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家橋就在馬路上,安全起見,李追遠站在橋下路邊,一會兒朝南看看車到了沒,一會兒再看看站在自己身側的秦叔。
秦叔見李追遠的目光不停落在自己身上,低頭問道:“是有什么想問的么?”
“叔,晚上的電影好看不?”
“嗯,好看。可惜了,你和阿璃坐得太偏太遠,應該看不太清楚。”
“我看清楚了,也是好看的。”
然后,李追遠就不說話了,也不再朝身邊人看去。
秦叔站直了身子,他原以為男孩會問那方面的問題,但并沒有。
這孩子似乎一直都很懂分寸,也因此容易讓人對其產生好感。
不過,細想之下,好像每次面臨關鍵需要時,其又會毫不猶豫地打破分寸界限,就比如上次和這次。
一輛黑色轎車開到橋邊時減了速,車窗搖下,司機從里面探出頭,是個女的,燙著波浪卷:
“你好,是李追遠么?”
“是的。”
“羅工讓我來接你的,上車。”
車子拐彎調頭,停了過來。
李追遠和秦叔上了車,二人都坐在后座。
為了趕時間,車開得很快,因此有時候為了躲避那些沒有車燈的自行車和三輪車,就需要急打方向盤或者急踩剎車。
坐了一會兒后,李追遠就覺得有些受不了了,他暈車了。
事情緊急,他不好意思叫司機師傅開慢點,只能自己搖動身側車門小把手,想把窗戶開一點透透風。
搖著搖著,車窗沒動;再搖了幾下,小把手被自己從車門上搖了下來。
李追遠只能把小把手再套回去,有些無奈地后背靠在車座上。
這時,秦叔探過身子,將手伸過來,手掌貼在了車窗上。
伴隨著一陣刺耳的摩擦聲,車窗被硬拉了下來。
外頭新鮮的風吹入,李追遠舒了口氣。
不過,他還是有些擔心司機師傅會生氣,但司機可能專注于開車,沒察覺到后頭的變化。
李追遠試著反方向轉動小把手,發現還能把車窗再升回去后,這才放了心。
秦叔在幫忙開了窗后就一直閉目養神,像是睡著了。
李追遠也微微側過身,頭抵在座背上,想打個盹兒。
但不知怎么的,這車開起來時,顫聲出奇得大,尤其是自己這個姿勢耳朵是貼著車座的,居然聽到了呼呼不停的風聲。
起初,李追遠還覺得是因為開了車窗,氣流灌進來了,他把車窗又搖上去了一些,只留下一點小縫。
可等再以這個姿勢坐回去時,耳朵里的風聲卻沒絲毫變化。
李追遠不禁疑惑:這日系車,怎么薄得跟紙一樣?
他好奇地伸手對著車背按了按,然后,按下去了一個凹槽,而且它不彈回來了。
李追遠默默坐正了,那就不睡了吧,熬到醫院。
目光看向車窗外,鄉鎮公路目前還沒有路燈,因此外頭漆黑一片也沒什么好看的,但每次經過鎮子時,都能看見商店和稍微密集的人流。
就是,這商店里的燈光,好刺眼。
恍惚間,仿佛外頭的光亮不是從車窗照進來的,更像是整輛車都在透著光。
可這里又不是市中心,鎮上的那些晚間店鋪也沒有密集的霓虹。
車子離開鄉鎮路段,駛入市區,路況變好了,但路上的車也多了。
這些車似乎還很不守規矩,搶道的、不打燈變道的比比皆是,氣得開車的師傅不停按著喇叭,嘴里也在嘟囔著叫罵。
一口正宗的南通話,李追遠覺得,自己爺爺李維漢都沒人家方言講得地道。
一路不易,終于,前面能看見人民醫院的大樓了。
卻在這時,李追遠發現司機正通過后視鏡盯著自己和秦叔在看,在發現自己目光后,二人更是通過后視鏡開始了對視。
這讓李追遠很不理解,因為司機的目光似乎就沒再回到過前面。
而自己,卻能通過前擋風玻璃,看見所乘坐的這輛車已經去了逆車道,前方有一輛卡車正迎面駛來。
“小心車!”李追遠喊了出來。
但司機依舊沒挪開盯著后視鏡的視線,不僅沒踩剎車,反而還加了速。
這樣下去,馬上就要和卡車直接撞上。
秦叔睜開了眼,他抬起雙腳,對著下方踩了下去。
“砰!”
李追遠睜大了眼睛,他看見秦叔的雙腳把車底踩穿了!
緊接著,秦叔伸出手抓住了身側男孩的脖頸,李追遠感覺自己被提了起來。
這感覺很奇怪,因為你坐在車里,可當被提起來時,你和車之間好像在運動上脫離了,接下來的一幕,則違背了腦海中的物理常識。
“嘩啦啦……”
車座椅、后擋風玻璃、后車廂,全部從身上撞了過去。
身體感受到了力道,有點疼,但并不嚴重。
下一刻,李追遠發現自己被秦叔提著出現在馬路上,前方剛開過去的,是一輛后車座被洞穿的小轎車。
小轎車以一往無前的氣勢,對著那輛卡車撞了過去。
預想中的撞擊聲沒出現,小轎車大部分直接分崩散開,余下部分則被卡車碾過。
四周,到處是濺出的竹條兒木條兒,以及散落紛飛的彩紙。
這車,居然是紙做的!
秦叔一個側身,帶著李追遠上了臺階,卡車從他們身前駛過,可以看見,駕駛室里的司機也在用力揉著眼,不停看著后視鏡。
他似乎也感覺自己先前撞上了什么,也在懷疑自己是否因疲勞駕駛出現了幻覺。
秦叔把李追遠放了下來,李追遠深吸一口氣,問道:“叔,我們剛剛坐的是什么車?”
“你見過的,家里一樓就有。”
“可是……”李追遠環視四周,再次看向前方的醫院大樓,“我們真的到人民醫院了么?”
“到了。”
李追遠下意識伸手摸了摸秦叔的胳膊,他無法分得清楚,眼前的秦叔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別秦叔這次又沒扶醬油瓶。
秦叔伸手指了指前面:“醫院大門就在那兒,不進去么?”
“可是,真的到了么?”李追遠依舊不理解。
“不然呢?”
“怎么做到的?”
李追遠皺著眉,他能理解紙人變活人,他也能理解夢里的各種匪夷所思,他甚至能理解自己真的體驗了一把扎紙做的車。
但他無法理解的是,自己居然真的能坐著一輛紙車,從思源村來到了市里!
秦叔輕輕拍了拍李追遠的肩膀,說道:“是她背著我們來的。”
“啊?”
秦叔似乎不打算繼續解釋了:“進去吧,再磨蹭,你那個大朋友,可能就要死了。”
“哦,對。”
李追遠收起心思,和秦叔一起走入醫院,這個點了,應該先去急診問問。
但在大樓下面的臺階上,李追遠卻看見了先前開車的女司機,一模一樣的衣服和波浪卷。
那女人手里拿著不知道是文件還是檢測單,正一臉焦急,還不時拉著身邊經過的醫護人員問話。
最重要的是,她似乎根本就不認識自己二人,哪怕自己二人距離她如此之近,她也毫無反應。
“叔,她是活的?”
“嗯。”
李追遠走上前,開口問道:“阿姨,我想問薛亮亮現在在哪里?”
“小朋友,你是誰?”
“我叫李追遠,是羅主任喊我來的。”
“羅主任……我安排的車才剛出發沒多久啊,你們是自己過來的?”
“嗯。”
“那行,我先帶你們上去。”
女人領著李追遠和秦叔上了樓,簡單交流中,李追遠得知薛亮亮雖然剛結束搶救,但他現在的狀況很不好,身體各器官都有衰竭的危險。
病房里,羅廷銳正站在薛亮亮病床旁,神情焦慮地看著他。
他真的不知道,為什么只是因為船身晃蕩了一下,落個水,也馬上就救起來了,卻會變成這種局面。
此時,薛亮亮臉色蒼白,還在說著胡話:
“不,不不,我不要留在這里,我不做上門女婿,不做上門女婿。”
羅廷銳扶了一下眼鏡,他不理解,亮亮為什么會說這樣的夢話。
自己這邊還沒把女兒介紹給他認識呢,他也沒興趣招什么上門女婿,那么,是誰家在逼他?
可是,誰又能逼得了他?
羅廷銳知道薛亮亮在學校里的事,這小子還挺能掙錢的,而且人根本不打算留校或者留本地,也不打算進好的事業單位,人家是一門心思地籌備著畢業后去大西南搞建設。
說實話,以海河大學優秀畢業生的身份,再結合現在西南的崗位條件和工作環境,你愿意去人家那里就高興得合不攏嘴了,根本就不用走后門找關系。
但現在的胡話,不理解歸不理解,至少能聽得懂,先前薛亮亮說的胡話是:
“不要關我,不要打我,不要勒我,我好難受,我好難受,求求你,放開我,不要折磨我了……”
那會兒,羅廷銳甚至都開始懷疑薛亮亮童年是否經歷過什么非人道的折磨,留下了陰影。
病房門被打開,李追遠領著秦叔進來了,羅廷銳對李追遠點了點頭,但目光還是著重落在了秦叔身上。
忽視掉小朋友實屬正常,他心里已經在猜測,能幫上忙的,應該是這個中年男人。
之前醫生已經表示盡力,現在雖然插著檢測儀器,可也只能消極地繼續觀察,要是生命體征進一步惡化,結局就很難挽回了。
羅廷銳不是個迂腐的人,聯想到現在還躺在醫院里的趙和泉以及薛亮亮之前發生的事,他有理由懷疑,是那尊神像引起的事還沒結束。
“你先出去吧。”
“是,主任。”女人被羅廷銳支出了病房。
隨即,羅廷銳指了指自己問道:“我需要出去么?”
秦叔沒回答,而是徑直走到病床另一側,將手放在了薛亮亮額頭上,輕輕揉搓著。
很快,薛亮亮臉上就冒出了冷汗,而且汗量很大,馬上就浸濕了枕頭。
羅廷銳拿起毛巾,準備幫忙擦一擦,可剛擦下去,就覺得這汗水意外得滑膩,像是車間里用的潤滑油。
人的汗,怎么可能會是這個樣子?
這時,秦叔握拳,對著薛亮亮腹部就砸了下去。
“不要!”羅廷銳根本來不及阻止。
“砰!”
李追遠注意到,秦叔的拳頭沒真的落在薛亮亮身上,而是提前止住了,可薛亮亮身上的被子還是快速凹陷了下去。
一聲凄厲的叫聲,頓時響徹整個病房。
李追遠馬上捂住自己的耳朵,可卻無濟于事,他的耳膜好痛,幾乎要被穿透,整個人的大腦就如同被人拿著鐵榔頭不停狠砸。
羅廷銳只是淺淺聽到了剛才好像傳出了一道奇怪的聲音,然后就疑惑地看向秦叔,最后,看向那個緊貼著墻角縮著身子的男孩,他疑惑這男孩怎么了?
而秦叔的目光,也挪向了李追遠。
秦叔眼里流露出驚訝的神色,因為他沒料到,小遠對這方面的感知竟會有如此敏銳。
他腦海中不由響起柳玉梅曾對他的囑咐:只教他拳腳功夫。
秦叔咽了口唾沫:
這樣的孩子,真的就只教他拳腳功夫?
薛亮亮那邊,先被放了汗,又被“虛砸”了一拳后,雖然還未醒來,但整個人看起來輕松了不少。
羅廷銳這才放下心來,閉上眼,長舒一口氣。
“啊……”
尖叫聲終于停止了,李追遠卻依舊覺得自己腦袋里“嗡嗡嗡”的。
他正欲扶著墻壁起身,可剛抬起了一點頭,就發現自己視線中,在病房的西南角,出現了一雙紅色繡花鞋,繡花鞋上面則是一截青白色的腳踝,再往上,是紅色的裙邊。
再上頭,李追遠就不知道了,因為他不敢繼續看了。
他是見過好幾個死倒的人,可沒有哪個,能給予他如此強烈的警覺與壓力。
她,不是自己能觀察的對象,哪怕偷偷地看也不行,如果自己繼續看她,那么自己身上馬上就會發生慘事。
江湖志怪錄里記載過一些強大的死倒,里面曾用過這樣的描述……見者即喪。
這里用的是“喪”不是“死”,但有時候“喪”比死更可怕,這種存在,哪怕只是目光上建立聯系,災禍也會瞬間降臨到自己身上。
秦叔留意到蹲在地上的李追遠換了一個蹲的方向。
他順著李追遠先前的方向看去,隨后又看向李追遠,他有些口干舌燥。
不是因為病房角落里現在正站著的那位。
而是,
小遠啊,你居然連她,都能看得見么?
他知道阿璃能看得見,但阿璃看得見……又有什么意義呢?
她把自己完全封閉在自己的世界里,與外界幾乎完全隔絕。
可這個小男孩,卻是會說話會做事能活蹦亂跳的!
李追遠聽到了腳步聲,是秦叔的,他在移動,從病床邊走到了自己身后的那個角落。
秦叔,去找那個女人了。
事實的確如此,在羅廷銳的視線里,他看見那個中年男人走到了墻角,不說話,就這么站著,像是在面壁思過。
羅廷銳看不懂,當然,他也清楚,自己要是能看得懂這種事,就不會在眼下的部門了。
而狀況得到改善的薛亮亮,此時又說起了胡話:
“我不住在這里,我不要待在這里,我還有事業要做,我還有夢想要實現,你不能把我留在這里,我不同意,我絕不同意!”
羅廷銳有些疑惑,是因為薛亮亮狀況好了么,所以說話底氣更足也更硬氣了?
李追遠則背對著秦叔方向,站起身,慢慢挪步到病床邊,看著薛亮亮。
前面的兩段胡話他沒聽到,就只聽到了這一段,關鍵信息不足,他也是云里霧里的。
不過,他自己現在的處境也很扭曲,一方面覺得很危險,一方面又因為秦叔在挺有安全感。
羅廷銳對著李追遠伸手指了指角落里的秦叔,李追遠對他搖了搖頭,羅廷銳懂了,站著不動。
薛亮亮也沒再繼續說胡話了,因此,病房里陷入了挺長一段時間的詭譎沉默。
終于,
秦叔將這氛圍打破。
他走回到了病床邊,然后當著李追遠和羅廷銳的面,把背心脫了下來后,甩在了吊瓶架上。
隨即,秦叔雙手的食指,開始在自己胳膊、肩膀以及胸膛等位置不斷劃動。
每一次劃出,都會出現長短深厚不一的青淤。
任何一道落在普通人身上都會痛得哇哇叫,可秦叔卻像是在自己給自己涂抹顏料。
他面容十分平靜,像是在做著一件再簡單正常不過的事。
羅廷銳不懂這個男人在做什么,李追遠在發現秦叔左右兩側的淤青呈現出對稱感后,他懂了,秦叔這是在畫符。
手指作筆,身體作紙,顏料即是自己新弄出的傷痕。
畫完后,秦叔走到病房門口,將門打開。
他又一次看向先前自己站的角落,
開口道:
“主母今天讓我來的意思我知道,就是想讓我告訴你白家一聲:秦家人,還沒死絕呢!”
說完,秦叔右手大拇指,點在了自己眉心位置,挪開后,留下一道血痕,同時也意味著符文的最后一筆完成。
忽然間,病房里起風了。
風不大,很輕微,卻很冷,李追遠不自覺打了個寒顫,對面羅廷銳也是一樣,抱起了雙臂。
這風,可不僅僅在這間病房里起,而是這一整層,甚至上下好幾層,全都起了風,向這里匯聚。
李追遠有些模糊地看見,好像有不少影子隨著風,沒入了秦叔的身體,包括來自這間病房里的一道紅色影子。
這是,把那些臟東西,都收進自己身體了?
秦叔原地站了好一會兒后才邁出步子,走回病床邊,伸手拿回自己的背心,穿了回去。
李追遠注意到,一開始秦叔的步伐有些僵硬,就連面部表情都顯得有些木訥,但等穿回衣服后,他似乎就恢復了……也有可能是適應了。
而這間病房里的燈光,也像是變得明亮清晰了不少,其實,變化的不僅僅是這里,小半棟樓,都變得鮮亮了許多。
其實,有些時候醫院晚上的燈光會顯得比較昏暗帶霧感,并不是因為燈設的原因,只是醫院這樣的地方,有些東西比較多。
而且先前那個女司機以及紙車的出現,也就意味著那個可怕的臟東西早就覆蓋了這間病房,連羅廷銳的舉動都在它的視線里。
秦叔看向羅廷銳:“我要去一個地方,需要一輛車。”
羅廷銳:“我派去接你們的車應該還在醫院樓下。”
“羅主任,那輛車不在。”李追遠說道。
“那你們是怎么過來的,還這么快?”
李追遠:“我們是坐人力三輪。”
“那……我去安排一輛摩托車,那個,你會騎么?”羅廷銳看向秦叔。
秦叔點了點頭:“會。”
“行,我馬上讓人安排。”羅廷銳帶著秦叔走出病房,喊來了那位女同志,吩咐好后,示意秦叔可以跟著她下去取車。
他們出去時,留在病房里的李追遠聽到了薛亮亮的胡話:
“不行,我不會娶你,我們之間沒有愛情,我們是第一次見面,我這個人,對婚姻不會那么隨便,你別做夢了!”
李追遠不由懷疑,亮亮哥是不是在夢里演起了瓊瑤劇?
時下,瓊瑤劇的熱潮已經出現,校園里的大學生也是受眾群體之一,李追遠在校園里經常能看見聊劇以及手里拿著小說本的大哥哥大姐姐。
這時,秦叔走回病房門口:“小遠,走了。”
“來了,叔。”
李追遠跟著秦叔下了樓,取了摩托車,發動后,轉動把手,轟鳴聲響起。
秦叔開車的速度很快,在市區里快速穿行后,奔著市郊而去。
李追遠坐在后面,因為沒頭盔,為了避風,只能將臉貼在了秦叔后背上,雙手抓著秦叔的腰。
他感到很驚奇,下午還在田里種地,剛剛還在病房里和那紅衣女人對視的秦叔,現在卻開著摩托車疾馳。
李追遠感受到了,來自這個世界的癲狂。
與此同時,醫院病房里,羅廷銳再次聽到了薛亮亮的胡話:
“不行,一個月回來一次不可能,我以后的工作不允許我離開施工地,那是多少人的心血凝聚,我不可能那么不負責任。
半年也不行,以后的大工程,工期不會這么短的,而且一絲一毫的差錯都不能出。
我的未來不在南通,不在江蘇,我要去大西南,那里是我的夢想,是我的未來。
所以,你別做夢了,真的,我不會娶你的,你也別想把我束縛在這里。”
羅廷銳摘下鏡框,對著鏡片哈了哈氣,然后用衣服擦了擦。
他是既感動又悲傷同時又有點想笑:臭小子,都落得這個鬼樣子了,做夢還在想著建設大西南呢。
戴回眼鏡,羅廷銳嘆了口氣。
中年人總是習慣性不屑于年輕人身上的理想主義光環,認為這是他們的幼稚與不成熟,卻很少反思,有沒有可能墮落迷失的,是自己?
“亮亮,你這次要是能好起來,我親自帶你去西南。”
……
車開到了江邊,李追遠下了車,秦叔將車撐起后,拍了拍手,盯著江面的目光里,蘊含著豐富情緒。
李追遠記得柳玉梅曾說過,她的祖籍,在江上。
古往今來,大江大河,向來都是文明的發源地。
兩岸沙土,是由無數喜怒哀樂堆積,更是有不知道多少故事與神秘,都隨著歲月,沉淀在這江河之底。
好像亮亮哥說過地方志里記載錯的白家鎮位置……李追遠面朝崇明島的方向,大概估算了一下方位和距離。
心里,逐漸升騰起一個猜想:
不會白家鎮,真的就在眼前的江底吧?
秦叔開始脫衣服,不同于在醫院里只脫了背心,這次他全脫了,還將衣服疊好放在岸上,上頭還壓了一塊鵝卵石。
接下來,秦叔先是扭了扭脖子,然后將雙手抓在自己左右耳下位置,隨后,奮力一撕。
李追遠聽到了皮肉碎裂的聲響,定睛看去,他發現秦叔左右耳下,都出現了五道長長的傷口。
這些傷口在滲透出鮮血的同時,還在不停地一張一合。
像是……血色的魚鰓。
緊接著,秦叔開始拉伸自己的身體,每一次動作,身體內都傳來一陣骨節脆響,還伴隨著某些皮肉的破裂。
很快,秦叔身上,出現了很多密集的類似妊娠紋的存在。
只不過,不是在他的肚子位置,而是均勻分布在雙臂和雙腿處。
一套拉伸做完,秦叔停了下來,站在原地,調整著呼吸,耳下的血痕傷口,隨著呼吸頻率閉合開啟。
李追遠覺得,秦叔有些不一樣了,他的體格,發生了很明顯的變化。
“小遠。”
“嗯。”
“在岸上看好東西。”
“好的,叔。”
秦叔點了點頭,然后彎下腰,月光下,他開始了奔跑。
他跑得并不是很快,可身體動作卻極為協調,他跑到了河邊,縱身一躍,跳入江中后,瞬間不見。
像是一條回歸江水的魚。
李追遠看了看已恢復平靜的江面,又看了看秦叔留在岸上的衣服。
他抬起手,輕輕拍了拍自己的額頭,等事情發生后,他好像才真的反應過來:
“真就……這么下去了?”
李追遠起初是站著的,站了一段時間后,腿有些酸脹,他就坐了下來。
時間,不斷地流逝,秦叔已經下去很久了,江面上,也并未有什么動靜,連個特殊的水泡都沒看見。
可自己現在能做的,也僅僅是等待。
李追遠打了個呵欠,他看向天邊,黑夜像件被洗了很多遍的衣服,原本的深色開始變薄,接下來用不了多久,就會泛白。
甩了甩頭,李追遠強行驅散著自己的困意,用手背擦了擦眼睛后,再次站起身,繼續眺望江面。
這次,他看見了動靜。
在江中心,似乎有一道身影顯現過,然后又消失,正當李追遠覺得是不是自己看花了眼時,卻瞧見江邊,自江水中走出的秦叔。
他的身上,遍布著觸目驚心的傷口,不少傷口里還呈現出黑色,流著膿汁。
最可怕的是胸口上的那一道,深長得幾乎可以看見里面的白色骨頭。
可秦叔卻完全像是個沒事人一樣,他蹲在江邊,開始用江水清洗自己的身體。
李追遠把衣服抱了過來,近了后,他在秦叔傷口處,看見了很多還嵌在里面的長指甲與牙齒。
看到這些,甚至可以想象出那群東西,是怎么沖到他身上對其進行瘋狂撕咬的。
同時,李追遠留意到秦叔的目光里,帶著明顯的慍怒。
叔在生氣啊。
“叔,怎么樣了?”
“不怎么樣。”
“失敗了?”
“本來快成功了的。”秦叔一邊說著一邊自己伸手抽出一根長指甲。
“然后呢?”李追遠站在秦叔背后,伸手抓住一根刺入后背的手指,用力拔出后,這手指居然還在動,明明是人的身體部位,感覺卻像剛切塊的蛇。
李追遠將手指丟在地上后,它依舊在向江水方向蠕動,血紅的指甲蓋,泛著詭異的光澤。
“砸了它。”秦叔說道。
“好。”李追遠撿起一塊石頭,用力砸了下去,手指變形了,卻依舊在蠕動,連續使勁砸了好幾次后,它終于爛掉了,也停歇了。
“呼呼……”李追遠喘著氣,他有些不愿意再低頭看那一灘血肉模糊。
“吧唧!”
秦叔又從身上拔出一根手指,丟到了李追遠面前,意思很簡單。
李追遠只能重新舉起石頭,繼續砸。
要是此時有早起的人經過這里,隔著老遠看到這一幕,怕是會認為這是一幅父子溫馨圖。
只是把身上嵌入的臟東西清理完,秦叔就拿起衣服穿上了。
“叔,傷口……”
“回去讓你姨來處理。”
“哦。”李追遠點點頭,又問道,“叔,白家鎮是不是就在下面?”
“你居然知道這么多?”
“都是亮亮哥告訴我的。”
“嗯,是在下面。”
“那叔你剛剛去的就是白家鎮?”
“我進去了,原本事情都快辦成了,但……”
“但怎么了?”
“回醫院你就知道了,你那個大朋友啊,真是讓人刮目相看,是個狠角兒,真的,太狠了。”
李追遠聽出來了,秦叔很生氣是因為事情沒按照他的想法辦好,而導致這一結果的人,好像是薛亮亮。
“上車。”
“叔,你還能開車么?”
“那你來開?”
李追遠聽話地上了車。
摩托車行進到郊區一處民房前時,秦叔先停下車,走上壩子從晾衣繩上取下一件外套披在了自己身上,又把錢夾在繩上。
他身上傷太多,只穿背心遮不住,估計都進不了醫院。
車駛入醫院,秦叔停了車。
李追遠下車時問道:“叔,那白家鎮以后還會繼續搞事么?”
那些白家娘娘們,簡直就是陰魂不散,李追遠真怕過陣子再蹦出來一個。
“會消停很長一段時間,因為最大的那尊白家娘娘,已經發下話了。”
其實,比起身上的傷勢,白家這件事的結果反而更讓秦力感到頭疼。
自己的任務是去把白家一巴掌抽回去,可這巴掌剛抽到一半,余下那一半,卻怎么都抽不動了。
他還得想著回去后,該怎么向柳玉梅交代。
“秦叔,柳奶奶只是今天心情不好,但現在已經一夜過去了,我覺得,睡了一覺后,柳奶奶應該也平和了。”
秦力點點頭,他覺得男孩說得很對,他也聽出來了,男孩是在安慰自己,不過,對男孩的這種表現,他已經開始習慣了。
“走吧,小遠,上去看看你朋友,看完我們就回家。”
“好嘞。”
走上樓,回到病房,恰好看見羅廷銳端著熱水瓶出來:“你們回來了啊,正好,亮亮先前醒了,不過又睡過去了,你們先幫我看一下,我去接一瓶開水。”
李追遠走進病房,看見薛亮亮已經被撤去了儀器,整個人也不再是昏迷,而是熟睡。
“叔,他沒事了吧?”
“他事大了。”
“什么?”
“等他醒了你自己問他吧,我去樓下買點繃帶。”秦叔站起身離開了病房。
這時,熟睡中的薛亮亮一邊磨牙一邊說起了夢話:
“兩年?兩年不行,起碼三年。我只能保證,每三年會來看你一次。”
薛亮亮抱著被子翻了個身,又繼續夢話:
“我們不會有孩子吧?”
聽到薛亮亮的話,李追遠臉上浮現出震驚,他似乎拼湊出了一件了不得的事情,可就因為太過離譜,讓他覺得肯定是自己想錯了。
這時,薛亮亮似乎睡醒了,他看向站在病床邊的李追遠,李追遠也在看著他。
少頃,薛亮亮收回視線,坐起身,后背靠在病床上,神情呆滯,整個人像是剛剛遭遇了重大打擊。
李追遠從床頭柜上拿起一個橘子,默默剝著。
終于,薛亮亮開口了,他語氣落寞,帶著濃濃的悵然與蕭索:
“小遠,告訴你一件可怕的事兒。”
“嗯,哥你說。”
李追遠剝好了橘子,取下一塊橘肉,送到薛亮亮嘴邊,薛亮亮張口吃下,隨即,原本悲傷無比的神情又增添出了一抹酸澀。
薛亮亮張著嘴,一時說不出話,因為好不容易醞釀出的情緒被硬生生打斷了。
他剛重新調整好,正欲開口,卻見李追遠將第二塊橘肉送到他嘴邊。
“小遠,你也吃。”
“不吃,酸。”
“那你……”第二塊橘肉被送入口中。
薛亮亮眼眶里流下了淚,一邊咀嚼一邊帶著顫音開口道:
“小遠,哥哥我結婚了。”
“恭喜。”
李追遠又拿起一塊橘肉,遞過去,這次薛亮亮沒抗拒,吃下橘子,也不知是酸的還是真情流露,他的淚水鋪滿了臉。
“你嫂子人還挺好的。”
“人好就行。”李追遠附和著點頭,“我爺爺對我們說過,找對象主要是看人品和性格,其它的,比如長得多好看以及是死是活,都不重要。”
薛亮亮一臉苦相地看著李追遠,嘴巴又接下塊橘肉:“你爺爺還挺開明。”
“嗯。”
李追遠此時終于弄通順了邏輯,秦叔負責在前線戰斗,薛亮亮則負責桌前談判。
自己和秦叔一路從村里趕來,到醫院再到江邊,一步步地對它施加著壓力,這也就使得薛亮亮那邊,能夠得到越來越好的籌碼,對方也在不停地讓步。
這一點,薛亮亮本人并不知情。
結果秦叔都快打到它老家,眼瞅著就要徹底解決問題了,薛亮亮卻覺得自己已拿到最好的談判結果,簽字蓋章。
他但凡再多堅持一會兒,這婚,就不用結了。
也難怪秦叔會生氣,自己在前頭正拼命廝殺著呢,眼看著就要功成,結果己方這里先求和了。
所以秦叔離開病房去買繃帶了,估計這是借口,大概是繼續留在病房看著床上躺著的這位,會忍不住想一拳捶死他吧。
李追遠不忍心告訴亮亮哥這個真相,這會比手中剩下的半個橘子,更酸澀無數倍。
木已成舟,既成事實,那還是勸勸他看開點吧,盡可能挑點高興的事問問,也讓他內心疏松些。
“哥,要彩禮么?”
“這倒不用。”
“挺好,自由戀愛,新式婚姻。”
“其實,你嫂子還想給我彩禮的。”
“看,多好,別人都羨慕不來呢。”
“但我堅決不要。”薛亮亮挺著脖子,如同一只驕傲的小公雞。
“嗯,我亮亮哥最有骨氣了。”
“那是,我才不做上門女婿。”
“佩服。”
“我跟你嫂子說好了,她也同意了,我以后只需要三年回來看她一次,其它時候,隨便我去哪里,也隨便我去做什么。”
“真好。”
李追遠忽然意識到,自己的擔心是多余的,他可是薛亮亮,一個內心無比強大的人,不管遇到再難的事,他都不會想不開,反而能很快地完成自我調節。
要不然,你無法解釋這話語里,莫名出現的得瑟炫耀味兒,別人能苦中作樂就已足夠堅強,亮亮哥卻能把苦化作糖水。
“不過,小遠啊,我也是退了一步的。”
“哦?”
“我答應她了,第二個孩子跟她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