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意識如同一座房子,有人看似高聳實則羸弱,有人金玉其外敗絮其中,有人簡單去雕飾卻又堅韌不拔。
夢鬼所做的,就是將這房子給毀掉,再在上面蓋起供奉自己的廟,讓其成為自己的傀儡。
它成功了。
但它沒想到的是,有一種人除了地表以上的房子外,在地下,還有著深深的地基。
用理性冷酷的視角來理解,甚至可以說成……他本身,早就已經是另一個人的傀儡了。
無論你在上頭再怎么變化建筑風格,他的底層邏輯一直沒有變。
當二者產生沖突與矛盾時,自然沒有上頭房子維持原樣、地基卻先坍塌的道理。
潤生以前最聽的,就是山大爺的話。
山大爺告訴他:你得聽聰明人的話。
自打在李大爺家,第一次見到小遠時,潤生就知道這男孩雖然年紀比自己小,卻十分聰明。
當時在二樓的露臺上,男孩正和一個女孩坐一起看書下棋,潤生想要靠近,卻又顯得不安局促。
一小部分原因,是自己穿著有些破舊隨意,而那倆孩子卻十分精致。
根本原因是,他能感受到那倆孩子目光里流露出的那種洞察與智慧。
潤生是個很簡單的人,簡單到復雜的事在他眼里,也能濃縮成幾個字或者一句話。
后來,山大爺對潤生說:你要聽小遠的話。
潤生就開始聽小遠的話。
他是真心不覺得,自己的腦子能有什么用,尤其是在身邊有一個頭腦更好的人時。
他無所謂那種你要有自己的思想、你要有獨立的靈魂、你要有自己的思考,這些形式上很正確的話語,他懶得去理會。
他只知道小遠腦子好卻還未長大,自己力氣大身體好,正好可以把小遠背起來,這樣小遠的頭部就和自己的腦袋平齊了。
傀儡是一個貶義詞,但若是當事人真的愿意呢?
李追遠無法相信的,就是這一點,因為沒有“以后”的記憶,他并不知道“以后”的自己對眼前這個大個子,到底有多么信任。
無論任何時候,這個大個子都會本能地走在他的前面。
或許,沒有“記憶”也不算全是壞事,至少,它能將一些最純粹的東西篩透出來。
李追遠爬上潤生的后背。
大個子身上粘乎乎的,是血,而且處處開裂。
氣門全開后的強行抑制,再加上沖破夢鬼傀儡的束縛,讓潤生無論是在肉體上還是精神上,都正遭受著常人根本無法忍受的酷刑折磨。
但他依舊把男孩穩穩地背了起來。
沒有反抗,沒有抵觸。
李追遠很輕松地,將他帶離了這個夢。
游樂園。
所有人都聚齊了。
撇開那道模糊的身影,總共五個人。
大家都很熟,很有親切感,但大家都不認識對方,甚至不清楚彼此叫什么。
游樂園頭頂的天空,開始出現龜裂。
這意味著這里的夢境,已無法再維持多久。
該離開了。
李追遠站起身,離開陣法核心位置,走向身影。
身影轉身,向前走,李追遠跟在后面。
“其實,我們可以省略掉最后這個告別環節的,因為我們現在說的話,不會被記住,也就自然沒什么價值。”
李追遠:“要是張口說的話必須有價值,那這世上大部分人,都將變成啞巴。”
“那我們就走一下這流程?”
“必要的形式本身也很有意義。”
“呵,你現在這說話的風格,讓我想起我自己年輕的時候,每次想做一些沒意義的蠢事,都得自己給自己尋個臺階下,尋個自洽。
我們是比普通人聰明,但同時我們也比普通人要更笨。
人家生而就會的東西,我們得一點一點從小心翼翼開始,摸索著模仿,去學爬和走,至于跑,那真的是想都不敢想的美事了。”
身影在說著,李追遠在聽著。
一大一小兩個人經過了碰碰車場地,不過身影拐了個方向,沒真的去那里,而是來到其隔壁,這是一個旋轉木馬場地。
身影很自然地推開柵欄,找到一匹可愛的小白馬坐了上去,白馬下面還掛著彩虹帶。
李追遠站在旁邊看著。
身影催促道:“喂,你自洽好了沒有?”
李追遠點點頭。
“那還不上來。”
李追遠選了一只企鵝,坐了上去。
機器開動,燈光閃爍,兒歌響起,兩個人伴隨著身下的“坐騎”,有節奏的高低起伏,轉起了圈。
“我算是個長輩吧?”
“按病齡,算的。”
“那我就擺個譜,說點長輩該說的廢話,你就聽聽,反正也不會往心里去。”
“好。”
“想說的不多,就一萬多條。”
“好。”
“第一條,還是那已經說過好幾遍的話,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和它可以合作,可以對抗,甚至可以惺惺相惜。
但千萬別真覺得它會有感情。
打個不恰當的比方,這種人,現實里就有,你很容易找尋到例子。
它會主動找你玩,主動開你的玩笑,與你嘻嘻哈哈,但你千萬別覺得你和它真就是朋友了。
否則,當你天真地認為你和它已經很熟時,你覺得你們關系到那個份兒上時,你上去摟著它肩膀,對它開一個它以前經常對你開的玩笑。
它馬上會冷臉,反問你一句:
‘我和你很熟?’”
李追遠:“它玩不起。”
身影:“它是看不起你。”
李追遠:“我知道了。”
“這是第一條,第二條說說你的病情,我和你一樣,記憶都有缺失,當你意識到這一點后,你就無法清楚具體缺失了多少。
所以,在你病情方面,我是真沒什么好給予意見的,或許,也不用意見。
因為答案,可能就藏在艱苦摸索和嘗試的這一過程中。
明晃晃地把答案寫在紙上,舉給你看,哪怕在你耳邊喊上幾萬遍,也沒意義,甚至可能會起反效果。
你已經在嘗試治病了,我能看出來是有了部分成效,那就堅持下去。
不放棄,與病情與你體內不想出現的那個‘自己’做斗爭,本身就是一種藥方。”
“好,我知道了。”
“第三條,說說我的事兒吧。幸好,你離開這個夢境后,除了吃透的東西外,都會忘記,所以你也會忘記我已經死了的這件事。
那樣,你在現實里,應該還會繼續搜尋我的痕跡,要是發現我沒死的苗頭,你會主動沖上去,狠狠踩上一腳,替我斷氣。我謝謝你。”
李追遠不解道:“這一條,值得拿來再說一遍么?”
“值得的,我是死了,死得很不容易,但最終還是死成功了。
但保不齊,會有一些賤人,會想著幫我復活呢?”
“幫你復活?”
“我很擔心這一點,所以,你得幫我看著,誰想復活我,你別聽他們說什么、哭什么、喊什么,你直接把他們全部弄死。
因為,真正懂我的人,都會希望我徹底死去。”
“確實。”
“我死之前,應該特意做了布置,生怕以后有人會對死去的我搞事,正常情況下,應該不可能出現這種情況。
但看見你后,我改變了想法。
我開始擔憂。
你小子走得越遠,變得越優秀,為了打壓你……我怕它會真把我祭出來。
要是這樣的話,下次我們再見面時,就不會這般和諧友善了。”
“我還挺期待的,如果這是最后一場考試的話,我希望能有一個最懂我的人,來給我出卷子。”
“臭小子,你是高興了,那我呢?”
“你知道的,我們這種人,沒有感情。”
身影:“別說,我這已經死了的人,也挺期待的。
想想都有趣,咱倆一前一后,隔了這么多年這么多代,還能逼迫它兩害相權取其輕。
但也就只是想想了,若是以后你發現了這一征兆,還是得提前扼殺它的這一企圖。
因為它會預判,就像它這次不等你長大,就把你拉上了船,那它也同樣不會等你快走到最后一步時,再捏著鼻子把我弄出來。
你讓我以大欺小,你是沒活路的,懂么?”
“懂。”
“可以,這個字,聽得我心里舒服。”
“應該的。”
“好了,就這么多了。”
“不是一萬多條么?”
“后頭的沒編好。”
“嗯。”
身影一揮手,機器停止旋轉,他和男孩一起從旋轉木馬上下來。
“這世道,我來過,也玩兒膩了,現在,輪到你來玩兒了。”
“嗯。”
“好好玩,千萬別給自己玩兒死了。”
李追遠回到原先陣法位置,四個互不相識的同伴聽話地圍靠過來。
男孩催動陣法,五個人,一同在原地消失。
夢的主體離開這個夢了,這個游樂場,也就加速了崩塌。
模糊的身影站在原地,漸漸開始消散,變得更加模糊。
他仰起頭,看向空中,開口道:
“你確實比以前,更不要臉了啊。”
“嘀!”
一聲鳴笛,將車上五個人,全部拉回現實。
對這一過程,所有人,都沒有具體的感覺,仿佛就是大腦稍微放空了一下,先前夢里的一樁樁一件件,全都被抹去。
但,到底還是有現實的影響。
潤生渾身是血,癱倒在后車廂里,在剛清醒的瞬間,他就又失去了意識,陷入昏迷。
林書友捂著眼睛,十分痛苦地跪在那里,鮮血還在繼續流出。
譚文彬十分疲憊,感覺腦子木木的,打著呵欠,頭往方向盤上磕,剛剛的一聲喇叭,就是他磕出來的。
陰萌坐在座位上,仰起頭,她頭疼得厲害,讓她記起來小時候偷喝爺爺釀的米酒后的下場。
面對這種突發變故,李追遠皺起眉:難道,我們已經入夢過了?
那現在,又是否算是現實?
可不管怎么樣,總得先處理眼前的事。
李追遠伸出手指,在譚文彬和陰萌額頭上都各自彈了一下,解除了他們的催眠狀態。
二人雖然依舊難受,但比先前,確實舒服了不少。
接下來,三人下了車,來到后車廂。
陰萌關心地問道:“潤生這是怎么了?”
李追遠:“他氣門全開過,沒有生命危險,你幫他處理一下。”
“好。”
李追遠又伸手,抬起林書友的頭。
“阿友,你還有意識么?”
“小遠哥,我眼睛好疼。”
李追遠檢查了一下林書友的眼睛,沒有傷口,這血更像是一種逆涌,說明林書友在起乩后,童子遭遇了某種精神上的重創。
“你們知道剛剛發生什么事了么。”
面對少年的詢問,還有著清醒意識的三人,互相看了看,沒人能回答。
李追遠用手指,彈了一下林書友的額頭,發現阿友的催眠狀態,已經被解除了。
少年只得抽出一張清心符,貼在了林書友額頭。
“你先靜養,好好睡一覺,不要再耗心神。”
“是,小遠哥。”
林書友聽話地閉上眼,在潤生旁邊躺了下去。
譚文彬問道:“既然阿友起乩過,那我們事后是不是能從童子那里得知剛剛具體發生了什么?”
李追遠搖搖頭:“我覺得希望不大。”
他們肯定剛剛經歷了什么,這毋庸置疑。
可既然他們彼此都毫無記憶,那童子那里,應該也不會有意外,看看林書友現在的狀態就清楚了。
留陰萌在后車廂處繼續照看著兩個重傷員,李追遠和譚文彬下了車。
車在橋前停了下來,前面是座保安亭,保安亭前掛著一個“設備檢修、暫停營業”的牌子,里頭也沒有保安。
譚文彬給自己點了根煙,猛吸了一口,說道:“小遠哥,這夢……這伯奇形神,有點猛啊。”
大家還處于從學校出發,到達游樂園的這一段進程里。
按照原本計劃,他們就是奔著“伯奇形神”來的,哪怕明知道真正目標是夢鬼和背后的那只手,但明面上,不適合說出來。
李追遠沒說話,默默整理著思緒,他的心里有一種巨大的遺落感。
譚文彬繼續道:“這一下子,什么事兒都沒干,就給我們弄成這樣?”
“你覺得呢?”
譚文彬抿了抿嘴唇:“我覺得我們像是已經經歷了很多。”
“堅定你的感覺。”
“好的,小遠哥。”譚文彬抖了抖煙灰,然后指了指前面,“那我們,還進去么?”
“進。”
“哎!”
二人重新坐里,一個主駕駛一個副駕駛。
譚文彬通過身后小窗口對還在后車座的陰萌喊道:“我們要進去了。”
陰萌點點頭,她剛剛把潤生身上的鮮血做了個簡單清理,然后從登山包里,取出了自己的皮鞭。
觸摸著這根皮鞭時,不知怎么的,她竟有種特殊的感覺,很熟悉,很陌生,還有一點點歡喜。
可這鞭子,她早就用慣了,雖然中途毀壞過,但新鞭子也是按照同一款式做出來的。
譚文彬再次發動了車子。
團隊實力已經折損一半了,這會兒再繼續往危險的目的地沖,似乎顯得很不明智。
李追遠之所以會下達這一決斷,是因為他們還沒死人。
雖然不知道曾具體發生了什么,但沒死人,就是一種巨大的勝利。
因為失敗一方,是沒有資格收容重傷員的。
既然己方已經獲得了勝利,那失敗,又屬于誰?
這時候不繼續前進,反而遲疑后退,才是最愚蠢的。
保安亭的杠子攔路了,譚文彬將身子探出窗戶,伸手將其抬起,然后后車廂里的陰萌再接力,讓車子駛了過去。
穿過橋面,來到橋的另一端,檢票口出現在眾人面前。
檢票口旁側,有一個供游樂園內部汽車進出的通道,只不過現在用可移動柵欄擋著,平時這里有售票員在,不會允許外來車輛從這里進入,而是要求側拐,去附近停車場停車。
譚文彬緩速前行,車頭抵著那些柵欄,柵欄被推開,小皮卡就這么駛入了游樂園。
游樂園里頭很寬敞,加之今天又沒人,所以在里頭開車也很方便。
主要是車上有倆重傷員,這會兒不可能丟下他們或者分派本就不充裕的人手留下來看護他們倆。
“啊。!!”
“啊!!!”
一聲聲慘叫,從前方的鬼屋里傳出。
緊接著,一群灰袍人從鬼屋門里跑了出來,他們一個個披頭散發,表情十分猙獰,一邊奔跑嚎叫,一邊用手指撕扯著自己身上的皮。
當他們沖到車前時,譚文彬已經握住了黃河鏟,后車廂里的陰萌也跳到了車頂,手持皮鞭警戒。
李追遠則顯得很平靜:“他們是瘋了。”
而且是最嚴重的自殘狠厲的那種瘋,你不需要去對付他們,他們很快就會自己把自己弄死。
果然,這群人在奔跑到車前十幾米的距離時,紛紛摔倒在地,即使如此,依舊在不停做著自殘行為。
有的在挖自己的眼睛,有的在撕扯自己的肚皮,有的干脆在自我啃食。
極端方式各不相同,但都在迫不及待地希望結束自己的生命。
有些鮮血,還飛濺到了車窗上,遮擋了些許視線。
譚文彬按了一下雨刮器,把血點抹開,弄得車前窗全是紅色,徹底看不清前方。
“額……我忘加玻璃水了。”
李追遠打開車門,下了車。
譚文彬趕忙跟上,陰萌見他們兩個沒走遠,只是站到車前,她也就沒下來。
死人,他們是見得多了,但這種死亡方式,依舊挺震撼瘆人。
正常人自殘到這種程度,早就死了,可他們依舊在繼續。
強烈的意識刺激和可怕的痛苦感知,讓他們變得像蛇一樣,即使被剝皮清理后,依舊能繼續撲騰。
不過,李追遠的關注點,更多的在對方穿著的袍子上。
每一件袍子上都有著特殊紋路,應該是刻畫有陣法。
李追遠走向身前最近的一個家伙,這家伙已經自殘得不成人樣了,卻還在繼續蠕動。
少年蹲了下來,揭開那血淋淋且布滿腸子的袍子,觀察了內部紋路細則,這是用來隔絕氣息的陣法。
李追遠站起身,甩了甩手上的血污。
袍子用料很精致,且年代久遠,應該是一代代傳下來的老物件,其內部或畫或紋或編制而出的種種隔絕氣息的陣法,繁復的同時卻又井井有條,并不沖突。
只是現在被宿主的鮮血給污染了,這東西最怕血煞,算是徹底毀了。
保存完好情況下,擁有一件這樣的袍子都算是傳家寶了,連李追遠都眼熱。
別的不說,哪怕只是穿著它去偷東西,哪怕就當著主人面去偷,主人都可能忽然打個呵欠,注意不到你的偷竊行為。
而能一下子擁有十幾套這樣的衣服……這就是貨真價實的底蘊了。
有底蘊且極力避免被因果感知到,這幫人的身份,自然就呼之欲出。
但看著自己視為最忌憚對手的存在,竟全部變成這副鬼樣子,違和感,那真的是相當強烈。
李追遠清楚,自己絕對是當事人之一。
可偏偏,他現在只看見了結果,卻一點都不知道過程。
譚文彬握著黃河鏟,注意觀察四周。
他心里也很奇怪,感覺無比荒謬,敵人這到底使的是什么招數啊,集體跑自己跟前來自殺,企圖嚇退自己等人?
漸漸的,地上的這些人,全都死了。
死去的他們,尸體依舊會不時抽搐一下,這是他們的靈魂,依舊被禁錮在身體里,繼續承受著痛苦。
而且,伴隨著尸體的腐爛或被損毀,這種痛苦程度還會繼續加深。
李追遠當然不會去多管閑事幫他們解除痛苦,他巴不得這幫家伙死了也不得安寧,甚至盼望著,地上這些人的家族,也遭受一樣的待遇。
要是真正大光明地干,也就罷了,或者陰謀詭計用起來,那也可以。
別的不提,就是秦柳兩家歷代走江者,死于對方手上的也必然不少,所以龍王家基本都是世仇。
但仇歸仇,大家至少還認一個技不如人,大不了下一代再遣人找回場子來。
可這種,故意以大欺小、以多凌少,專門找人家年輕一代走江者下黑手、目的就是為了斷絕人家家族傳承的行為,就是江湖上所說的血仇。
這種仇,沒任何商量交涉留一線的余地,一旦結下來了,那就是不死不休,必須以一方戶口簿全消作為結束。
你做得這么陰損這么絕,就沒資格再說別人報復來得狠。
可惜,衣服上沒任何身份標志,他們靈魂也被污染無法拘魂問話,要是能套出他們具體身份信息,那就好了。
就在這時,一聲啼鳴傳來。
伯奇的形神,出現在了前方。
它依舊在鳥和人的形態上,不停做著變化,只是無論變人還是變鳥,都有一半身軀變得焦黑。
其目光里,一會兒快意,一會兒痛苦,一會兒掙扎,一會兒驚恐。
“咕嘟……咕嘟……咕嘟……”
其腹部,不停鼓動。
內有燈盞之光,同時照出了一道人影。
李追遠認出來了,這是夢鬼。
但夢鬼已經被伯奇形神給吞了,它已經死了,正在被消化。
而吞噬夢鬼的伯奇形神,本該實力大增,至少較為恢復,但它和地上的這些人一樣,同樣遭受了重創,氣息很是萎靡,思緒也極為混亂。
看到它,李追遠有種自己進游樂場里,就是來撿人頭打掃戰場的感覺。
自己是故意將江水引來的,但即使是他也沒料到,這次江水的沖擊效果,竟然能好到如此夸張。
只是以兩人重傷兩人疲憊來換取這次走江成功,同時斬斷那只幕后黑手的話,簡直太過劃算。
“噗通”一聲,伯奇形神向李追遠跪伏下來。
它開始磕頭求饒。
李追遠馬上開口道:“譚文彬,御鬼術!”
“明白!”
對方明明已經在求饒了,如此大優局面下,卻依舊被命令讓自己耗費壽元使用御鬼術。
譚文彬沒絲毫猶豫,雙手拍肩后開始掐印。
下一刻,兩股怨嬰的氣息暴漲,一瞬間就將譚文彬的意識給沖得有些凌亂,其面部神情也出現了扭曲。
沒辦法,譚文彬雖然人還能站在這里拿得起鏟子,但實際上,他已經很累很疲憊了,而兩個怨嬰并未得到在夢里活動的機會。
此消彼存的狀態下,原本該作為主導的譚文彬,御鬼術一開,直接對自個兒身體失去了掌控。
這不是怨嬰反噬造反,只是倆孩子覺得干爹萎了,自然就得輪到它們倆來撐門戶,為干爹分憂。
但實質上,的確是養鬼被反噬的效果。
譚文彬兩只眼,透露出不同的意識光澤,他獰笑著側過身,看向李追遠,發出陰森的笑聲:
“嘻嘻嘻嘻……哈哈哈哈……”
李追遠回以平靜的目光。
“嗚嗚嗚嗚……哇哇哇哇……”
倆好不容易能獨當一面的怨嬰,直接被嚇哭了!
李追遠現在的年齡,其實也算是一個孩子,孩子和孩子之間,是有特殊感覺的,他們清楚地知道,孩子群里,到底是誰,更不好惹。
少年沒理會倆怨嬰的反應,他只是往譚文彬身后挪步,站到其身后。
下一刻,先前還在跪地磕頭求饒的伯奇形神,猛地抬起頭。
無形中,一股針對精神意識的波浪,如同鳥喙一般,砸了下來。
其原本目標應該是少年的,但少年站在了譚文彬身后,自然也就得靠譚文彬來幫他代為承受。
“啊!!!”
譚文彬發出一聲慘叫。
伯奇以夢為食,其攻擊方式自然也是啄食精神靈魂,倆怨嬰毫無準備,吃了個大虧。
但也因此,激發出那兩個怨嬰的兇性。
譚文彬嚎叫著,飛撲而出,落地后再快速爬行,沖向伯奇形神。
真正的譚文彬意識不占主流,一些招式和術法沒法用,讓倆怨嬰自由發揮,自然就變成了孩子打架的方式。
李追遠站在原地,雙手負于身后,指尖輕點。
伯奇形神磕頭求饒時少年就知道對方這是為了蓄勢發動偷襲。
因為對方清楚他是怎么被自己從阿璃夢中強行拘來的,也清楚自己以前在女孩面前做過什么事,自然明白,它根本得不到饒恕。
但很快,李追遠忽然皺眉,目露疑惑。
伯奇形神身受重傷且思緒混亂,眼下還正被“譚文彬”襲擾,按理說,這是自己動用魏正道黑皮書去嘗試控制對方的絕佳機會。
事實也的確如此,可李追遠忽然發現,這一進程一下子變得很快。
以往自己起碼還需要五倍以上的準備時間,讓“譚文彬”多支撐一會兒,可現在,居然一下子就準備好了。
反正譚文彬那里沒落下風,倆怨嬰雖被啄得很痛,卻也依舊能頂。
那李追遠就不急著開啟操控,而是對自己的這一術法重新進行審視,審視完后,甚至又重頭來了一遍。
依舊很快,很順滑,而且他都沒去伯奇形神意識深處進行記憶篡改,直接就建了個新的思維囚籠,就可以嘗試把對方拉進來。
本質結果是一樣的,都是為了達成操控的目的。
區別在于,以前是小偷悄悄進屋,現在是強盜明火執仗拍門。
要不是能看清楚,夢鬼在伯奇形神肚子里還打著燈,李追遠都要懷疑,是不是自個兒把夢鬼給吞了。
除此之外,還有一點讓李追遠很是疑惑。
那就是伯奇形神的思維意識,非常之糟糕,按理說,它應該表現得和先前那群灰袍人一樣,開始歇斯底里地自殘,根本就不該還具備完整的自我意識。
可現在,它竟然還想著求活,還能進行偷襲?
這就像是一個本該早早死去的人,卻硬生生吊著那一口氣表現得活蹦亂跳,那你就得仔細瞧一瞧,他身后,是否站著一個遲遲不對他進行索命的鬼。
種種詭異因素疊加之下,李追遠一時真下不定決心去操控它,因為操控它意味著自己的意識將與其進行連接。
要是它身上還藏有什么東西,那東西就有機會順桿子朝著自己這里爬。
譚文彬和伯奇形神的交鋒,從焦灼中逐漸步入下風。
要是譚文彬本人操控,不會如此,可那倆怨嬰的戰斗方式實在是過于原始質樸。
“啊!!!”
再次一聲慘叫之下,譚文彬開始快速后退,然后以求救的目光,看向站在那里還一動不動的李追遠。
李追遠沒反應。
可以說,少年已經將槍口對準伯奇形神的腦門了,卻遲遲沒有扣動扳機。
陰萌見譚文彬快撐不住了,且下方就伯奇形神一個,她就手持皮鞭從車上跳了下來。
“小遠哥?”
李追遠點點頭,示意自己同意她加入戰局。
陰萌揮舞著皮鞭加入,每一鞭子抽下時,都揚起各種色彩的毒霧,讓本就身上有傷的伯奇形神痛得不斷亂竄。
小孩子打群架倒是有天賦的,見有幫手加入,譚文彬就開始圍繞伯奇形神,尋機會偷偷給它來一下。
但李追遠也看出來了,伯奇形神又在蓄力了,準備開始新一輪的偷襲。
如果下一輪偷襲后,它沒企圖逃跑,而是繼續要向自己發動攻擊,那就說明它有問題。
“嗡!”
“嗡!”
兩道無形的波紋散開,如同鳥喙再次啄下。
譚文彬再次發出一聲痛苦尖叫,捂著腦袋不住后退,最后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流出了眼淚。
倆怨嬰疼得想哭,但當“譚文彬”偷偷扭頭,打量了一下李追遠壓根就沒搭理自己后,就不哭了,重新站了起來。
陰萌也是面露痛苦不住踉蹌后退,最后更是單膝跪在了地上。
兩個對手全被自己偷襲逼退,伯奇形神并未朝著李追遠撲來,而是轉身化而為鳥,就欲逃跑。
李追遠:他預判了我的預判,它有大問題!
少年控制住了自己沖動,還是沒動手。
就在這時,跪伏在地的陰萌,受這精神層次的攻擊,導致其應激之下,開啟了走陰。
她茫然地抬起頭,看見了遠處漸行漸遠的一口黑色破損棺材。
棺材似乎察覺到了它的目光,竟主動向她飛來。
在現實視角里就是,那只已經飛出一段距離的鳥,忽然被一股外力拉拽著,倒退回來。
最終,砸落在了陰萌的身前。
破損的黑棺上,流轉著晦澀難懂的符文,散發著威嚴氣息。
伯奇形神不斷發出哀嚎,拼命想要掙脫,卻無能為力。
陰萌馬上將自己皮鞭纏繞到伯奇形神身上,手掌一拍皮鞭手柄,鞭子里所有毒霧全部散開,化成了五彩斑斕,其效果具體如何,連陰萌本人也不清楚。
譚文彬見那只鳥已經被抓住了,嗷嗷叫地想要撲上來報仇,可一見這大面積的毒霧,就硬生生止住了身形,沒往里頭鉆。
從這里能看出來,倆怨嬰確實和譚文彬處出感情來了,還是懂得珍惜干爹的身體。
陰萌從包里取出各種瓶罐,懶得看標簽甚至都不用開蓋,直接往伯奇形神身上砸,破碎后,里頭各種顏色的液體全都濺灑在了它身上,看起來,像是開起了染坊。
李追遠覺得,要是此時給陰萌架上一口大鍋,再在下面添滿柴火,把伯奇形神放在上頭煮,那陰萌肯定能烹飪出更好的效果。
有那口黑棺鎮壓,伯奇形神無法掙脫,只能任陰萌繼續給它淬毒。
這是一種很絕望的死法,就眼睜睜地看著那個女人把身上能搜刮出來的各種東西,全部潑灑在你身上。
你甚至能夠清晰看見女人在做這些事時,所展露出的那種茫然和隨意。
到了這時候,各種匪夷所思的痛苦感襲來,你已經不想要再求生了,也不想折騰了,只想著這個女人趕緊想辦法,給自己來一個痛快的。
但這似乎,對眼前這個女人而言,很有難度。
終于,陰萌把皮鞭上、兜里以及包里,所有能丟出去的東西,都丟了。
最后,實在沒東西可用了,可伯奇形神還沒死,她就只能把破煞符也一并貼了上去。
破煞符受伯奇形神身上的邪祟氣息觸發,直接開始燃燒,伯奇形神的身軀,也在此刻開始膨脹,越來越大。
有過類似經驗的陰萌,馬上對譚文彬喊道:“快往后退!”
然后,她迅速轉身,跑到李追遠這里,擋在少年身前。
伯奇形神鼓脹到一定程度后……
“轟!”
它炸了。
一大灘紅的綠的黑的紫的液體,四處飛濺,以其為圓心的一大片區域,地面被腐蝕得凹陷下去一大塊。
見此情形,連李追遠都感到詫異,用毒,居然能用出這樣的效果來。
要是以后陰萌能繼續在毒道上精進,那以后解決那些難殺的邪祟時,就等于多了一個方法選擇,畢竟,靠時間來鎮壓磨碎它們,往往都是無奈之舉。
伯奇形神死了,死得到處都是。
那口黑色棺材竟保存了下來,只不過比原先更破舊了,上面也多出了很多坑坑洼洼。
“小遠哥我剛剛感應到了那口棺材,它似乎和我有種呼應。”
李追遠:“那口棺材,是你先祖留下的。”
酆都大帝早年曾鎮壓過這尊伯奇形神,后來由柳家龍王再補了一次鎮壓,這才將曾經不可一世的它,打得徹底無法翻身。
陰萌:“我有些受寵若驚,很奇怪的感覺。”
這種感覺,就像是家里原本不受寵壓根當空氣的孩子,忽然在過年時,收到了家里輩分最高的那位,遞送來的紅包。
不過,按照常理來說,陰萌作為陰家后代,與大帝的遺留封印物產生呼應,倒也不算奇怪。
對手解決了,御鬼術時間還沒過,譚文彬開始蹦蹦跳跳的玩耍,還左手和右手玩起了石頭剪刀布。
分出勝負后,一會兒哭一會兒笑。
有這倆家伙留在體內,譚文彬還能正常睡覺學習,還真是挺不容易。
“咔嚓……”
黑色棺材升騰起一縷鬼火,一道特殊的氣息傳遞而出。
譚文彬被嚇得竄跳老高,人還在空中時,倆怨嬰馬上脫離術法控制,回歸體內。
“噗通……”
譚文彬一屁股摔坐在地上,不停撫摸著自己的屁股他本來沒受什么實質性傷的,這下好了,硬是在收尾時蹭上了工傷,還是羞恥的尾巴骨位置。
黑色棺材在火焰中消融,上方浮現出四個威嚴古樸的字:
歸家祭祖。
隨后,棺材徹底化作灰燼,火焰消散,字體則又保留了一段時間后,才漸漸斂去。
陰萌囁嚅了一下嘴唇,看向李追遠,指了指自己,問道:
“小遠哥,先祖的意思是,讓我回家拜祭?”
她想的是,如果先祖真留下了什么傳承,那自己拿到后,不就能更好地幫小遠哥走江了么?
退一萬步說,哪怕那些傳承自己學不會,那也能轉交給小遠哥,反正小遠哥肯定一學就會。
再說了,她知道小遠哥也一直計劃著什么時候再去豐都一趟,這不正好趕巧了么?
李追遠看了看陰萌。
陰萌稍稍縮了縮脖子,她有些看不懂少年這目光。
其實,李追遠心里很復雜。
他懷疑,“歸家祭祖”這四個字,名義上是寫給陰萌這個陰家后人看的,但實際上卻像是特意寫給自己看的。
可是,以大帝之姿,想要做任何表達時,需要這般拐彎抹角么?
再結合先前伯奇形神身上所展現出的種種怪異舉止,包括這口黑棺材早不發動晚不發動的時機。
李追遠心里忽然生出一個大膽猜測,他開口道:
“豐都不能去,有大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