
咚的一聲!
頭顱摔在地上卻不是血肉之聲,李玄一怔,立刻蹲下身子掀開黑布,里面赫然只有一段松木樁,元臻的腦袋已不翼而飛。
李玄回頭去看陳跡,回想起方才對方攔住自己扯下黑布的舉動,想必是那時便已發現了!
只是顧全大局,所以用黑布遮掩,隱忍不發!
陳跡沉默著!
他能發現,是因為當元臻頭顱被斬去時,他并沒有收到冰流!
景朝二品大員,怎么可能死后沒有冰流
馮先生看著那段木樁,眼睛微微瞇起!
他輕飄飄躍下馬來,腳尖一挑便踢開元臻身上的衣袍,顯露出衣服里的幾段木頭,一封圣旨,還有木頭上貼著的黃紙符咒!
他雙手攏在袖中,也不動怒,只輕輕贊嘆一聲:「還真難殺啊....不過,這厭勝之術的同門,總算是找到蹤跡了!」
李玄忽然想起什么:「不對,若先前天策軍中的元臻是草木傀儡,為何能諸邪辟易」
馮先生思忖片刻道:“想必,問題出在那封圣旨上!”
說罷,他彎腰拾起圣旨展開,里面赫然用鮮血寫就!
圣旨里,沒有「奉天承運皇帝詔日」,只寫著八個大字:受命于天,既壽永昌。
末尾,蓋著一枚朱紅印璽。
“帝王血書。”馮先生輕嘆道:「我就奇怪他為何隨身帶著一封圣旨,原來是唬人用的!”
他轉頭看向胡鈞羨:“胡總兵,此人不除,固原難安啊!”
胡鈞羨沒有說話!
一處斷崖上,元臻默默佇立,平靜地俯視著山下!
固原城里已成殘垣斷壁,固原城外天策軍大營還燃著大火,生靈涂炭!
有隨從過來為他披上一襲大筆,低聲道:「大帥,走吧!此次固原折戟,回去定會被陸謹趁機責難,我們不如索性屠幾個村子
,回去也好拿此人頭交差!”
元臻沉默許久后,緩緩說道:「我十七歲便開始與固原打交道,那時還只是隨父出征,在他身旁當個小小偏將,后來父親病重,他在床榻前對我說,若有一日破了固原,定要寫祭文燒在他墳塋前!我那時候心想,固原城里皆是老弱殘卒,只能穿藤甲,用鈍刀、開軟弓,連火器都沒有,攻下固原有何難事若讓我當大統領,固原指日可待!」
「那時,我是瞧不起父親的!”元臻出神道:“可后來我接了爵位,一路從偏將升至大統領,二十三年里我打了固原七次,敗了七次,我這才明白父親其實比我厲害!”
說著,他指著山下那座破敗的固原城,譏笑道:“年少時,我以為自已能打到寧朝繁華的京城去,結果這座又破又舊的小城打了二十多年交道!我和那群又臭又硬的石頭,卻要將一輩子都蹉跎在這里了!”
隨從不敢言語!
元臻轉身下山:「走吧!」
然而就在此時,山下傳來慘呼聲!
夜幕下,他站在原地看著光禿禿的土山下人影晃動,十余名隨從攔在他身前凝神戒備!
不知過了多久,寒風凜冽中有二十余人登山而上,手中拎著滴血的萇刀!
元臻瞇起眼睛看去待看清來人后露出恍然神色:「原來是你,我還當你永遠不會再回固原了!”
胡三爺抖了抖刀上的血,咧嘴笑道:“我答應將軍要在墳前獻上你的頭顱,怎可失信于他這些年,我每日每夜都在想著如何殺你。”
元臻看著胡三爺身后一個個如豺狼虎豹的漢子,緊繃的身子忽然又慢慢松緩下來:“原來,各有各的執念!”
胡三爺一步步往上走著:“嘉寧六年,固原邊軍戰死三千二百一十四人:嘉寧九年,固原邊軍戰死二千九百三十二人;嘉寧十四年.....”
他一筆筆數著,一條人命都沒落下!血債血償!
小五在胡三爺身后低聲道:「還有掌柜!」
胡三爺神情一暗!
元臻搖搖頭:“我天策軍陳亡的將士,又豈比你固原少”
胡三爺凝聲道:「早知如此,何必一次次卷土重來不能相安無事嗎”
元臻忽然說道:「胡鈞元,我比你幸運!”
胡三爺一怔:「死到臨頭了,說什么屁話?”
元臻笑了起來:「我要解脫了,你卻還要被困在此處不得解脫,我自然要比你幸運些!」
“胡三爺沉默了!”
元臻見他這副模樣,驟然哈哈大笑起來:“你后悔來固原嗎”
胡三爺身后二十余名漢子一起,將元臻隨從一一斬殺!
他箭步向前,一刀刺入元臻腹中,任由溫熱的鮮血順著刀身流下!
胡三爺凝視著元臻的眼睛:「還有什么話要交代」
元臻眼睛里的光漸漸暗淡:「這固原,下輩子不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