潤生連續咽了好幾口唾沫,他餓了。
小遠說這是死魚,是不是暗示自己要是覺得餓了就可以吃魚?
潤生下了河。
他無視了碎尸塊和那個侏儒,也沒去管那對母女,他的目標只有一個——周庸。
他將周庸拉扯到跟前,周庸的腦袋僅剩下一部分還連系著脖子,似乎隨時都會斷掉脫離。
鎮集上品相壞掉的東西,是賣不上價的,解決辦法就是自己吃掉。
潤生低下頭,咬了上去。
然后,他張開嘴將周庸推開,爬上岸,跪在地上,開始干嘔。
真惡心。
他疑惑為什么會這樣。
很快,他就想到了原因,自己按照小遠的吩咐把這里風水格局給改了,導致周庸身上的煞氣全給沸騰了個干凈。
潤生爬起來,重新回到河里。
這次他不是去找吃的,而是在侏儒尸體上摸了摸,摸出一條帶刺的繩子,材質很特殊,又摸出幾張濕漉漉的符紙以及一些七零八碎的小東西。
他又去找那尸塊的衣服,可那里頭除了濕了的煙和一些錢,其余什么都沒有。
將東西收好后,潤生離開這里。
村里小賣部正準備關門,門板都掛上一半了,潤生邊喊邊跑過來,拿起電話開始撥號。
譚文彬睡了一整個白天,醒來后發現,比臉更快消腫的,是胃。
他很餓,晚上劉姨煮了面條,給他盛了滿滿一臉盆。
吃第一口時,他還有些忐忑,特意瞥了一下墻角潤生自己預備的“香蔥”。
等第一口順利咽下去后,他才徹底放心,開始大快朵頤。
這一盆面,被他吃了個干凈,甚至還有些意猶未盡。
他自己都詫異了,自己什么時候飯量這么大了?
“還要么?”劉姨問道,“再給你下點?”
“不,不用了,再吃要把肚皮撐壞了。”他現在已經有些坐不住了,站起身,挺著個肚子,在壩子上遛著,“對了,小遠呢,他不下來吃飯?”
“小遠還在睡呢。”
“還在睡吶?”
“嗯,怕是得睡很久,明天能不能醒還不好說。”
“我的天,要睡這么久,也對,他是真累壞了。”
這時,隔著稻田的村道上,傳來張嬸的喊聲。
張嬸的聲音一直很有辨識度和穿透力,往往先“哎~哎~”好幾聲,附近家里的村民都會豎起耳朵,接下來,張嬸才會喊具體哪家的名字來電話了。
聽到呼喊的村民,也會馬上跑到自家壩子上,也對著張嬸方向“哎~哎~”幾聲,再接幾句“來了~來了~”。
平原地區見不到什么山,卻也能唱起山歌。
這次張嬸喊的是“壯壯。”
柳玉梅還有些納罕地問道:“喊錯了吧?”
譚文彬則顛顛跑下壩子。
劉姨端來一碟小菜,放在柳玉梅面前,笑著說道:“壯壯是三江叔給這孩子取的新名。”
“哦。”柳玉梅點點頭,“這孩子人倒是不錯。”
“家教好,骨子里正派。”
“小遠情況怎么樣了?”
“眼睛得不好使一個月,我覺得他心里早就有數了,也看得挺開,還說正好可以不耽擱開學。”
“這孩子,做什么事都是有分寸的,發瘋也是。”
“確實是讓人省心,當他爹媽,是有福的。”
“你要打算生了就丟那兒不自己養,確實是有福的,還能等到他成年去摘桃子。”
“阿璃還在陪著他呢?”
“嗯,那可不,一會兒洗毛巾一會兒拿勺子喂水,你待會兒做點羹湯,記得晾好溫,給阿璃端去喂他喝。
這臭小子,發個瘋給自己弄瞎了,都能幫阿璃恢復病情。”
說這些話,柳玉梅嘴角是含笑的。
劉姨也附和道:“這倆孩子,是真有緣分,就是看著小遠這樣子,阿璃怕是得傷心難過了。”
“還真沒有,阿璃開心得很,你是沒看見,今兒都笑出酒窩了。”
“看不懂了。”
“我們年紀大了,年輕人有自己的玩兒法。”
“需要我去打聽一下么?”
聽到這話,柳玉梅手里的筷子頓了一下。
劉姨解釋道:“我是怕這孩子,活兒沒做干凈,漏了魚。”
柳玉梅端起醋,說道:“他既然沒開口,我們就當不知道,別多問。”
“明白。”
這時,二樓露臺上走出來一個身影,手里拿著毛巾,去水缸那里洗去了。
“我都沒享受過這待遇。”
柳玉梅將剛拿起來的醋又放了回去,面已經夠酸了。
譚文彬接了潤生的電話,知道了事情的發展。
說實話,他也被嚇了一跳,怪不得昨晚小遠拼了命地也要把事兒全部做完,可不,第二天魚兒就上鉤了。
就是這魚兒太多了,不太好處理,得叫自己爸了。
不過,在呼自己爸前,譚文彬猶豫了一下,依照他爸的習慣,要是看見是自己這個兒子呼他,要是忙的話估計就直接略過了,就算不忙怕是也懶得馬上回電。
所以,他呼出去的內容是:譚叔叔,我是小遠,請回電。
掛了電話,彈出一根煙,還在擦火柴呢,電話機就響了。
“艸!”
譚文彬將煙塞了回去,接起電話。
電話那頭,傳來自己父親溫煦和藹的聲音:“小遠啊,是有什么事么,別擔心,跟叔叔說,叔叔來幫你解決。”
“爸。”
“畜生。”
譚文彬:“……”
譚文彬覺得,一直艱難維系父子之間感情的,就是這道血緣關系。
要不是看過他爸年輕時照片,幾乎是和自己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
他都會懷疑,自己是不是領養的,亦或者是父母輩當初就像現在電視里放的那些苦情劇那樣,曾上演過什么愛恨情仇。
“爸,跟你說件事兒,我在西亭鎮打牌。”
電話那頭沉默了。
“要不,您來抓我?”
電話那頭繼續沉默。
“爸,你先來石南接我上車,然后我們一起去西亭抓我賭博。”
“小遠叫你這么說的?”
“啊,嗯。”
“咔嚓……”電話那頭掛斷了。
譚文彬掏出錢,把電話費付了后,又抓了一把泡泡糖。
沒多久,他就看見一輛摩托車開了過來。
譚文彬揮手主動走過去。
摩托車一個側停,對著他臉掀起一陣塵土。
“呸呸呸!”
“上車。”
“哦,好。”
剛坐上車,車速就起來了,譚文彬只得用力抓住父親的腰。
“爸,你開慢點,要是咱父子倆出了事,那不是解放我媽了么?”
說完后,譚文彬就有些后悔了,自己怎么敢當面調侃這親爹了。
大體是昨兒個,真的被小遠帶去見過世面了,親爹再可怕,也比不過那一窩子死倒。
令譚文彬感到詫異的是,他爸似乎沒生氣,而且通過摩托車后視鏡,還能看見他爸嘴角勾了勾,像是在笑。
進入西亭鎮后,譚文彬指路,進入村子,然后他先下車,進了一個堂口,這堂口潤生說過,他爺喜歡在這里輸錢。
等譚文彬進去后,譚云龍也就下了車,提著頭盔也走了進去。
他掀了賭桌,將自己兒子踹了出來,都不用他出示證件亮明身份,堂口里的賭徒們也不敢真對他怎么樣。
有些人的氣場,是與生俱來的。
砸了堂口,父子倆走了出來,譚文彬領著親爹來到周庸家門前,潤生此時也站在那里。
“爸,我們進去過的,所以,現在要不要再進去處理一下指紋什么的,畢竟,你是專業的。”
“你們進去過了。”
“額,是昨晚,我們進去過了。”
“你們進去過了。”
“是啊,進去過了,雖然我們收拾了一下,但肯定沒弄干凈……”
譚云龍覺得,要是小遠在這里,就不會出現上述這段廢話。
他扭過頭,看向潤生:“下一步去哪里?”
潤生回答:“河邊。”
譚文彬思索許久,才終于想明白過來,既然他爹說進去過了,那就進去過了,就算留下什么痕跡,也是正常的。
而且,只要說進去過了,現在也就不用再進去了。
三人來到河邊。
潤生在河里布下了網,尸體沒漂走,還停留在那兒。
饒是見過很多刑偵場面的譚云龍,看著這種現場,也不禁深深皺起了眉,面露愕然:
“你們,到底做了什么?”
李追遠醒了。
他睜開眼,習慣性側過頭看向門口,沒看見女孩的身影。
因為他現在瞎了。
很快,自己的手被一只溫暖的小手握住。
“阿璃,我睡了多久?”
三根手指被掰起。
睡了三天么,可真夠久的。
“太爺回來了么?”
手被搖了搖。
“潤生和彬彬呢?”
手再次被搖了搖。
“我想去洗個澡。”
說著,李追遠把自己臉湊到女孩身邊,聞了聞。
柳玉梅每次都會給阿璃的衣服熏香,不同款式的衣服熏不同的香味。
現在這味道,淡了。
證明女孩一直在床邊陪著自己。
“阿璃,你也去洗澡吧,然后,睡一覺。”
阿璃伸手來攙扶他下床,李追遠擺擺手:“沒事,我可以的,在家里,看不看得見都無所謂。”
阿璃起身離開。
李追遠在床邊坐了會兒,然后下了床,剛瞎時,他是有些不適應,現在,他覺得自己已經習慣了,甚至開始提前擔心復明后不習慣怎么辦。
腦海中浮現出自己房間里的格局,每一步都計算距離,走著走著,伸出手,推開門,再右轉,經過太爺房間后繼續右轉。
最后,推開浴室的門,走了進去。
干凈的衣服會被提前疊好放在浴室門口的架子上,就是往上頭水桶里倒熱水和兌涼水有些難度,但小心之下也完成了。
洗完澡,換了身衣服,往外走一走吹會兒風,李追遠感覺自己重新活了過來。
回到自己房間門口,在藤椅上坐下。
樓下,正在給剛洗好澡的孫女梳理頭發的柳玉梅,全程目睹男孩很平靜地走回來坐下。
藤椅在露臺邊緣,這很危險,她想出聲提醒的,但又忍住了。
身下的孫女想要起身,她輕輕按了下,說道:“阿璃,他就算看不見了,咱在他面前,也得漂漂亮亮的,對不對?”
阿璃重新坐下了。
沒辦法看風景,也沒辦法看書,李追遠就開始發呆。
好在沒多久,就察覺到身側女孩坐了過來。
吸了吸鼻子,桂花香,這香味,應該配的是明黃色的襦裙。
“阿璃,我們下棋吧。”
女孩握著他的手,用力按了按。
李追遠抬起手,在面前畫了一個框,然后在中間一處,指了一下。
女孩就握著他的手,在另一處,也指了一下。
兩個人,就這么對著空蕩蕩的面前,下起了圍棋。
下著下著,樓下就傳來三輪車的聲音,是太爺回來了。
劉姨問:“彬彬和潤生他們呢,怎么沒和你一起回來?”
“他們啊,在派出所協助調查呢,這次撈了五具,呵呵,真是個肥活兒。”
李三江上了樓,本意想先去洗個澡,順便也會看一下小遠侯。
李追遠沒躲避,畢竟生活在一個屋檐下,自己眼睛的事不可能瞞得住太爺。
見到曾孫眼睛上蒙著布,李三江嚇得魂都差點掉了,沖上來就把男孩抱住,不顧可怕的阿璃就在旁邊。
李追遠則一直握著阿璃的手,確保阿璃不會暴起。
不過,他也感受到了,女孩這次面對外人的靠近,排斥感比以前降低了許多。
劉姨這會兒也趕緊上來,向李三江解釋小遠這是得了眼病,已經敷藥了,不到一個月就能完全復原,也不會有后遺癥。
但李三江直接大罵道:
“放你娘的屁,伢兒的眼睛還能是小事?為什么不早點告訴我!”
罵完,直接背著男孩下了樓,去了村診所。
鄭大筒檢查詢問后,搖搖頭。
李三江就騎著三輪車,載著李追遠去了衛生院。
在衛生院檢查了大半天,醫生得不出什么結果,連具體是個什么病因都沒查出來。
李三江馬上帶著李追遠出院,坐大巴去了市區醫院,又做了一天的檢查,依舊沒查出什么門道。
李追遠一邊安撫李三江一邊勸他放棄,反復說自己的眼睛很快就會好的。
他原以為到這里,太爺應該會作罷了。
可沒想到,太爺直接帶著他,從南通去了上海。
這還是李追遠第一次坐汽渡船,也是他第一次來到這座大陸最繁華的城市。
可惜,他什么都看不到,大部分時候耳邊只有發動機和鳴笛的喧囂。
李三江待過老上海,但那都是建國前的事了,現在的他,和尋常鄉下老農進城沒什么區別。
不過,太爺不靦腆,更不木訥,會主動問人問路,而且都是一問一個準。
途中,大抵是白發蒼蒼的老人帶著一個蒙著眼又長相可愛的男孩,這一組搭配實在是太經典也太可憐了。
所以坐過的摩的師傅主動不收錢,住的小旅館老板娘還將房費偷偷塞了回來,門口早餐店的陜西老板送了早餐。
就連爺孫倆中午到醫院,等醫生下午上班的間隙坐樓梯上分著黃饃饃吃時,都能遇到一位恰好從這里下樓的老教授。
老教授讓他們插了隊,又請來了其它幾個科室會診,最終得出一個結論,孩子這是神經系統上的問題影響到了眼睛,需要靜養不要勞心。
并且安慰李三江,說可能過一兩個月,孩子眼睛就能慢慢看見,最后逐漸復原了。
這種神經系統的病,目前全世界都是難題,醫院里也沒有手術可以做,最后只能開了一些藥。
老教授還留下了私人聯系方式,囑咐兩個月后要是眼睛還沒有好轉,再來直接找他。
李三江對著醫生千恩萬謝,等領著李追遠出了醫院,走進隔壁的小胡同后,李三江抱著男孩嚎啕大哭起來。
“小遠侯啊,都怪太爺沒用,太爺沒本事啊,沒條件帶你出國看病!”
一路的壓抑,在此刻完全爆發,李三江跪在地上,哭得像是個孩子。
聽著這聲音,李追遠也想哭,可他搜遍心里,卻找不出悲傷的情緒。
他是能哭出來的,現在卻不想演。
他只能一邊抱著太爺的頭,將自己的臉貼上去,一邊開始痛恨這樣的自己。
自此,李三江終于打住了求醫之路,帶著李追遠開始返程回家。
途中坐在大巴車上時,李三江拿著一個本子在上面寫寫畫畫著。
“小遠侯啊,等你以后眼睛好了,再去趟上海,這些人,咱至少得送點特產拜訪一下。”
每個幫助過他們的人,太爺都硬留下對方的聯系方式,記在了本子上。
去上海前,李追遠為了打消太爺這個念頭,說咱們家沒錢去上海看病。
但李三江卻拍了拍口袋里的存折,說這里錢夠的,丁大林包地的錢已經給了村里,但種樹的錢才只給了訂金。
這把李追遠嚇了一跳,要知道魚塘下面埋著的那位還沒完全消散呢,要是桃樹遲遲沒種下去,說不得人就要重新翻土上來找說法了。
不過,李三江又補了句,這筆錢先拿來應應急,種桃樹的錢回去后他再抵押房子。
好在,因為一切順利且沒在上海住院,所以除了點車馬住宿開銷外,倒是沒花掉幾個錢。
李三江嘀咕道:“那黃饃饃,我是真吃不慣啊。”
爺孫倆中午進醫院前,在醫院外頭其實各自吃了碗面,太爺一邊埋怨著上海物價死貴,一邊不忘給李追遠加了一份肉。
這黃饃饃,則是旅館隔壁早餐店老板的好意,不是拿來賣的是他做了自己家人吃的。
爺孫倆都不太能吃得慣這糜子面,包子豆漿吃了后,黃饃饃就留著了,等在醫院樓梯上坐著時,閑著也是閑著,李三江就掏出黃饃饃,自己吃一口再給李追遠喂一口。
有點當零食吃的意思,也是為了不浪費糧食。
但這一幕落在老教授眼里,簡直是悲情得不能再悲情。
后來才得知,老教授老家是陜北的。
鄉鎮大巴車在村口停下,李三江牽著李追遠的手下了車。
爺孫倆都各自舒了口氣,總算回到家了。
李追遠自己都沒料到,第一次和太爺出門“旅游”,自己會全程處于瞎子狀態。
不過,他盡量能做的事都自己做,不讓李三江勞累。
可因為他眼睛看不見,所以不知道李三江每次看著他努力熟悉適應盲人生活狀態時,眼角都會噙著淚,越看越傷心。
小遠侯表現得越懂事,李三江內心的自責就越深重。
他覺得是自己沒照顧好孩子,剛把孩子戶口遷到自己名下,孩子就得了這樣子的病,他都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個什么喪門絕戶掃把星。
“太爺,沒事的,醫生不是說了么,再過段時間,我的眼睛就會好了,到時候我正好能去上學。”
一聽到“上學”倆字,李三江頓了一下,眼淚又破了堤。
不過,他也在努力平復自己的情緒,盡可能只流淚不抽泣,不讓孩子聽出來。
“嗯,我家小遠侯的眼睛,肯定會好的,肯定能去上學的,哈哈。”
去求醫路上,每次李追遠說自己很快會好這樣的話時,都會得來李三江的叱罵,罵他細那康子不懂眼睛的重要還以為是件小事。
求醫結束回來開始,李追遠再這樣說時,李三江就會附和了,而且他自己也會反復說這樣的話。
老家的村道,田野花香。
回到家,來到壩子上。
李追遠的雙手,很快就被另一雙小手握住。
這次,李追遠感知到了來自這雙手的顫抖,因為李三江待在旁邊,很近的位置。
很明顯,女孩對李三江的排斥,大幅度上升了。
李追遠開口道:“阿璃,要懂事,太爺是帶我去看病的。”
女孩的手停止顫抖,她聽進去了,在壓制。
李追遠臉上露出了笑容,他有些遺憾,現在看不見阿璃的模樣,不過還好,記憶里存了好多,這得益于阿璃每天都會換不同的衣服。
下一刻,女孩摟住了自己的脖子。
李追遠伸手輕輕拍了拍她的頭,就是現在大家都看著這里,說那樣的臺詞有些羞恥。
女孩身子輕晃,似乎對儀式遲遲未能完成而感到不滿意。
算了,反正自己現在看不見,有什么好羞恥的。
“阿璃想要什么就跟我說,我有錢,有的是錢吶。”
女孩滿足了,挪開身子,然后抓著李追遠的手,輕輕摸到了她的眼睛。
這一幕,落在周圍人眼里,必然是無比溫暖的,讓一個瞎子去摸自己眼睛,正常人思路里肯定是指的是:我是你的眼。
“不,不玩這個……”
但李追遠卻很慌,因為他知道阿璃的意思是想和自己玩游戲,比如以前那種走陰。
他就是透支嚴重了才瞎的,可不敢在眼睛還沒復原前,再搞這些事了,要不然,很可能就徹底瞎了。
見李追遠不同意,女孩就握著男孩的手,畫了一個框,意思是下棋。
“再過一會兒吧,阿璃,我想先洗個澡吃個飯,下午我們再一起玩。”
最重要的是,因為太爺一回來就把自己強行帶去看病了,他到現在都沒能有機會從潤生和譚文彬那里得知事情后續發展到底怎么樣了。
“來,小遠,我帶你上樓洗澡。”譚文彬主動伸出手,領著李追遠上樓。
“彬彬哥,你怎么還在這里?”
“小遠哥,你這話說的,我不在這里在哪里?”
“我以為你回家去了。”
“這兒缺人手,你們走的這段時間,我留這兒幫忙扎紙送貨,我給你說哦,我現在扎紙手藝可棒了,我扎的紙人,劉姨都夸好。”
“彬彬哥,你真厲害。”
“嘿嘿,劉姨說,你的眼睛沒大礙的,對吧?”
“嗯,沒事的,不用擔心。說說那件事后續吧。”
“哦,那晚潤生打電話給我,然后我就打給我爸,我爸去了現場,河里五具尸體,除了周庸那一家,還有那倆上次翠翠過生日在翠翠家見到過的那對父子,就是父親和兒子顛倒的那個。”
“是他們?”
李追遠對那個以老扮嫩的侏儒,很是反感。
說實話,當時如果他們是死倒的話,自己早就著手去收拾他們了,不可能留下這個隱患,可惜,他們是人。
從自己回到老家經歷的這些事來看,死倒真的沒有人來得可怕。
“嗯,高個子那個被分尸了,應該是周庸干的。侏儒也死了,好像是被那對母女咬死的。”
“警察那邊怎么說?”
“侏儒家院子里搜出了不少具骸骨,還擺了特殊的姿勢,屋子里神神叨叨的東西也不少,而且侏儒和他兒子的真實身份父子關系也被查出來。現在認定他們是信那種亂教的,是他們殺了周庸一家,最后在河里搞儀式,把自己也給祭了。”
“辛苦你爸了。”
“這不就是真相么?”
“嗯,確實。”
“對了,潤生搜來一些東西,都包起來放在工房里了,小遠哥,你要不要看一看?”
“我現在拿什么看?”
“噗哧……額,抱歉,哥,我沒忍住。”
“彬彬哥,你幫我放一下水,我先洗澡。”
“哥,我幫你搓背吧。”
“不用,我不習慣。”
“好,我先給你兌水,然后在門口等著你。”
洗完澡出來,一路舟車勞頓感才算是消除。
譚文彬有些迫不及待地問道:“小遠哥,你答應我的事……”
“那些器具的用法,潤生哥教你了么?”
“啊?沒有,他就教我扎紙了!”
“你讓潤生哥先教你那些器具的用法吧,然后我再嘗試教你一些其它的,就是比較難。”
“哈哈,再難,有比考試做卷子難么?”隨即,譚文彬醒悟過來,“哥,我嘴瓢了,你打住,千萬不要往下說!”
“彬彬哥,你先學基礎的吧,我那套器具就給你用。”
“真的么,小遠哥,那太好了!”他眼饞那套裝備很久了,潤生的那套尺寸太大也太重,小遠的那套他用得剛剛好。
李追遠之所以打算把自己那套器具暫送給譚文彬,也是因為他現在的身體,揮使那些有些吃力,再者,他現在掌握了黑皮書內容,已經有了直面死倒的強力方法。
至于說要是身邊缺少器具怎么辦?
這不是什么問題,因為他是不會在沒有潤生和譚文彬的情況下,去單獨面對死倒的。
男孩回到最熟悉的藤椅上坐下來,阿璃早就在那里等候,他伸出手,阿璃的手送了過來。
倆人開始對著空氣下棋。
因為二人都習慣下快棋,所以在外人眼里,就是倆小孩握著手,不停地對著空中指指點點。
回到樓下的譚文彬疑惑道:“他們在做什么,天還沒黑啊,就開始數星星了?”
潤生抬頭看了一眼,說道:“下棋吧。”
譚文彬沒好氣道:“你這是把我當傻子糊弄呢?”
潤生懶得解釋。
“小遠哥說了,你得教我用那些東西。”
“嗯,好的。”
“那,什么時候教我?”
“先把這批紙扎做完,人家急著要。”
“怎么一下子要做這么多?”
“牛家三家都訂了。”
“一家人,做三場齋事?”
“是三家都死了人了,兄妹仨。”
“要走一起走,這真是兄妹情深。”
潤生聞言,笑了笑。
譚文彬馬上發覺不對,問道:“我是不是又錯過了什么?”
“先干活兒,晚上教你用東西時再說。”
“好!”
為了給爺孫倆接風,劉姨晚飯準備得很豐盛。
李追遠坐下來后,譚文彬想靠過來:“小遠,我來給你夾菜吧,喂喂喂!”
阿璃淡漠的眼神看了過來。
譚文彬嚇得連續后退,坐回了自己位置,他之前就覺得女孩不好惹,可見過死倒后本該練了膽子,但對女孩卻越發感到害怕。
李追遠拿起筷子,他這陣子跟太爺去求醫途中,倒是學會了盲眼吃飯,只需要提前摸索好菜盤位置和菜式,再在用筷子時感知敏銳一點。
只是,當李追遠拿起碗時,就感覺到飯碗上被夾了菜。
李追遠扒了兩口后,上面又被夾了菜,是女孩正在給自己夾菜。
“嘿嘿嘿,嘿嘿嘿。”
李三江抿了一口酒,看著這一場景,臉上露出了憨笑。
連帶著看向坐在遠處小圓桌旁的柳玉梅時,也低了低頭,臉上罕見露出了討好。
以前拿了房子又拿了地,自然腰桿子硬,現在孫子眼睛瞎了,還不確定是否能好,面對這市儈的老太太,自然得謙卑下去。
再好的條件,也抵不過殘疾,尤其是這眼疾,在這年頭,就基本喪失勞動能力。
按村里風氣,眼神不好的大概以后結婚,也是找同樣眼神不好的。
唉,這丫頭雖然脾氣怪了點,也不會說話,可至少眼睛是正常的。
而且,長得那是真漂亮,可惜了,自家小遠侯看不見了。
李追遠只顧著吃飯,壓根沒想到自家太爺已經在為自己未來婚事操碎了心。
不僅如此,李三江已經準備晚飯后提點禮物去拜訪一下劉金霞,打算提前為曾孫以后就業鋪個路。
吃完飯,放下筷子,李追遠坐在那里,女孩拿起帕子給他細心擦嘴。
這次,沒等他勸女孩回屋睡覺,女孩先把他拉上了樓,等他進房間后,她才離開。
李三江提了些雞蛋糕云片糕和糖,就準備出門去劉瞎子家了,臨走前,看著坐在那里還在細嚼慢咽的柳玉梅,主動哈腰問了聲:
“喲,今兒個胃口不錯啊,挺好,身體好。”
說完,這才離開。
劉姨一邊給柳玉梅盛湯一邊疑惑道:“三江叔這是怎么了,感覺有點奇怪。”
柳玉梅冷哼了一聲,吐出魚刺,罵道:
“老東西這是擔心自己曾孫娶不上媳婦兒呢。”
“呵呵呵。”劉姨捂著嘴忍不住笑了起來。
柳玉梅一開始還冷著臉,最后也被帶動著露出了笑意。
“您別說,三江叔這人,可真有意思。”
這時,阿璃從樓上下來,自己走進了東屋。
柳玉梅抿了一口黃酒,欣慰道:“我們阿璃,真的是越來越好了。”
入夜了,李追遠坐在書桌前,打開臺燈。
然后,他又把臺燈關了。
攤開本子,拿起筆,他答應了譚文彬說要教他的,那就肯定會教。
雖然看不見,但對寫字這種事并不影響。
自己曾看過英子姐的高中課本以及做過譚文彬的卷子,李追遠就根據高中知識點和考點,給譚文彬寫下了一本子的數學題。
出完題后,他伸了個懶腰,揉了揉有些發酸的肩膀。
這個本子,明天會交給譚文彬。
李追遠沒有故意為難他,因為根據自己的撈尸學習經驗,數學運用,是必備基礎。
器具運用,則需要用到物理。
材料制作,則需要用到化學。
哪怕是自己看的那些書,譚文彬想要看懂,還需要用到語文。
潤生是天賦異稟,羨慕不來的天才。
自己和彬彬,只能走普通差生路線。
不過,要是譚文彬真能學下來,就能順便解決高考成績問題了,也算是自己完成了對譚云龍的承諾。
“喵……喵……喵……”
貓叫聲,自外面傳來。
有點遠,沒上壩子,但李追遠自從瞎了后,聽力就變好了許多。
李追遠認出了是誰來了,他習慣性地拿起筆,準備對旁邊杯子敲一下,好在停住了。
起身離桌,李追遠慢慢走著下樓,一樓兩張圓桌上,潤生和譚文彬睡得正香。
李追遠走下壩子,來到田邊,蹲下來,伸出手。
很快,掌心處就傳來毛茸茸的觸感,黑貓,在故意用頭蹭著。
李追遠干脆坐在地上,黑貓跳到他懷里,他一只手托著它,另一只手在它身上輕輕撫摸。
和以往的接觸不同,此時的它,身上暖呼呼的。
“都死了么?”
“喵……”
“挺好的,你也終于可以解脫了。”
“喵……”
黑貓開始用爪子,輕輕扒著自己的臉。
“我眼睛出了點問題,過陣子才能好,我現在沒辦法走陰,咱們就這樣告別吧。”
“喵……”
“下輩子要是還做貓的話,找個好主人。”
“喵?”
“哦,對不起,你已經有著世上最好的主人了。”
黑貓的身體開始消散,它身上的怨念已經不見了,所以分解出的不再是黑氣,而是一片片晶瑩。
月光下,
男孩坐在田埂上,懷里抱著一團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