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想解決這里的咒力問題,首先就要獲得它的主導權,哪怕只是形式上的。
所以,解順安這個點,必須要先做處理,他手里有一面令旗,可以引導咒力的流轉。
另外,他在這里的地位有些特殊。
他和陰萌很像,表面上都是將軍的貴客。
但從他和老天門四家先人的互動,以及他可以自由進出宴會廳、周圍的侍女宦官對他的行為都視若不見這些線索來看……
我懷疑解順安擁有這里的部分控制權。”
李追遠記起自己在阿璃夢中看到的那位解家趕尸道人,正常來說,只有被龍王親自鎮壓的邪祟才能順著因果源頭找上阿璃。
所以,少年推測,所謂的血親為祭形成封印只是第一步,這一步之上應該還有類似生死印的存在,將自己與將軍強行融合綁定。
他既然還有意識,那一定程度上,這處環境也可以說是部分姓解。
作為解家人的解順安,能夠擁有部分控制權,就不奇怪了。
李追遠繼續道:
“將軍固然曾經強大,但現如今已經衰弱;解順安就算有些手段,但也不至于太過夸張。
面對他們,我們其實是有機會的。
最重要的是,那些不可直視者。
除非像解順安那樣自挖雙目,否則我們暫時沒有面對他們的能力,而且還不能捅破他們。
彬彬哥,你們先前去抬過那群不可直視者,你說過的,他們平日里都被統一安置在一個地方,是吧?”
譚文彬:“是的,在一座保存還算完好的大殿里。我們混入趕尸人隊伍去接人時,都是在那座大殿的門口,趕尸人隊伍一個一個排著隊,在殿門口蹲下身,下放杠子,他們就一個一個從宮殿里面排著隊出來,上杠子。
送回去時也是一樣,抬著他們回到殿門口,蹲下,下放杠子,他們就自己滑落下去,回到殿內。”
李追遠換了個嚴肅語氣,開口道:“譚文彬。”
譚文彬立刻神情一肅:“在。”
李追遠:“熊善。”
熊善囁嚅了一下唇,他也是一個團隊的老大,以往都是他來發號施令,這還是第一次被別人安排任務。
但自認識接觸以來,少年身上就屢屢展現出神秘,如果說之前只是能力上的話,那剛剛少年對自己行走江湖處境的分析,是真真切切讓他有種遇到“前輩”的感覺。
而且這個時候,他已經沒得選,一旦這里的事情沒處理好,那全家都得遭受因果的清算。
熊善:“在的!”
李追遠:“你和譚文彬一組,你是組長。你們組兩個任務,一是搜尋到陰萌,找到陰萌后,她自動歸入你們一組。
這一任務不是優先級,陰萌作為將軍貴客,應該不會有生命危險。
你們組第二任務必須要完成,那就是在接下來的時間里,阻止那座宮殿里的不可直視者出來,為我們這邊,創造解決解順安的環境。”
熊善:“好,我知道了。”
李追遠繼續道:“給你們兩個建議,盡量不要硬拼,采取迂回策略。
熊善,你所擅長的辰州符在這里有極好的偽裝作用,利用好這一點。
其次,既然已經確定這里的侍女宦官能被賄賂,那就搞好這層關系。”
譚文彬馬上看向潤生:“潤生,把香都給我。”
潤生馬上從自己包里拿出兩個鐵盒,一個鐵盒里裝的是細香,這是平日里的普通嚼頭,另一個更精致更小的盒子里裝的是形似雪茄的粗香,出門在外時,潤生每天抽它都會限量。
留下一根粗的后,潤生將兩盒香都遞給了譚文彬。
譚文彬掂了掂,細香已經用去大半了,粗香雖然夠粗,但數目不多,你賄賂人時,總不好意思跟人家說:勞駕公公您和這位侍女嬤嬤合吃一根,對食?
譚文彬:“潤生,還有么?”
潤生搖頭:“就剩這些了。”
“那好吧。”
譚文彬點點頭,他也清楚,每個人的登山包雖然都很大,但需要放撈尸人器具、放食物和水等各種物資,所以能存放自己私人物品的空間就很有限。
潤生:“萌萌包里還有一套粗細香,她怕我不夠,幫我帶的。”
李追遠:“調高接應萌萌的優先級。”
譚文彬笑道:“必須的。”
“其余人,跟我去找解順安。”李追遠再次看向譚文彬和熊善,“記住,我們這里發出得手信號前,宮殿里的不可直視者,一個都不能放出來。”
譚文彬:“明白!”
熊善拍了拍自己胸口,沉聲道:“放心吧。”
分頭行動開始,原先的草杠還能用,熊善略作修補后,雙方各自抬著稻草人離開。
李追遠并不知道解順安現在人在哪里,但這并不重要,自己可以先去這里最核心的區域,也就是將軍本體真正所在的位置。
解順安要是恰好在那里,那正好;他要是不在那里,自己也能去和那位解家先祖交流一下。
畢竟自己能來這里,也是這位解家先祖主動找上自己的。
宮殿雖說損毀很嚴重,卻依舊殘留著不少禁制與陷阱。
被分配到李追遠這邊的梨花忍不住出聲提醒道:“我丈夫進過這里,里頭機關很多,要小心。”
“嗯。”
李追遠簡單應了一聲,然后拿起一塊石頭,砸向了前方破損的石板路。
“啪。”
“嘩啦啦……”
前方陷落,泛著腥臭的污水快速填充,而且如噴泉般向外擴散。
這些污水本該具有強腐蝕性,但時間久遠之后,腐蝕性消退,卻又因身處于這種怨念深重的環境里,被沾染上了另一層毒性。
李追遠抓著潤生的衣服,往下拉了拉。
潤生會意,抬著草杠的他蹲下來,后頭的林書友和梨花也都蹲下。
這一停,就是很久。
梨花擔心自己丈夫那邊已經在著手阻攔那些不可直視者了,忍不住伸手輕輕推了推身前的林書友:
“怎么不走了?”
林書友回頭,對她做了一個“噓”的手勢。
梨花再次問道:“是在做什么嗎?”
林書友皺眉:原來自己以前話多時就這么討人厭么?
李追遠終于站起身,走到隊伍最前面,拉著潤生的衣服,示意自己帶隊,同時出聲提醒道:
“后面的,注意前面人落腳的位置,盡量不要走錯。”
梨花:“知道了。”
林書友:“明白!”
接下來,這支隊伍就正式走入宮殿,雖說有時哪怕是直線也需要繞圈,但總體上依舊保持著一個較快的前進速率,而且一路平安。
這讓梨花感到很驚訝,她丈夫可是說過,宮殿里十分危險他差點都沒出來,但危險在哪里,難道全被那少年規避了?
李追遠曾看過《齊氏春秋》,齊家祖上是墓葬機關術的泰山北斗。
這座將軍葬用的是標準格局,也就是范題。
難點有兩個,一個是尋常墓葬機關針對外部進來的盜墓者,這里主要針對內部;
另一個就是破損嚴重后所產生的后續變化,機關也會變形,甚至是變性,這種鬼環境下,本來無毒的也可能沾染上毒性。
確定好解題思路后,李追遠是一邊帶路一邊破題,也就是少年腦子轉得快,換普通人就算學過這些,也得走一段路停下來思索檢驗才敢繼續下腳。
眾人走著走著,就來到了宮殿最深處也是最核心區域。
梨花長舒一口氣,她真心覺得可惜了,自己的丈夫沒能來體驗一下,你口中的危險地帶人家卻如履平地,是種什么感覺。
不過,她覺得自己丈夫應該早就預料到了這一點,所以才主動提出,想去南通李家上門拜訪的請求。
撈尸李,應該真的是一個隱世不出的家族。
梨花低頭看向懷里的孩子:兒子,這或許,是你的機遇!
這少年年紀還小,你快點長大,說不定等少年點燈行走江湖時,你能跟他一起!
每個母親對自己生出的孩子都帶有濾鏡,淺顯點的表現是明明孩子長得很一般卻覺得漂亮得不行;再深層次一點,就會臆想出自己孩子乃應運而生,未來注定會有大出息。
李追遠自是無暇去分心后頭的婦人在想什么,因為在看見前方的那座巨坑時,也看見了正在巨坑邊設祭壇的解順安。
很好,他就在這里。
此時的解順安正在做法事,兩根已經很高的白蠟燭正在燃燒,火苗向上竄了老高,火勢很猛,但蠟燭并未消融變矮,反而還在變高。
尋常人逢年過節給先人設祭,那是供奉,以實打實的祭品,換取祖宗安息以及……能給就給的保佑。
但李追遠一眼就看出,解順安不是在做傳統祭祀,他正在向先人強行借命。
李追遠:“真是孝順。”
這是一種半邪術,之所以有個“半”字,是因為它普遍存在于各地,而且是以自愿的形式。
就比如家里有小孩,天生體質弱,老是生病,就找父母或者爺爺奶奶輩的親人,行這一儀式,借福運借命數,來幫孩子度過難關。
若是家里人不舍得或者家里條件殷實的,那就會換一個方式……娶親沖喜。
請算命先生找個命格好且家里條件差的未婚男女,要是家里那位病重得連儀式都走不了,那就讓女的抱公雞、男的領蓋著紅頭巾的紙人,行拜堂之舉。
解順安現在做的,就是這活兒,把自己祖爺爺的命數強行抽出來給自己,其目的可能不是為了給他自個兒增添什么福運陽壽,純粹是希望他祖爺爺早點歸西。
李追遠從這里看出,應該是那位解姓先祖,正在努力維持著將軍的存在,因為他清楚一旦將軍徹底消亡,將意味著怎樣的災禍發生。
他也真是可憐,當年舍身取義,就是為了鎮壓將軍,承受幾百年的封印折磨,只為了與將軍早日同歸于盡,為人間除此大害。
可偏偏,眼瞅著使命即將完成自己也將得到解脫時,因為自家后人的這番操作,還得硬挺著幫將軍維系其存在。
解順安收起桃木劍,面朝李追遠,他雖然看不見,卻似也練就出了新的感知。
“來者何人?”
李追遠看向被解順安插在腰間的令旗,說道:
“把令旗給我。
我答應你,
當我把這里的問題解決完后,我可以幫你報仇。”
“呵呵呵……”解順安笑了,他伸手摸了摸自己腰間的令旗,反問道,“你能解決?”
李追遠:“有一定把握。”
“可惜了,要是二十年前,我奉阿嬤之命,去給汪家那老畜生拜壽前,能遇到你就好了。”
“抱歉,我那時還沒出生。”
“哈哈哈……晚了,我當年覺得自己很厲害,能從汪家壽宴上擺脫跟蹤逃回來,直到當晚,他們順著我的路徑找到了家里。
我那一直勸我,冤家宜解不宜結,過去的事就過去算了的阿嬤,為了保護我,在老宅里自焚阻攔他們。
那一晚,火燒得很旺,我們家老宅用的可都是好木料。”
李追遠:“所以我沒勸你放下仇恨,我說我可以幫你報仇,我還能為你設計很多能增添你報仇快感的方案。
我是認真的。”
解順安:“你的意思是不是,那三家值得我報仇,也死有余辜,但這一帶的百姓普通人是無辜的,不應該被牽累?
我聽你的聲音,你應該很年輕吧?
沒想到,年紀輕輕的你,居然如此菩薩心腸,悲天憫人。”
李追遠:“感謝夸獎。”
“哈哈,你真當我是在夸你?”
“嗯。”
“你口音不是本地的,你滾吧,滾得越遠越好,這里的事,與你無關,你要發善心憐憫,講仁慈善心,不要在這里!”
“我不是在做仁慈的事,我只是在做正確的事。”
李追遠自我檢視了一下,自己現在真正在乎的人,并不多,屬于一只手勉強不夠數,兩只手卻綽綽有余。
要論絕情,這個解順安還真比不上自己,至少他心底還有無邊的恨意,恨意也是一種情緒。
不過,他卻一下子給自己冠以這么多的頭銜。
站在一個病人角度,這些帶嘲諷的話語,聽起來跟“祝你早日康復”一樣。
解順安伸手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問道:“你看見了么?”
李追遠:“看見了,你瞎了。”
解順安:“我已經看不見這世界了。”
“嗯。”
“反正我都看不見了,那這世界也就沒有存在的意義了。”
“哦。”
“我就是要讓我的先祖們看看,當初你們為了封印邪祟所做的犧牲,到底是一件多么愚不可及的事!
他們為什么就不能好好為自己,為我們這些子孫后代多想想!
我就是要讓他們后悔,就是要把他們的犧牲以及他們自以為是的偉大,變成一個天大的笑話,我要毀掉他們自認為有價值有意義的一切!
言家謝家、汪家、卜家。
這三家,
怎么可能夠。
我要讓更多的人,越多越好,讓盡可能多的人,來為我,為我解家,殉葬!”
“好的,我知道了。”
李追遠抬起右手,向前一揮。
潤生手持黃河鏟,向前沖去。
氣門開啟,其勢如虹,每一步落下,都引得巨坑附近傳來震顫回響。
解順安咽了口唾沫,他第一時間就察覺出來,自己不是這位的對手,至少在近身搏殺能力上,自己對上沖上前的這位,可以說毫無機會。
因此,他當機立斷,手中桃木劍丟下,雙臂一揮,自袖口中落出兩截竹竿,緊接著順勢一甩,竹竿快速延伸。
就如同撈尸人手中的黃河鏟,這雙竹杠,亦是趕尸人的標配。
解順安雙臂揮舞,兩根長長的竹杠自空中立起后,又向下垂伸向巨坑。
在潤生已經臨近其面前時,解順安身體一側,以自身為軸,將一雙竹杠掄起的同時,雙手回收,竹杠也隨之回縮。
原本躺在巨坑棺材內的趕尸道人,被一雙竹杠夾起,離開坑洞,落于潤生面前。
解順安操控竹杠,趕尸道人隨即開始動作。
其舉起手,一拳向潤生打來。
這是解家先祖,同時也是將軍,虎死威猶在,更何況是兩頭老虎。
當年的將軍全盛時,可謂兇焰滔滔,能與龍王正面抗衡,如今就算法術不能施展,但其被操控的身軀,依舊帶有可怕的威能。
拳鋒帶來極強的壓迫,引發氣浪呼嘯。
潤生不敢怠慢,原本準備發起攻擊的黃河鏟直接改橫以做格擋。
“砰!”
一拳之下,趕尸道人原地不動,潤生身形快速后滑,雙腳在地上摩擦了足足數十米,原本底部很高的登山靴,不僅冒起了白煙,還融了一半。
若非這是為其量身定制的新黃河鏟,換做以前的,與那拳頭接觸時,應該早就斷裂了。
潤生無比震驚于對方這具身體的可怕力量,這讓他找尋到了當初接受特訓時,自己的師父也就是秦叔給自己喂招時的感覺。
那時,他覺得自己面對的是一座難以撼動的山。
而且他很清楚,那會兒的秦叔根本就沒對自己用全力,不過,眼前的這尊趕尸道人是被那解順安操控,它的全力其實也沒發揮出來。
潤生扭了扭脖子,強行撫下體內翻滾躁動的氣血,周身氣門快速開啟閉合,再次發起了沖鋒。
李追遠注意到,解順安丟出了一張符,那張符紙落地后,即刻燃燒化作灰燼。
他應該是在調動那些不可直視者過來,哪怕只過來一個,往解順安身邊一站,這架,就真的不好打了。
潤生的第二次攻勢,明顯繞開了前方的趕尸道人,奔襲到一半后,開始繞行,打算直接攻擊解順安。
但解順安只是手臂輕甩,那趕尸道人就立刻移動,緊追潤生的步伐,如同在玩老鷹捉小雞。
就在這時,解順安忽然面露疑惑:“什么聲音?”
李追遠:“阿友。”
林書友左手攤開,右手握拳,開始起乩。
沒開臉,是因為他知道小遠哥不喜歡開臉后的那個欠抽的自己。
其次在這個環境下,任何的不聽話都可能造成可怕的后果。
但也因此,降低了起乩成功率。
不過沒關系,多起幾次,就跟在高原上用打火機一樣,多嘗試幾次就不信打不出火!
結果,一次,兩次,三次,四次……
林書友動作擺了很多次,不停跺腳,卻始終未能成功。
阿友一邊繼續做著動作起乩,一邊偷偷摸摸看向站在自己身側的小遠哥。
他現在很羞愧,也很不好意思。
沒遇到小遠哥之前,他對陰神大人們是無比崇拜,認為祂們高高在上,無所不能。
自從遇到小遠哥后,他自童年起就對陰神大人們所形成的既定印象,正在一點點龜裂。
可能是這方天地濃郁的咒力氣息,讓白鶴童子不敢來趟這一渾水,也可能是將軍就算虛弱不堪,可曾經的級別畢竟擺在這里,總之,童子不愿意下來。
李追遠沒說什么,而是抬起左手,向前一揮。
“你上。”
梨花準備將兒子遞給李追遠,但李追遠沒接。
梨花又打算遞給林書友,她記得先前滑落向凹槽時,是林書友一直樂呵呵地抱著自己兒子,但林書友還在不停地砸拳跺腳,顯然沒空。
沒辦法,梨花只得將兒子放在地上,從襁褓中抽出兩把短斧。
李追遠提醒道:“佯攻解順安。”
“明白!”
梨花沖上前去。
她的速度比潤生更快,其一進入戰場,就像是利斧擲出,然后以更絲滑的方式轉彎,襲向解順安。
潤生趁機同步壓上,不打算讓趕尸道人回防。
解順安面露焦慮。
李追遠馬上喊道:“他在演!”
潤生當即改攻勢為防御。
梨花的配合性差點,但她本就是佯攻,所以也止住前沖身形。
解順安雙臂向后猛拉,竹杠再度回縮,剎那間,解順安與趕尸道人完全貼合在了一起,二人如一人。
趕尸道人抬腿,踹向潤生,這力道所卷起的氣浪,直欲撕裂人耳膜。
“砰!”
潤生再次以黃河鏟格擋,整個人又一次向后滑行。
緊接著,趕尸道人側身,對著梨花一拳,梨花是擋都沒敢擋,直接后退。
可這拳鋒,卻依舊掃到了她,身形倒飛出去。
落地后,梨花吐出一口鮮血。
她馬上扭頭看向遠處的少年,這東西體魄太可怕了,真得繼續硬拼么?
一般遇到這種硬茬子時,自己丈夫就會在術法和符篆方面尋求突破口,可那少年就站在那兒,絲毫沒有布置的意思。
其實,解順安不是沒有弱點,他的弱點就在于移動速度,他似乎只能做到小范圍的快速移動,無法進行長范圍奔襲。
但在這里,單純做防御,等待那群不可直視者過來,他就可以仗著眼盲的優勢,直接獲勝。
李追遠耳朵輕顫,他聽到了解順安的呼吸聲。
操控這種級別的“尸體”,確實是個體力活,肯定很累。
解順安再次面露疑惑,緊貼著趕尸道人的他納罕道:“誰在說話。”
李追遠:“繼續。”
潤生發出一聲低喝,再次前沖。
梨花一咬牙,緊跟著快速圈行。
這次,趕尸道人沒主動揮拳,只是雙腳踮起,原地轉圈。
似是篤定,對方不敢真的攻過來,就算真進逼上前,也會馬上改攻勢為防御,造不成什么威脅。
這樣下去,到底是誰消耗誰,還真不好說。
潤生不得已之下,這次主動發起攻勢,黃河鏟砸向趕尸道人的腦袋。
趕尸道人沒有躲避,用腦袋直接接下了這一鏟。
道冠被砸飛出去,可接下來,卻是一陣金屬撞擊之聲,強硬的回彈,讓潤生手腕都開始發麻。
趕尸道人趁勢出拳,砸向潤生。
因為先攻擊了,所以露出了破綻,這一拳速度極快,很難架擋和閃避。
潤生只來得及提起黃河鏟,讓鏟邊撞擊向對方身體,期望多抵消一點沖勢,然后以肘橫檔于身前,放在以往,他是很喜歡和人拼拳的,這次,他不敢。
“砰!”
肘部被擊打回去,重重地砸在自己身上,潤生被打得快速后退,后退途中氣門快速鼓動,鮮血溢出,將身上原本綠色的衣服,頃刻染深。
手臂此時已經扭曲,潤生強行一甩,讓其再度繃直。
他這條胳膊已經斷了,現在還能重新看起來正常,是開氣門強撐著。
梨花也是照常理,在潤生正面發起攻勢時,配合偷襲后方的解順安。
而且,這次趕尸道人一拳擊退潤生后,竟還在繼續向潤生追去。
這是個好機會。
可梨花心底,卻又猛地生出警兆,不,不對勁!
快退!
就在這時,解順安身體像是一條蛇一般,從趕尸道人身后,繞向了身前。
趕尸道人“嘎吱”一聲長音,腦袋回轉,自身前來到身后,身上關節也傳來聲響,雙手自如前伸。
趕尸道人張開嘴,一股氣浪席卷而入,不僅中斷了梨花的后退勢頭,還讓其身形更向前了一些。
梨花大驚,瘋狂揮舞斧頭,斧頭砍中趕尸道人的手,但只是迸濺出一串串火花以及一道道淺淺的白痕。
趕尸道人手指一抓,抓住斧頭,向自己身體這邊一抓后,再度前伸,抓住了梨花的手腕。
這種恐怖的體魄,一旦被其真的抓住,那下場幾乎就是注定的!
梨花左手舉起斧頭,準備砍下自己整條右臂以進行脫離。
“吼!”
就在這時,潤生再度沖了過來,掄起黃河鏟,眼里只有又落于道人“后方”的解順安。
這一次,潤生一口氣連開十五個氣門,距離氣門全開只差一個,這威勢,比之先前幾次攻擊還要強盛得多。
李追遠聽到了對方的呼吸陡然一滯,解順安慌了。
趕尸道人沒有再對梨花發起進一步進攻,只是用力一捏后向前猛地一推。
梨花身形如風箏,掉飛出去。
落地后在地上連滾了好幾下,等再站起身時,她的右手,已是一片血肉模糊,這是字面意義上,手指手掌完全漿糊成了一起,這只手,算是廢了!
但得虧是潤生起勢過來接應及時,要不然她至少得失去整條右臂。
“哐當!”
及時擊退了梨花的趕尸道人,得以再次與解順安換位,迎上了潤生。
這次,黃河鏟擊打在趕尸道人的胸口。
解順安嘴角溢出血。
趕尸道人除了道袍破損外,沒什么傷勢,但有一部分震力卻傳導到了解順安身上,讓其受了傷。
可與此同時,趕尸道人的腿,也踹中了潤生。
“砰!”
潤生這次沒辦法保持站姿向后滑行了,這一腳,將他踹飛,狠狠落地。
其所在位置,大量淤血通過氣門開始快速排出。
潤生完全不顧傷勢,再次站起身。
他很想氣門全開試試,他雖然清楚,就算氣門全開大概率也不會是那恐怖的趕尸道人對手,但那時候自己力道更足,最起碼能讓操控趕尸道人的解順安受更重的傷。
只是,潤生明白,小遠既然沒命令,那小遠的意思就是不希望他現在氣門全開,自己不能陷入癱瘓,小遠后續還有事情要安排給自己干。
解順安吐出一口血,開始喘息的同時,又繼續問道:
“是誰,祖爺爺,將軍,你們到底在和誰說話?”
解順安目光開始向四周逡巡,他想要查看在場所有人。
李追遠:“繼續。”
潤生拖著受傷的身軀,再次發起沖鋒。
梨花先再次看了一眼自己完全廢掉的右手,又看向遠處站著的李追遠:繼續這樣上去,我們真的會死的!
只是,當她目光最后落到少年旁邊自己兒子身上時,她還是深吸一口氣,左手持斧,再次沖了上去。
這時候,最著急的其實就是林書友。
那邊同伴已經在打生打死了,自己這里硬是還沒起乩成功。
不管了,林書友干脆將三叉戟握在手里,打算不起乩,直接上去干!
他是知道上次自己師父和爺爺來金陵時,被龍王家直接嚇跑的,但他覺得很正常,那可是龍王家。
但他清楚,若是面對邪祟時,自己師父和爺爺就算明知不敵,也絕對不會退縮的。
眼看著潤生和梨花,快消耗不下去了。
李追遠走到林書友面前,林書友揮舞著三叉戟,說道:
“小遠哥,我現在就上吧,就算陰神不下來,我們官將首也絕不會是孬種!”
林書友只等小遠哥的命令了,然后他聽到了小遠哥在念經。
這經文,他聽過,和自己家廟里的經文有點像……不,他學習背誦過小遠哥給自己的部分節選,其實是自家廟里的經文,與小遠哥的,有些許雷同。
吃過好的后,才會發現自己以前吃的,到底有多糙。
但很快,林書友就驚訝地發現,小遠哥流鼻血。
小遠哥怎么了,只是念個經還能流鼻血?
李追遠用左手擦了一下自己的鼻血,然后右手指尖在袖口處的紐扣上按了一下,沾染上黑狗血印泥。
抬起右手。
林書友馬上彎腰,把自己的臉湊過去。
李追遠口念《地藏王菩薩經》,用右手在林書友臉上畫臉,左手沾著自己的血也不浪費,結起了血印。
畫臉完畢,不夠精細,甚至稱得上是粗糙,卻又透著一股子原始氣息。
左手印記,直接點住林書友眉心。
林書友雙目當即睜開,這一刻,他仿佛回到了自己小時候,在爺爺的見證下,由自己師父帶領自己第一次遙拜感應陰神大人時。
那天,冥冥之中,他看到了很多道偉岸的身影,祂們高高在上,祂們高不可攀。
現在,他又看到了,但自己卻仿佛站在了高處,曾經雄偉的身影,竟然全部落于自己下方,變得有些渺小。
其中有一道站在最末尾的身影,最清晰也最熟悉,祂……就是白鶴童子。
李追遠開口道:
“我,
李追遠,
以秦柳兩家龍王傳承者身份,在此立誓:
白鶴童子自今日起,再敢有一次起乩不降,消極怠慢。
他日我走江成功,必親自整頓官將首派系,重修官將首傳承。
斷你功德之路,抹你陰神之位,絕你香火傳承,除你白鶴之名!”
小遠哥話音剛落,林書友就發現,自己“視野”里,排最后的那道身影,開始了劇烈顫抖。
林書友內心的震撼更甚,他甚至有種想迫不及待跑回家,找自己師父和爺爺激動訴說的沖動:
爺爺啊,師父啊,你們見過這種把陰神大人嚇得瑟瑟發抖的起乩方式么?孫子我,見到了!
李追遠注視著林書友的眼睛,罵道:
“白鶴童子,
你給我,
滾下來!”
剎那間,阿友雙眸,化作豎瞳!
以往每次下來,白鶴童子都會在李追遠面前表現一下自己的倨傲矜持,但這次,祂甚至不敢看李追遠一眼。
誓言這種東西的效果,看人。
有人人品好,能遵守誓言。
有人能力強,能完成誓言。
李追遠向前一揮手,說道:“愣著干嘛,干活!”
白鶴童子手持三叉戟,對著趕尸道人,直接沖了上去!
這次,童子三步贊下,竟有白霧裊裊,三叉戟上,亦有黑蛇竄動,豎瞳之間,更有濃郁的血光在流轉。
祂甚至,降臨下了更多的力量,不再像官將首傳統借用乩童身體肉搏戰的方式,祂主動用起了術法!
李追遠看到這一幕,只覺得自家太爺那句話說得對:騾子,你不拿鞭子抽它,它就永遠不會積極拉磨。
而戰場處,再次受傷,肋骨斷了好幾根的梨花在聽到李追遠先前喊的那些話時,眼睛直接泛紅了!
不知道的,還以為她也起乩了。
自己是否耳朵花了,竟似聽到了兩家龍王名號?不,至少確定,這少年是龍王家的傳人。
是了,他說了:他日走江成功。
他以后點燈行走江湖,叫走江!
江湖之外的人,永遠沒有江面上的人,更清楚龍王家的底蘊。
梨花昂起頭,身上的傷勢和疲憊,在此刻似乎都被清空了,她變得十分亢奮以及十二分的積極。
“兒子,看著,媽給你掙前程去了!”
有了白鶴童子這支生力軍的加入,雖然趕尸道人依舊威能恐怖,戰力上不落下風,但戰局的烈度,還是再度被提了上去。
李追遠要的,就是這個烈度,這樣,就能讓解順安不再能去關注那些“竊竊私語”。
而且,少年也看出來了,哪怕現在三人圍攻下,解順安開始變得有些狼狽應接不暇,但他還在裝。
這說明,那家伙還有后手,他應該有特殊方法,可以讓其自己與趕尸道人短暫分離,同時讓趕尸道人按照自己意圖,進行一小段時間行動。
可能是眼盲的原因,演技表現上自然也就缺失了一層,他應該早就察覺到了不可直視者還沒到這里來肯定是出了問題,但他在表演上,卻未把這一層的慌亂給演繹出來。
李追遠走到臺階邊,坐下。
順便,將身側的襁褓抱了過來。
“嗚哇……嗚哇……嗚哇……”
孩子忽然哭了。
這孩子很乖,從來不亂哭,他現在哭的原因很簡單,因為李追遠的手偷偷地在掐他。
這招,還是跟他媽媽學的。
其實沒多用力,但這孩子挺懂配合,輕輕一掐,他就扯著嗓子哭了起來。
孩子靈覺高,襁褓里就能走陰,真哭起來,其實挺能擾亂人精神的。
“乖,不哭,不哭了。”
李追遠從包里,抽出一面陣旗,正好自己鼻子還在流血,就又擦了擦,用帶血的雙手,用陣旗上的旗布當手帕,給孩子折疊起了小動物。
孩子見了,馬上不哭了。
李追遠就又輕掐了一下,孩子愣了一下,馬上哭得更大聲更賣力起來。
就在這時,剛剛又結束一輪圍攻的潤生、梨花被逼退,有白鶴童子做主力位,他們倆的壓力一下子小了許多。
其實,童子也沒辦法去硬扛這趕尸道人,畢竟他用的還是凡人身軀,可這會兒,祂是完全不敢懈怠的。
不僅自己早早地插上引路香,甚至連破煞符針,都從身后登山包里掏出提早握在了手中。
而解順安也帶著趕尸道人,往后退了一段距離。
忽然間,解順安嘴角露出一抹譏諷的笑容,他兩根手指刺入自己眼睛,開始攪動。
趕尸道人的雙眸里,也隨之散發出血光。
解順安伸手向前一推趕尸道人后背,趕尸道人如離弦之箭,脫離了竹杠的擺布,徑直向前沖去。
道人的速度實在是太快了,空氣中竟傳來陣陣音爆之聲,也就只有它這種強大的體魄,可以支撐得起這種速度。
這時三人正處于換力的階段,尤其是這一進攻方式,是先前從未展現過的,因此大家都毫無準備。
趕尸道人,目標直指坐在那里抱著孩子的李追遠。
潤生目眥欲裂欲裂:“小遠!”
梨花心欲滴血,那可是她兒子的前程!
不,自己兒子還在前程手上抱著呢!
童子一點都沒消極怠工,祂是第一個轉身,準備沖去救援的,但祂清楚,自己是救援來不及的。
一股莫名吊詭的快感,在童子心底升騰而起。
可隨之而來的,是來自自己乩童內心深處的鄙夷與憤怒!
解順安凹陷的眼眶,流出汩汩鮮血,他獰笑道:“哈哈哈,你給我死吧!”
“啪!”
坐在那里的少年,舉起右手,打了一記響指。
趕尸道人就在少年身前,忽然止住了身形。
它甚至雙手向后一抓,將由它帶起的強烈風浪給卸去,少年的額前發絲,也就輕輕飄了飄。
解順安不敢置信地瘋狂搖頭:“不,不可能,不可能,這不可能,怎么會這樣,為什么會這樣!”
李追遠:“你不是好奇,你祖爺爺剛剛是在和誰說話么?其實,你祖爺爺是在和我聊天。”
“不可能,你怎么做到的,不可能,你騙我,你騙我!”
“你祖爺爺告訴我,他很心疼你,但他同時,也對你很失望。”
解順安的聲音一下子軟了下去:“你胡說,你在胡說,你就是在胡說!”
“你祖爺爺說,他們那一代人,是為了捍衛正道保護蒼生而死,死得其所。
他支持你找那三家報仇他說了,那三家的先祖們,不也沒徇私,在幫你報仇么?
冤有頭債有主,報仇歸報仇,與無辜百姓何干就非要弄出個天災?”
“噗通……”
解順安跪在地上,眼眶中,流出了血淚。
李追遠抱著孩子,站起身。
即使將軍一副無所謂的態度,即使解家先祖全力配合,可控制這趕尸道人,依舊到達了他的極限。
這尊存在,級別實在是太高了,正常情況下,其實真不是現在的自己能嘗試駕馭的。
而且,解順安居然還能聽到自己與趕尸道人的交談。
好在,解順安在戰斗,只要烈度足夠,他就無法專心去找尋,要不然,他還真有本事壞了自己的事。
李追遠開口道:“把令旗,交給我吧,我先前對你的承諾,還能算數。”
解順安點點頭,將腰間的令旗取出。
“好,我把它交給你………你想得美!!!”
“咔嚓!”
令旗被解順安折斷,其雙手摩擦之下,更有火焰生出,將令旗徹底燒毀。
“哈哈哈哈哈,你做夢,老畜生也做夢,他們這一群豬狗不如的東西,都在做夢!
我就要看你們這些正道人士,全部變成邪祟,去屠戮蒼生,哈哈哈哈哈哈!”
令旗一毀,宮殿西北角,也就是譚文彬之前說的,那座存放不可直視者的那座大殿位置。
一縷縷黑霧向上升騰而起,不可直視者們又開始了結印下咒,上方黑色漩渦再次出現。
解順安歇斯底里地喊道:“我就是要看血流成河,我就是要看人間慘劇,這個世界,反正我看不到了,我就是要將它毀了,讓更多人,給我殉葬,哈哈……什么,怎么會?”
李追遠伸手,從襁褓中取出那面先前被自己當作哄孩子玩具折疊的陣旗,輕輕一晃,陣旗散開,上面密密麻麻的,全是用鮮血繪制的陣法紋路。
“又不是什么高級的玩意兒,隨便就做了。”
李追遠舉起陣旗揮了揮,遠處的黑色漩渦,開始消散,那些咒力再度化作一縷縷黑霧回歸到那群不可直視者身上,他們也隨之結束了結印,再度坐下。
解順安這次真的安靜了,他喃喃道:“你既然會做,為什么還要我手里的這面……”
“我從未想要你手里的那面令旗,只是怕你拿它做干預來壞我的事。
令旗拿不拿得到不重要;它不在你手里,才重要。”
李追遠走上前,將襁褓直接丟給白鶴童子。
白鶴童子一愣,卻也是主動將孩子抱在懷中。
祂實在心虛,不敢看向少年,情急之下為了遮掩自己情緒,甚至還把懷中孩子,搖了搖。
解順安:“所以,你一直在騙我,包括那個承諾,對不對?”
李追遠搖搖頭:
“承諾是真的。
但我一開始就叫你交出令旗,確實是希望你能親手毀了它。
好在,你很聽話,和這孩子一樣,
很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