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鬼?
李追遠放下手中的毛筆,背靠在座椅上,向右側過臉,看向寢室陽臺,窗外,陽光明媚。
緊接著繼續環視四周,打量著屋里的陳設,最后仰起頭,注視著寢室屋頂。
看見這倆字的瞬間,他就在思考:
自己現在,是否就在夢里?
誠然,少年也清楚,自己的這種反應實在是有些過于應激。
但他更明白,這次的對手,大概率真有這樣的能力。
夢鬼,這應該不是一個名字,而是一種稱呼。
有取錯的名字,但往往很少會有取錯的外號。
死倒中的普通尸妖也具有蠱惑人心的能力,但李追遠相信,這和自己將要面對的,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概念。
能在前綴中單獨冠以一個“夢”,就足以說明其詭異。
接下來,自己和自己的伙伴,應該要經常面臨這樣的自我懷疑:我是不是在夢中?
即使是現在,李追遠也暫時無法確定自己現在所處的具體環境。
沒辦法,目前對它的信息掌握量還是太少,其又是被那只手挑選出來扼殺自己的攔路虎,本就是一種實力的認證,自己以再大的忌憚來揣摩它都毫不為過。
不過,自己有一個錨點。
因為她,不可能被拉入夢中,也極少有存在,敢將她拉入夢。
但在去確認之前,自己還有一件事需要做。
那就是像上次去張家界前那樣,確認一下,江水是否會被引動。
自己沒把這件事告訴柳玉梅,主動去接下這場實力相差懸殊的對局,底氣,就是源自于江水的規則。
有了它,自己才能借此機會進行反擊,斬下這只手。
沒有它,自己只能重新更改方案策略,選擇走消極。
李追遠的目光,落在了那幅自己只差一點就將要完成的畫作中。
先前,《邪書》不讓自己畫下去了,說明在《邪書》看來,自己畫完后,它就得起火,這本身就是一種征兆。
但我不要你覺得,我要我覺得。
事關整個團隊安危的博弈,你不燒一下,我心里不踏實。
李追遠擼起袖子,咬破舌尖,取自己舌尖精血,自小臂向下,開始畫咒,一直畫到手背。
再以黑狗血,在毛筆上畫上紋路。
最后,心神合一,以咒臂持紋筆,在《邪書》上繼續落筆。
先前無法呈現的痕跡,此刻得以出現,少年要將書頁上的夢鬼形象,進行補全。
而這次,就連《邪書》也無法阻止。
您……
《邪書》應是極其無語,甚至是歇斯底里。
自己只需一點血祭,你哪怕就只取一點指尖血賜予,對于現在的它而言,都是極其珍貴的補品。
可偏偏,少年硬是以舌尖精血畫咒,把更寶貴的資源用在破除它的阻擋上,也不愿意落給它絲毫。
明明可以用更低廉的成本,來獲取它的幫助,但少年寧愿花費十倍以上的額外成本,來強迫自己服勞役。
它理解。
正因理解,才更憋悶。
自它誕生以來,歷代主人,大部分都被它玩弄于書頁文字之間,極少部分能維系一線清明將其封印鎮壓。
偏偏落在這少年手中后,它體會到了一股深深的無力。
少年的理性冰冷,是它從未見過的。
似乎他根本就沒有情緒,可供自己撩撥與利用。
與邪物相愛相殺互相提防與利用,很能符合一部分聰明人的陶醉享受。
但在李追遠這里,他覺得這么做是極其愚蠢的自作聰明。
直接掐住源頭:絕不與它做交易。
在這一基礎上,能榨出多少價值,就都是零風險的純收益。
不說以前,就是拿到這本《邪書》之前,因它蠱惑,死了多少人命,茆家那兩位更是父子算計殘殺。
自己可不是在與邪物媾和,自己這是……除邪衛道。
畫作完成,夢鬼補全。
“砰!”
焰色升騰,這本書,又火了。
依照上一次經驗中的毀壞程度來看,這次,應該也滅不了它,它挺能扛的,不算這次,它接下來應該至少還能燃個兩次。
沒有風,燃燒的書頁瘋狂翻動。
似是一種無聲的咆哮與吶喊:
我和你之間,到底誰才是真正的邪物?
李追遠心里舒了口氣。
確認了,可以引動江水。
這把,相當于穩了百分之五十。
這是極不嚴謹的概率,它只是證明,自己有了和那幕后黑手互捅匕首的資格。
火焰熄滅后,李追遠將《邪書》重新包好,生怕給它弄碎了,所以這次包得小心翼翼。
不是心疼它,而是指望著這塊炭,能再引燃兩次,給自己照明。
處理完這些后,李追遠背起書包,離開了寢室。
他現在得去確認一下,自己現在是否在夢里。
李追遠先來到平價商店,對坐在柜臺后的陸壹說道:
“陸壹哥。”
陸壹馬上來感覺了,那種后背發麻,屁股底下如同坐著一大塊冰,“騰”的一聲馬上站起身。
“哎,神童哥,要打電話?”
“給他們所有人打傳呼,回校集合開會。”
“好的!”陸壹馬上點頭,拿起話筒開始撥打傳呼臺。
打完電話后,陸壹重新坐了回去,然后越坐越別扭。
然后他默默地從柜臺底下,掏出些吃的喝的,擺了起來,又把半截紅腸,盡可能地切得細一些,布置了個花式。
最后,還拿自己喝水用的杯子當臨時香爐,在里頭點了三根香,又立了兩根小白蠟燭,簡易的小供桌完成。
學校商店里,各式蠟燭也是有賣的,畢竟學校有時也會停電,雖然校方明令禁止在宿舍里用蠟燭。
而且有時候也有操場上擺蠟燭表白的需求。
至于香,肯定是不賣的,但陸壹自從來這里打工的第一天起,就發現柜臺這邊永遠都不缺香,那是潤生給自己預留的口糧。
陸壹對著小供桌拜了拜:
“紅腸鬼,老鄉鬼,求你保佑,平平安安。”
這時,有個與陸壹同系的學生拿著東西過來結賬,看見了這一幕,好奇地問道:“喂,你干嘛呢?”
陸壹坐直了身子,一邊算錢一邊裝作無奈道:“唉,老板要求的,拜個財神。”
那學生聞言,伸手摸了摸一罐飲料,試探道:“請哥們兒喝瓶水?”
陸壹搖搖頭。
“干嘛啊,反正老板又不在,密一下唄。”
陸壹沒好氣道:“你不想畢業,我還想畢業呢。”
“呵,跟你開個玩笑,你怎么還認真了呢。”
李追遠離開商店,走向柳奶奶家。
秦叔正在院子里做木工,應該是要給阿璃做兩套更合適的琴桌。
見李追遠來了,秦叔對少年笑了笑。
李追遠也對他笑了笑。
秦叔好像想說些什么,但少年卻直接走入阿璃的房間,沒給他說話的機會。
秦叔立刻明白了這是什么意思,但他更不解了:這么快?
仍記得少年眼睛出問題,回來躺了幾天才剛醒,這下一浪,就又來了?
難不成自己當初走的,是一條假江?
阿璃在畫畫,少年走進來時,她放下畫筆。
李追遠來到女孩面前,主動牽起女孩的手,閉上眼。
女孩雖然還不清楚發生了什么,但也是很配合地閉上了眼。
李追遠來到了那座平房里,熟悉的龜裂牌位,在此刻看起來反倒很是順眼,要是忽然看見它們一下子變得嶄新,那才說明出大問題了。
轉身,跨過門檻。
很遠處,依舊濃霧彌漫,可惜卻沒得聲音。
以前,沒聲音挺好的,現在,少年希望它們能發出點動靜來。
伸手抽出墻縫里掛著的白燈籠,李追遠主動向大霧走去,他往前走,大霧就往后退,沉默的壓抑不斷持續。
不僅沒聲音,霧太厚,還看不見里面的鬼影。
少年嘆了口氣:
你們現在,就這么慫的么?
離開又不甘心離開,站出來又不敢站,甚至都不敢主動發出點聲音成為下一個被挑出來的出頭鳥。
睜開眼,回歸現實,蹙眉。
那幫東西不出來,讓少年很難辦,他相信自己現在正處于現實,夢鬼再厲害也不至于一個照面……不,是照面還沒打就把自己給囊括進去。
可他現在就想求一個絕對心安,在此刻劃一道痕,當作絕對安全的刻度點。
這很重要,因為你的分析與計劃,都必須得有一個足夠安全的支撐。
否則那就是把自己的指揮部建立在敵人的陣地上,一切由此延展出的線路,都無法得到來自根子上的夯實。
但偏偏經過第四浪趕尸道人的事件后,此時這些上不得臺面的東西正處于完全上不得臺面的狀態中。
按照正常節奏,過一段時間,天晴了雨停了,那幫東西里又會有誰覺得自己又行了,從霧里冒出來。
它不冒,那江水也會為其創造契機,讓它流出。
現在,時間沒到,這次又不是真正的江上浪花。
女孩伸手,按在少年眉上,似要撫平皺起的紋路。
她的手雖然有些涼,卻很軟,而且揉的時候很溫柔。
這是一種沒意義的行為,它對解決現實困難沒絲毫直接幫助。
但它的價值體現在另一個層面,彌足珍貴。
李追遠眉頭舒展,臉上浮現出笑意,看著阿璃。
從上次阿璃主動出門給自己買健力寶就能看出,她正在努力去嘗試給予回應。
劉姨站在門口,透過門縫,一邊吃著芒果干一邊看得津津有味。
這畫面看起來,像是少男少女在玩扮家家酒。
可他們倆卻不是在為賦新詞強說愁,倆孩子雖說小小年紀,尤其是少年,正背負和面對著成年人都會害怕到顫栗的東西。
嗯,院子里那位做木匠活兒的,就沒挺過去。
阿璃見少年思維恢復清晰,這次,換她主動握住少年的手,閉上了眼。
李追遠有些不理解她要做什么,但也閉上了自己的眼睛。
又回到了那處平房,再次面對供桌上龜裂的牌位。
只是這次少年轉過身時,卻看見女孩,已主動跨過了門檻。
她站在那里,面對遠處寂靜的濃霧。
女孩將雙手置于身后。
早期,面對它們時,女孩哭泣過逃避過,最后發現實在甩不開它們,就在日復一日的折磨詛咒和恫嚇中,學會了自我封閉。
其實,她現在依舊很害怕。
常年累月所積攢下來的陰影,不是手上的瘤子,切掉等傷口復原就可以好了,而是“病情”其實早已浸潤進血液與靈魂。
一定程度上,只能不斷將負面影響盡可能降低,不可能完全根除,因為你的人生,其實都已受它影響而產生了扭曲。
少年其實也是如此,他就算把病治好,也無法回到從前,糾正李蘭給予他的非正常童年。
女孩負在身后的雙手,手指交錯,不停揉捏。
但,這是在她身后。
面對濃霧的她,則抬起了頭。
外頭有風的,她的發髻依舊端莊沉穩,但些許鬢邊的發絲在被吹拂。
通過她的背影,少年看出了她此時的強撐與虛弱。
同時,也能想象出,她身前,面對濃霧時,所漸漸立起來的氣勢。
沒有什么風云雷動的夸張,也沒有一朝頓悟斬去舊我自此氣象全開,女孩只是和這幫東西“打交道”太久了,沒人比她這個第一當事人,更懂它們的脾性。
阿璃眼眸里,流露出淡淡的不屑。
她的嘴角,輕輕勾起。
再搭配著比過去稍稍昂起的臉。
她是在模仿少年。
在她的畫中,少年經常都是這個模樣,她喜歡少年的這種自信與昂揚。
現在,雖然她只模仿出了一點點,而且還只是一個簡單的花架子,并且負于身后的手,已經因過度抓握揉搓而變紅。
但,已經夠了。
她姓秦,她是秦柳兩家這一代,唯一血脈。
她只需展露出哪怕只是少許的這種自信,也足以讓大霧中的那些東西,回憶起它們各自時代被秦柳兩家龍王強勢鎮壓的恐懼。
恐懼之外,更有一種惱羞成怒。
它們這些年來的詛咒與恫嚇,竟沒能把女孩給壓垮,那它們,豈不是一個個都淪為可笑可憐的丑角兒?
反而,去幫人家這唯一后代,成功淬煉了心境?
它們還真是,以德報怨,樂于助人啊。
沒誰先起頭,幾乎是同一時刻,濃霧消去,鬼哭狼嚎,比當初更甚的詛咒與恫嚇來臨!
李追遠得以確定,這不是夢。
但他沒料到,阿璃會這么做。
阿璃雖然不知道事情全貌,可阿璃知道男孩想要什么。
男孩,似乎想要它們發出一點聲音,那自己,就讓它們叫嚷起來。
哪怕這種叫嚷喧囂對于她而言,是一種痛苦折磨,但她無所謂。
原本的她,只需要以麻木的方式,坐在門檻后,它們對自己的威嚇也漸漸形成了一種習慣,彼此之間,甚至達成了一種平衡。
但自今日起,她主動展露出了新的態度,哪怕只是裝的,卻也是她主動將這一平衡打破。
這不僅意味著她將面對更為強力的反噬,也意味著當她不再學做鴕鳥無視它們選擇重新立起后,可能會吸引到那些原本不屑于在這里鼓噪、真正更為可怕的東西降臨。
它們,以前來過,會來看看自己。
每一次,這種級別的出現,都會讓她煎熬難受好久。
它們對一個自我封閉的秦柳家血脈沒什么興趣,但當她終于站起來時,它們才會有將其毀滅的需求與沖動。
李追遠抬腿再次邁出門檻,他沒去問阿璃為什么要做這么傻的事。
當阿璃第一次為他取下祖宗牌位刨木花卷兒,自己也從阿璃夢里釣取浪花時,二人之間,就沒必要再走這些見外流程了。
橫豎都是以后要解決的問題,無非是早一點晚一點爆發。
無論這些東西現在再怎么吵,以后也終會被清理干凈變得死寂;那些更可怕的存在,哪怕它們近期不來,以后等自己走江出名聲后,它們也是會來找上自己。
既是要煮干的一鍋水,暫時沸騰得厲害些,也無所謂。
只是,當李追遠走出來時,那些先前還奮力叫嚷的東西們,聲勢又立刻降了下去。
不甘心徹底認慫,卻又是真的感到害怕,希望有出頭鳥站出來,可絕不希望自己是那只鳥。
剛剛消散的濃霧,又默默升騰而起,似那色厲內荏的家伙,見到真正不好惹的人出來,硬生生又憋了回去。
李追遠心里,又有了一個新的想法。
這次,他要面對的不僅僅是夢鬼,還有那只手,他想要獲得的收益也不僅僅是第五浪的成功,而是要讓那只手付出慘重的代價。
實力太過懸殊,穩扎穩打不符合他的收益,只引一條水進來,好像也不太夠,最起碼,得把這水給攪渾。
這樣,更難受的,絕對不會是自己這一方。
有些事兒,他以前不太敢做,因為很容易給己方帶來更復雜的局面和更大的難度。
現在,無所謂了。
李追遠沒去再拿出門縫里的白燈籠,這似乎給了薄霧中的鬼影們以一種心理慰藉。
但少年將手攤開,不拿燈籠,又不是釣不到你們,恰恰相反,那盞燈籠,伴隨著它們對自己的畏懼,已經越來越不好用了。
李追遠從未天真地認為,因為陰萌在自己團隊里,自己就和陰長生有了更親密的關系。
近兩千年了,你要是覺得陰長生還真的把這么多代后的子孫“視如己出”,那你就得同時相信走在路上遇到從未見過的同姓之人時,你們會立馬“親如兄弟”。
然而,自己是當世唯一掌握陰長生絕學的人,相當于他的傳承者;他的當世唯一血脈又拜自己為龍王,加之,自己又處于走江狀態中。
你陰長生在不在意,其實關系不大了,因為自己可以不要臉地主動往上蹭上這一層因果。
前提是,
陰長生,
還活著!
酆都十二法旨——四鬼起轎。
《邪書》燃燒,相當于來自江水的呼應,意味著自己是能夠把別人布置的假浪變成真浪花。
李追遠現在做的,就是在這一基礎上,強行再拘一個出來。
最壞的結果是,自己是要面對夢鬼的同時,又強行開啟了新一浪,導致自己兩面受敵。
最好的結果是,讓真浪去和假浪對撞到一起,互相去抵消,去沖擊那只手的布局,讓它也對眼前的局面感到匪夷所思。
在最好結果的基礎上,其實還有更好的一層,好到不亞于路邊隨手買張獎券,刮出來本沒發售的頭等獎汽車。
那就是讓真浪與假浪徹底融合,讓夢鬼,正式進入,成為自己貨真價值的第五浪。
少年,在給江水搭臺,給江水以更從容自由的流淌方向。
賭的就是,江水,對這種域外第三只手來攪局的行為,分外排斥;賭的就是,江水以前沒有這么好的懲戒機會。
江水只在乎結果,這其實也是對它自己的一種約束。
“現在,我給你松綁。”
一縷黑氣,自李追遠掌心浮現,隨后如繩鞭一般,甩入前方還未徹底恢復濃郁的霧氣之中。
成了。
在阿璃的夢里,無法使用術法,因為這里是不真實的。
可總有些東西,能成為那種例外。
以秦柳兩家歷代龍王生平事跡作為題庫,以陰長生之法抽取題目!
李追遠懷疑,歷代走江者,怕是都鮮有能及自己這般奢侈待遇的。
不過,這些待遇也不是憑空掉下來的,是他靠自己能力爭取來的。
而且,這次玩兒得這么花,這么大,也極有可能讓出題人對自己引起更多的重視,花費更多的心思來針對自己。
但,看看站在自己身后,還在努力保持著強撐,身體卻已經在顫抖的女孩。
他就覺得這一切又都不算什么了。
做事兒時自然應該謹慎細致、瞻前顧后,是因為不想輸,而不是輸不起。
看風景時,自當挺起胸膛。
一頭東西,一個人,被從霧氣中強行拉扯了出來。
只是一個。
它既是一只鳥,同時也是一個人,它在不停地變化。
它很殘破,變化成人時,低頭弓腰,身上隱約可見漆料的剝落,化為鳥時,眼眸深邃犀利,似能直入你的心神,尤其是那一只尖喙,像是能啄食你的內心。
它是形神。
形神本身并不存在,是一種寄托性產物,嚴格意義來說,它和死倒的存在方式很像。
死倒是活人死后所誕生的另一種形式的存在,形神則是本體的另一種演化。
就比如古代民間常常會為一些大人物設廟做祭,香火傳承延續,以其為本體,滋生出了另一種靈。
形神往往擁有和本體一樣的外貌,甚至擁有本體的一部分相似能力,但它不是本體,而且其往往可好可壞,一些一身正氣的本體,有時候也會孕育出嗜血殘虐的形神。
就像是潤生喜歡看的黑道片,里頭的黑幫壞事做盡,卻還喜歡集體拜關公,這就有一定概率會滋養出邪惡的形神,但實際上,它和真正的關二爺,完全沒丁點關系。
李追遠笑了。
他知道,江水發力了。
因為眼前這位,是伯奇的形神。
伯奇本是周朝人,其父是當朝權貴,他被后母所妒害,死后化身為鳥,心如明鏡,能吃噩夢。
古人晚上做了噩夢時,醒來后會呼喊伯奇的名字,以此來除晦安神。
上古儺文化十二神獸的描述中,也記載了伯奇以夢為食的特征。
所以,夢鬼和伯奇的形神,有關么?
等這伯奇形神被拉拽到李追遠面前得以仔細觀察后,李追遠發現,對方化作鳥時,鳥背上有一口黑色的轎子,轎身雖破裂,可依舊散發著古樸氣息。
細節處,和陰萌做棺材時,有些相似。
而當其化身為人時,其琵琶骨處,被青色的鎖鏈所洞穿,像是曾被人以此種方式強行鎮壓。
前者,應該是陰長生的手筆,畢竟陰家后人蹭飯上桌可以,讓他們去真下場對付這種級別的形神,實在是太難為他們了。
青色的鎖鏈上貼有符紙,這是柳家的“鎮邪鎖”,材質是次要的,主要是得以使用者心頭血為引,激發天地之氣呼應,也就是以此鎖為媒介,引風水格局行鎮壓之舉,使用者也得為此付出巨大的代價。
那看來,這形神的確是有些年頭了,而且很能折騰,先被陰長生所鎮壓,脫困后,再被柳家龍王鎮壓。
本該是兇焰滔天之大邪祟,最后硬是被兩代人杰,踹成了這副鬼樣子,只敢隱藏在霧氣里嚇唬人家小女孩,面對自己時,也不敢冒出頭。
那它現在的狀況,應該極為糟糕。
自己只是試一試,沒想到真拘出一個與陰長生和柳家都有交集的邪祟。
這就是底蘊啊。
李追遠解開術法,它既已被拉出來,立在了自己面前,也被自己記住了,那它就算再躲回霧里去,也沒意義了,江水自會把它推過來,甭管它自個兒是否愿意。
只是現在,伯奇化身為人時,對李追遠面露乞求,化身為鳥時,更是發出了悲鳴。
它是在央求自己放過它,還是有其它所求。
李追遠并不在意。
少年只記得,它先前應該也在這大霧里,叫嚷得很開心。
李追遠轉身,牽著阿璃的手,帶著她往屋子里走。
女孩在顫抖,幾乎支撐不住身體,只能依靠著他。
跨過門檻,回到屋里,再次看向那供桌上的一排龜裂牌位。
他們都沒有靈了,柳玉梅對他們最不滿的就是這一點,而這也的確對阿璃造成了嚴重的苦難。
可有一說一,自己作為秦柳兩家的傳承者,的的確確是受到了他們的庇護,雖然是無形的。
就比如當下,自己遭遇了來自那只手背后勢力的扼殺企圖,真正在此刻托了自己一手的,還是兩家祖先的底蘊。
以前自己幫阿璃治病,是出于情,現在,漸漸也要出于理了,這世上,沒有光拿好處不辦事的美事。
可能,冥冥之中,他們也是在以這樣的方式,通過自己,來彌補對阿璃的虧欠。
離開這座平房前,李追遠再次回頭看向門檻外。
自伯奇形神被拘出來后,大霧一下子退得更遠了,而且濃霧之深,幾乎成了粉刷起來的白墻,而且一下子鴉雀無聲。
只是李追遠不是在看它們,他是在看那只手背后的勢力。
你想謀劃提前扼殺我?
這次我不僅把江水給你引下來,還附贈一尊酆都大帝!
是你們先發起的沒錯,
但我現在很好奇,
你們該如何收場。
睜開眼,回到現實。
阿璃身子癱軟,抵靠在李追遠胸前,身上全是虛汗,發絲貼在臉上。
她應該哭過,在自己身體沒意識時,起了本能反應,但在睜眼后,又迅速在自己面前收斂起哭泣。
劉姨這時端著一個盤子走了進來,盤子上放著兩條白色的熱毛巾。
她先前站在外頭,芒果吃得停不下來。
結果越吃越不對勁,可小遠畢竟處于走江之中,沒他出聲,自己又不敢貿然進去干預,她能做的,就是做一點不沾染因果的后勤。
劉姨很認真地說道:“小遠,有事就說。”
李追遠搖搖頭,說道:“劉姨,沒事。”
既然一開始就沒打算告訴他們,要靠自己能力來擺平這事,現在臺子都被自己搭起來了,自然就更沒有說的必要了。
李追遠拿起一條毛巾,不顧燙,展開,幫阿璃擦了擦額頭。
等想要繼續擦臉時,阿璃伸出手,也抓了一條毛巾,展開,幫少年擦了擦。
其實,李追遠并未怎么流汗。
但收藏家的追求是不斷進步的,現在,女孩想收藏成對。
劉姨:“阿璃要去洗澡了。”
阿璃目光看向放著兩個毛巾的盤子。
劉姨馬上道:“我不收走,就放在這兒。”
阿璃點點頭,看了少年一眼,然后走出了房間,去沐浴換衣。
李追遠看了看時間,夢中不覺時間流逝,這么長時間過去了,他們大概早已回來了,少年背起書包,往外走去。
劉姨端著湯藥,來到三樓擺放牌位的房間。
柳玉梅站在窗戶邊,面色凝重。
“老太太,該喝藥了。”
這次,柳玉梅不用勸,伸手端起湯碗,一飲而盡,喝完后,也沒再說要一碗蓮子羹中和一下嘴里的苦味。
劉姨小聲道:“小遠似乎遇到了事。”
柳玉梅直言道:“他們剛從外地回來,小遠眼睛才好沒兩天,所以這次不該是船上的事。不是船上的事,卻又不對你也不對阿力說,意思就是不方便讓我們知道。”
劉姨:“所以……”
柳玉梅:“小遠,應該是遇到了和阿力當年一樣的事情了。”
劉姨抿了抿嘴唇:“真該死啊,那幫家伙。”
柳玉梅抬起手,屋子里的陣法啟動,隔絕了聲音,接下來的話,她不想讓阿力聽到。
但院子里,正在做木工雕刻的秦叔,不自覺地把頭埋得更深了。
因為他忽然聽不到三樓那間房的動靜了,不想讓自己聽到的話,是什么話,他心里清楚,所以,他很愧疚。
柳玉梅開口道:“當初阿力走江失敗,我們尚且能看作是昔日的那些個仇家背地里出手了,可這次,不一樣了。
阿力沒能走江成功,斷了那口銳氣,撕下了咱們兩家最后的那層遮羞布。
以前兩家鼎盛時,仇家其實真不多,就算有再大的仇,也能保持相對克制。
現在咱們沒落了,就算是昔日的秦柳兩家盟友,怕是也不介意順便踩上一腳,不希望看見咱們再復起成功。
從個人,到一家,再到一國,都是如此。
你強大時處處都是賓朋,你虛弱時滿眼皆為敵人。”
劉姨:“那我們……”
“他既然不說,那我們就什么都不要多做,以免幫了倒忙。
咱家現在是人丁少,我才暫坐這個位置,但這個家,以后肯定會再規矩起來的,是會有家主的。”
劉姨:“您放心,我和阿力明白。”
“倒不是提醒你們這個,這個也不用提醒,他的船,行得越遠,規矩,自然而然就會慢慢立起來,你們倆是我帶大的,笨是笨了點,但又不是傻子。
其實,現在苗頭已經出現了。
連我,都漸漸不能在他面前拿長輩姿態了。
這孩子,是在撐著兩艘破船在行。
我有時甚至會想,這孩子要是沒被我拉入門,他自己一個人行船,是不是反而能更穩當也更好走一些?
給不了東西,拿不出好處,哪好意思再繼續充什么長輩。”
柳玉梅扭頭看向供桌上的一排排牌位,沒好氣地啐道:
“呸,還不是都怪你們!”
潤生覺得,當初秦叔給自己身上打入棺材釘時,都沒現在陪陰萌逛街買衣服來得痛苦。
尤其是此時,遇到一位能說會道口才很好的老板,陰萌和他聊得很開心。
潤生已經能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么了。
一個為拉近關系好砍價,一個為拉近關系好讓你不好意思多砍價,含情脈脈之下,是早已預備好的刀和盾。
老板面帶微笑,看著潤生和陰萌,深情感慨道:
“真好,你們這一對。曾經我和我女朋友感情也非常好,可惜那時的我沒有混出名堂,多年的感情敗于現實,最終因她家里人的不同意而分手。”
潤生:“其實,是她不同意。”
老板:“……”
這一瞬間老板忽然覺得外面原本晴朗的天,一下子變得陰沉,呼吸時,心房開始漏氣。
他忽然感到很沒意思,很意興闌珊,很惆悵,很沒勁,因為他發現自己,甚至無法反駁。
陰萌喊出了一個極低的價格。
“賣不賣,賣的話,這衣服褲子一套,我就都要了。”
老板擺了擺手,示意賣了,他現在不想說話。
陰萌開心地付完錢,把衣服裝袋,拉著潤生走出了這家店。
“行啊你,潤生,還是你會砍價。我砍價是對著標簽砍,你是對著人心頭砍。”
“可以了吧?”潤生提著衣服袋子問道。
“急什么,拉你出來一趟不容易,咱把明年春裝和夏裝也提前買了。”
“我穿不了這么多。”
“你忘記小遠哥說的話么,既然現在有這個條件了,咱不說鋪張浪費,但也沒必要沒苦硬吃。”
潤生沉默。
陰萌發現,拿小遠出來壓潤生,真的很好用。
潤生不再抗拒,拖著疲憊的身軀,幾乎跟陰萌往前走,走得如同一頭剛從水里爬出來的死倒。
就在這時,步行街上方的五樓樓頂邊緣,有一個穿著裙子睡衣的女生,雙手平舉向前,麻木地沿著邊緣前行,像是在夢游。
潤生和陰萌對視一眼,那只手,把線索喂過來了。
“譚主任,您能對我們詳細說一下,您是怎么做到,在火車站的例行檢查任務中,一眼就認出嫌疑犯身份的,難道真如外面所說,您有過目不忘的本事?”
地方電視臺的女記者,將話筒遞送到譚云龍面前。
她身后,攝影師傅正在找角度,先聚焦譚云龍的面部特寫,然后再往后拉,確保譚云龍的人依舊留在鏡頭里的同時,將辦公室墻壁上掛著的錦旗和立功獎狀也囊括進去。
譚云龍面露嚴謹卻又不失從容的微笑,回答道:
“我當然沒有過目不忘的本事,實際原因是,我兒子在本市的海河大學上學。
他的爺爺和他的外公,都是警察,所以他從小都有一個長大后成為一名警察的夢想。”
“譚主任,請允許我插話問您一聲,我相信這也是電視機前的觀眾想問的,那就是您的兒子為什么上的是海河大學而不是警校?”
“他說,祖國的治安有他父親來守護,祖國的建設得由他來承擔。”
“我聽說,您兒子曾在一起偵破人販子犯罪集團的行動中,立過功?”
“是的,沒錯,他也因此受過嘉獎,獎狀還是我親自授予他的,感謝我們的局長,給予我這個父親這個機會。”
“您有一個十分優秀的兒子,您肯定也是一位優秀的好父親。”
“謝謝。”
“好的,請您繼續說。”
“我兒子雖然沒上警校,但他一直都有一顆想當警察的心,所以他在閑暇之余,會把通緝令拿出來看看,以及一些不涉及保密條例公開的卷宗資料,他也會經常與我談論一些案情。
很多時候,他的思路,能夠給予我一些啟發。
就比如這次的案件,前不久他就拿過這道通緝令,與我探討過嫌疑犯可能會藏身于哪里,我也就對照片上的嫌疑人,加深了印象,這才能在火車上,一眼認出了她。”
“譚主任,我聽說嫌疑犯當時做了偽裝?”
“是的,但她手里被拐賣兒童的異常反應,讓我額外多看了她兩眼。”
“這就是您的慧眼如炬了,我認為,這不僅僅是一個老刑警的本能,更是您日夜撲在工作上,甚至把工作帶入家庭中,心系法制、忠誠職責,所帶來的回報!
我相信,有您這樣的警察,我們金陵……”
采訪結束。
記者和攝影師離開譚云龍辦公室,他們接下來還需要去采訪譚云龍手下的警員以及他的領導,聽取他們對譚云龍的評價。
這期節目,本就是為譚云龍錄制先進人物專題,節目剪輯后將在本地電視臺播出,甚至會送拔到省臺。
譚云龍在自己辦公桌后坐下,端起已經冷了的茶水,喝了兩口,然后扯開了領子,松了口氣。
曾經,他是警隊里出了名為了破案不守規矩的刺兒頭,要不然也不會被下放去鄉鎮派出所。
誰能想到有一天,自己竟也習慣了這種一本正經。
其實,他是真心想推掉那些表彰會和節目采訪的,他覺得這很耽誤時間。
而且,他有些心虛。
這種心虛,從當初在石港鎮派出所,那個小男孩主動推開自己辦公室門的那一刻起,就一直持續到現在。
但領導勸說他,得為激勵局里年輕同志做一個好的表率,并拿子貢贖人的故事舉例。
辦公室的門被推開,譚文彬走了進來。
譚云龍只得又用力扯了扯自己的衣領子,他現在最不想看見的就是自己兒子,一把年紀的人了,居然要在自己兒子面前臉紅。
“爸,節目啥時候播出啊?”
“隨便什么時候播出。”
“嗐,反正沒事,我媽到時候肯定會提前守在電視機前,把節目錄下來,然后回老家時,給你老丈人看。”
“叫南爺爺,什么我丈人?”
“沒辦法,誰叫石港搜不到咱金陵地方臺呢。”
“省臺也會播。”
“哈哈哈哈哈!”
“臭小子。”譚云龍也繃不住了,跟著一起笑了起來。
譚文彬從兜里掏出煙,給自己親爹拔了一根,然后幫他點燃。
譚云龍:“少抽點煙。”
“曉得。”
“我那里有好些條,你抽空回家拿去。”
“要嘚。”
“怎么你現在說話,要么是四川腔要么是京腔?”
“多少得會一點,以后各地都有工程,提前熟悉施工環境了。”
譚云龍看了看手里的煙,問道:“怎么忽然抽上這個牌子了?”
“云云她爸的她把她爸藏的煙全給我拿來了,說她爸抽多了對身體不好。”
“你媽以前也這樣干過。”
“嘿嘿。”譚文彬抖了抖煙灰,然后伸手拿起旁邊的文件翻翻。
譚云龍本想說這不符合規矩,但轉念一想,萬一……
只要能破案,有些規矩也不是不可以破。
“爸,最近有沒有什么新案子?”
“你手里拿的那份就是。”
“哦,這是殺妻案?這證據鏈不是很充足么?”
“是很充足,但作為嫌疑犯的丈夫,一直否認。”
“否認什么?”
“他說自己和妻子吵架后,就離開家去朋友家住了。做夢時夢見妻子他知道這是夢,所以在夢里對妻子下了重手撒氣。
但事實是,收留他的朋友說他晚上出去過,其家里附近也有目擊者,證明他在案發時間的夜里回過家。”
“這是精神病?”譚文彬指了指自己太陽穴,“想逃罪么?”
譚云龍吐出一口煙圈,說道:
“問題恰恰就在這里,他堅稱自己沒精神病,認為自己精神正常,更一直喊著,他真的只是做了一個夢,沒在現實里殺人。”
譚文彬:“夢中殺人?”
所有人都接到了傳呼,然后以最快的速度,返回了學校,又回到了商店地下室那個房間。
李追遠反而是最晚一個到的,他來的時候,譚文彬、潤生和陰萌,都已經將自己的線索以文字形式寫下來了。
畢竟后續可能要以劇本設計來引動江水,提前落成文字,也方便之后的改編。
這就是團隊有了經驗得到過鍛煉的好處。
李追遠一邊仔細認真地看他們寫的東西,一邊握筆快速寫著自己這邊的調查結果,同時嘴里還不停對他們進行發問,考究可能會遺漏的細節。
一心三用,對少年而言不算什么,他和阿璃每次下盲棋時,都是保底同時開三盤。
寫完自己的,又審完譚文彬和陰萌潤生兩組的后,李追遠把自己寫的,交給他們去看。
其中有一個人,到現在都沒交上書面材料,他最早回來,可到現在還在奮筆疾書。
李追遠走到林書友身邊,阿友身上衣服破了幾處,褲子也破了鞋子上還有泥,但倒是沒受什么傷。
能靠自己本事考上大學的,寫作文的基本能力自是不差的,陰萌那一組都早早搞定了,沒理由他這么慢。
李追遠將視線落在了林書友的本子上。
這是個新本子,前頭卻已經有很多寫滿字的書頁,他居然寫了這么多!
李追遠伸手拍了拍林書友的肩膀,問道:
“你在寫吶?”
“啊……”林書友撓撓頭,“就是今天大清早的出去后,遇到的事情比較多,也都比較曲折,還發生了很多意外,但所幸不辱使命,我把線索拿到了!”
李追遠聞言,點點頭。
看著前面已經寫好的小厚一疊紙,他都有些替那只幕后黑手感到可憐。
譚文彬和潤生陰萌兩組,得到的線索都很簡單干脆,偏偏到林書友這里,就顯得無比曲折離奇。
怕是那只幕后黑手也在開罵了:秦柳兩家竟衰落至此,派出了這樣一個憨物。
雖然,這也是李追遠故意安排的。
總得派出一個人,去牽扯消耗一下敵方精力。
終于,林書友寫好了,他吃痛地揉了揉自己手腕。
李追遠將它他寫的東西拿起來,一邊翻看一邊說道:
“現在正式開會。”
大家全部坐直了身子。
李追遠繼續道:
“其實,本不該這么快就把你們都喊回來的,這些事,其實在電話里也能溝通。
但我又不得不把你們全都喊回來,哪怕只是單純地坐在一起交換一下訊息資料,甚至是……就為了開個會而開個會。
因為,
我無法保證,
下一次開會時,坐在這里的你們,是否還是真的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