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惡心?”
男孩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一臉童真地反問道:
“哥哥,你是在惡心你自己么?”
李追遠的身體,在輕微地顫抖。
心底的憎惡感,正在瘋狂沸騰。
男孩再次發聲道:“哥哥,你看,我都已經幫你殺了她了,我幫了你,不是么?”
李追遠企圖隔絕男孩的聲音,卻發現失敗了,男孩的聲音像是可以直入自己的內心,助燃那團陰暗冰冷的火。
“哥哥,你帶我走吧,我會很乖的,我會當你的小跟班,當你的影子,當你疲憊想休息時,我還能代替一下你。”
就在這時,李追遠顫抖的身體,逐漸平息下來。
他眼里的冰冷,正緩緩褪去,稍稍打上了柔光。
本該復發的病情,此刻被重新壓了回去。
李追遠微微側過頭,看著祭壇上的男孩,嘴角露出一抹嘲諷的弧度。
男孩的神情,變了。
他能感受到,李追遠心境上的變化,他本以為自己可以摧毀他,甚至在剛才,他都已經看見了成功的曙光,可忽然間,一切熄滅。
男孩:“為什么?”
李追遠沒有回答,嘴角的弧度也漸漸斂去。
這意味著,這個男孩,甚至都失去了讓自己去嘲笑的沖動。
男孩眼里流露出一抹憤怒,他雙手握拳,不甘地喊道:
“為什么,我和你明明一模一樣,一模一樣!”
李追遠淡淡道:“一模一樣?”
“難道不是么?”
“你只是一個失敗品。”
男孩眼眸里泛起紅色,他開始咆哮:“你憑什么說我是個失敗品,憑什么!”
“因為,你只能讓我感受到短暫的惡心。”
男孩無法理解。
“不懂了吧?不懂很正常。”李追遠也抬起手,捏了捏自己的臉,“你的臉上,甚至沒人皮可以撕。”
男孩學著少年的動作,再次疑惑地捏了捏自己的臉,他將那一塊人皮,硬生生撕扯了下來,拿到面前,仔細地觀察。
“李蘭應該會比較喜歡你,如果把你當做禮物,送給她的話,她應該會比較滿意。”
“李蘭?”
“哦,忘記介紹了,她是我的媽媽。”
他們母子,是彼此都無法邁過去的那道坎兒,一見面,就會不由自主地互相撕起對方身上的人皮。
他們之間,最惡心的一點就是,都蹲在地上,拼命地將破損的人皮往自己臉上粘。
別人看見的,都是完美的他們。
只有他們互相對視時,可以看見彼此臉上那密密麻麻的縫補針線。
而男孩,他雖然和自己長得一模一樣,卻沒有這一動作,他在表演時,臉上根本就沒有人皮縫補痕跡。
他在本色出演,甚至都不用化妝。
清清白白,干干凈凈,卻也因此,失去了最重要的一點共鳴。
李追遠:“你是老變婆的孩子,母子連心蠱之下,哪怕你被捏得和我再像,也依舊改變不了你的本質,你其實就是老變婆生命的另一種延續……
你就是老變婆。”
“不,不是的,不是的。她這么蠢的人,怎么配當我的娘親,她不配!”
男孩在祭壇上表現得近乎狂躁,不停地跺腳揮舞雙手。
李追遠很平靜地道:
“她不是你媽媽,因為你沒媽。”
男孩怔住了。
下一刻,他回過頭,看向遠處角落上,安靜躺在那里的人頭。
隨即,他忽然抱起自己腦袋,瘋狂搖動:
“不,我有,我有,我不是老變婆,我是你,我不是沒娘親的孩子,我有娘親,你的娘親就是我的娘親,李蘭,對,李蘭,李蘭就是我的娘親,李蘭就是我的媽媽!”
李追遠嘆了口氣,點點頭:“要不是條件不允許,我真想把你打包郵寄給李蘭,當作母親節禮物。”
少年腦海中浮現出一個畫面,李蘭收到了包裹,打開后,里面蹲著這個八歲男孩,對她喊著“媽媽”。
李蘭會不會因此感到驚喜他不知道,但他確實挺期待這一畫面的。
可惜,這樣的東西,別說帶出去郵寄了,他甚至不會允許對方離開這里。
這家伙,剛出生,就殺了自己的母體。
與自己對話時,就采用了精神上的影響,他敏銳地探查或者說感知到了自己的弱點,開始對自己進行攻擊。
他是一個更危險的老變婆。
如果無法解決掉他,讓他離開這里,他必然會掀起更大的災禍。
“李蘭,我的媽媽,李蘭,她就是我的媽媽,我的媽媽是李蘭!”
男孩自言自語著,忽然停頓了下來,他學著李追遠先前的樣子,也微微側過頭,嘴角露出嘲諷的笑意:
“不,李蘭是你的媽媽,我的媽媽,只會比你的媽媽更優秀,我會找到她的,配得上我的媽媽,我會重新住進她的肚子里,嘻嘻。”
這可不是什么童言無忌。
因為,他真的有這個能力。
這一刻,男孩的笑聲與神情,與先前的老變婆,完成了重疊。
進來時的湖底,那小山一般的尸體,基本以孩童為主。
那是屬于老變婆的執念,她在找尋自己最優秀的孩子。
對于這個男孩而言,他的執念,就是找尋自己最優秀的媽媽。
一旦放他自由,他會去搜掠孕婦,將她們肚子里的孩子剖開取出,自己住進去。
如果覺得不合適,就換下一個。
他會一遍又一遍地尋找,一遍又一遍地殺戮,等到真的找尋到自己滿意的母體后,他也會像當初的老變婆一樣,給自己的“新媽媽”,舉行血祭。
這下子,連李追遠都不得不承認,這男孩,并不僅僅是長得像自己。
這孩子才剛出生沒多久,就已經完成了對母子連心蠱這一邪術的逆推。
一定程度上來說,老變婆想生出一個優秀孩子的目的,在此刻,確實落為了現實。
雖然這個現實,并不是她本意想要的。
男孩臉上的笑意越來越濃,他伸手指著李追遠,笑道:
“哈哈哈哈哈哈,我看出來了,你想到了,你想到了對吧,你想到了我接下來會怎么做了對吧。
沒錯,就是你所想的那樣,我會這么去做的。
你看,
我們確實是一樣的,我們這里……”男孩伸手戳了戳自己的額頭,“都很聰明。”
李追遠搖搖頭:“你沒我聰明。”
“喲……不見得哦,哥哥。”
男孩指尖一晃。
外頭傳來一聲嘶吼,緊接著是連續兩記轟鳴。
“蛇舅母”連腦袋都沒有,它哪里來的吼聲?
只可能是又有頭什么東西,加入了戰局,所以潤生現在是一對二。
緊接著,轟鳴聲不斷持續,應該是兩頭兇獸正追著潤生發動攻擊。
原本一對一時,潤生還能與其斗得有來有回,可一對二時,潤生只能進行回避周旋。
就算這會兒氣門全開,潤生最好的結局是和對方兩頭拼個同歸于盡,潤生就算不死,也會因氣門全開的副作用陷入癱瘓,是無法進到這里來幫助自己了。
男孩:“哥哥,你看,你沒有幫手可以指望了呢。”
李追遠:“殺你,不需要幫手。”
“殺我?”男孩仿佛聽到了一件極為好笑的事情,“這里,是我的產房,你覺得,到底是你有能力在這里殺了我,還是我能在這里殺了你?”
李追遠:“試試?”
男孩:“來啊。”
話音剛落,男孩就蹦向了李追遠。
這家伙吸收了母體的生機,淬煉出了筋骨,所以單從身體素質上而言,確實比自己強很多。
最起碼,李追遠做不到原地一蹦后,就跟小炮彈一樣把自己彈射出去。
不過,李追遠并未慌亂,只見他左手抽出銅錢劍橫于身前,右手在劍身上輕輕一敲。
銅錢劍散開,卻并未落下,而是懸浮在他身前,形成一道屏障。
男孩的腦袋,直接頂在了銅錢上。
剎那間,烈火烹油的一幕出現,男孩發出一聲慘叫,倒退回去。
他的腦袋,被燒褪去了一層皮,露出了一片血淋淋。
“該死!”
男孩身形再度竄出,只是這次,他沒有再一頭撞過來,而是在四周快速移動,想要找尋李追遠的破綻。
李追遠站在原地沒有動。
受歲數影響,沒辦法練武,這是他的軟肋,但這并不意味著,誰都能仗著拳腳功夫來欺負他。
真遇到潤生那種級別的身體素質,以力破法,那確實是沒辦法,可這男孩,還遠遠沒到這種地步。
李追遠故意在身后賣了個破綻。
男孩就對著他身后沖來,獰笑道:“你以為我會上當么?”
但當其沖到李追遠背后,正欲發起攻擊時,一團業火忽然豎起,男孩直接撞到了業火上。
“啊啊啊!”
他發出了慘叫,再次倒退出去,這次,雙手都被燒融了一半,露出了白骨。
“為什么,怎么會?”
李追遠看了他一眼,說道:“只要我站著沒動,我就沒破綻。”
男孩呼吸變得急促,嚷嚷道:“這不公平,我才出生,你比我多學了這么多東西,不公平!”
李追遠左手一甩,銅錢劍再次凝聚,指向男孩:
“我被拉入走江時,也沒誰跟我解釋這是否公平,喜歡喊公平,證明你確實還沒長大。”
隨即,李追遠動了。
他不敢再耽擱下去,他相信,老變婆的手段絕對不僅僅只有這些,這孩子是剛出生,很多手段還沒領悟學會。
趁他幼,要他命!
換做其它邪祟,這點時間壓根不夠它去做什么,更別提學東西了,但奈何,這頭邪祟,長得很像自己。
主動進攻時,破綻就多了,因為李追遠的速度并不快。
男孩一個側身,想要搶占有利身位。
但李追遠右手握拳,四道黑色的鬼影就出現在男孩身旁,鬼影一齊蹲下,無形的威壓出現,連帶著男孩也不得不蹲了下來。
李追遠的銅錢劍掃了過來。
男孩發出一聲大吼,強行破開了四鬼起轎的束縛,脫離后退。
不過,他脖頸處,卻被銅錢劍割開了一個大口子,很深,深到尋常人被這么來一下,肯定會死。
可男孩沒有,他左手捂著脖子,快速揉捏,竟然讓傷口重新粘黏在了一起,只是脖頸處的皮膚,變得很是扭曲褶皺。
李追遠心道可惜,要是自己速度能更快一些,出劍更狠一些,直接把男孩的腦袋削下來,那就徹底完事兒了。
一擊不成,李追遠再次逼近。
男孩在這座趙君廟里,被李追遠碾得到處亂跑,身上的傷口也越來越多。
男孩很壓抑,因為每次他想反擊,李追遠都會使用出神鬼莫測的術法,將自己束縛住,而且次次不重樣,讓他防不勝防。
其實,李追遠也有點壓抑,明明是占盡優勢的活兒,卻遲遲收不了尾。
每次都只差那么一點,只能傷到他,卻無法殺了他,他只能在每次進攻時,都順手在腳下插入一根陣旗。
然而,就在李追遠又一次以術法控制住男孩,將一劍刺出時。
兩根水晶忽然飛來,為男孩擋住了這一劍。
李追遠知道,變故來了。
傷痕累累的男孩站在水晶后方,臉上露出詭異的笑容:“哥哥,我好像學會了一些新東西哦。”
在男孩的操控下,上方的水晶倒錐開始不斷向李追遠飛去。
李追遠發出一聲嘆息,右手掐印,左手將銅錢劍插入身前地面,充作陣眼。
陣法,開啟!
四周飛刺而來的水晶,全部被陣法阻攔在外。
本來這陣法是戰斗時特意為男孩準備的,李追遠想以陣法之力徹底禁錮住他,再完成對其的斬殺。
但很可惜,就晚了這一步。
“哥哥,你到底學了多少東西啊?”
男孩一邊繼續控制著水晶,對李追遠進行持續性壓制,然后他自己,走上了祭壇。
其指尖一甩,一根最粗大的水晶下墜,刺入祭壇中央。
“哥哥,我破不開你的陣法呢,但我說過,這里,畢竟是我的家哦,你看看這一招嘛,這是我那個不配成為我母親的東西最擅長的術法。
鏡子,可不光是能照出人哦,鏡子里照出來的東西,其實也是能殺人的呢。”
男孩將雙手放在面前的水晶上,一縷縷鮮血從其雙手涌出,匯聚進水晶之中。
原本晶瑩剔透的水晶,漸漸變為血色,然后,紅色的光芒開始發出,不僅僅存在于這里,而且還向外延伸,不斷覆蓋。
血光落在了那些空棺材上,落在了蟲潭中死去的大蠱蟲上,落在了被破壞的壁畫上,落在了那兩頭正在與潤生搏斗的殘缺兇獸上。
男孩:“現實中破損的東西,在鏡子里,能得到短暫的復蘇與完整,嘻嘻。”
鮮血只是表象,男孩向水晶里輸入的,其實是他的生機。
這些生機,是他先前從老變婆那里強行吸取過來的,現在,又注入給了水晶。
鏡子里的東西是假的,但生機是實實在在的,它們此刻,正在發生某種奇妙的轉化。
而男孩原本稚嫩的身軀,開始變得松垮,烏黑的頭發開始枯黃,皮膚變得褶皺,整個人的精氣神也在持續降低。
不過,他對此無所謂,只要離開這里,他可以一邊找“媽媽”,一邊彌補自己的損失。
那些肚子里的嬰兒,每一個,都蘊藏著最純粹的磅礴生機。
真好,他已經迫不及待了。
李追遠在此時主動撤開陣法,身形前沖。
原本被陣法阻攔在外的水晶,全部砸落在其身后。
與祭壇拉近距離后,李追遠右臂袖子擼起,臂膀上捆綁著的弩箭,對男孩射出一箭。
“砰!”
在弩箭即將射中男孩時,一根小水晶落下,將弩箭擊飛。
男孩側過頭,一臉玩味道:“哥哥,我還是有力氣的。”
隨即,男孩目光向上看去,召喚更多水晶落下。
李追遠一擊不成,快速后退,后退途中,用銅錢劍劃破自己手臂內側,鮮血噴涌而出。
他在奔跑,想要離開。
但當李追遠跑到趙君廟門口的那兩座石碑前時,水晶呼嘯而至,再跑,就要被釘成刺猬。
李追遠停下腳步,單膝跪下,流血的右手拍打在地面。
鮮血快速流淌,飄散向四周,與先前同樣的陣法格局再次浮現。
只不過這次,因為沒辦法來得及重新布置陣旗,所以李追遠是以自己的鮮血化作陣法點位。
每一次水晶的撞擊,雖然被攔截了下來,但李追遠右臂傷口處的鮮血,也會隨之被猛抽一大截。
很快,李追遠的臉色,就因失血過多而變得蒼白。
祭壇上的水晶繼續散發著血色光澤,男孩松開手,一步一步走下臺階,向著李追遠走來。
他的手指不斷向前甩動,一根根水晶不斷砸向李追遠,被彈開,繼續砸,再被彈開。
如果李追遠先前繼續留在原本布置好的陣法里,他真的沒辦法,可現在,李追遠出來了。
“哥哥,你確實很聰明,一下子就看出我要做什么了,但來不及了呢,你根本阻止不了我。
還有就是,我的生機已經獻祭結束了,雖然我感覺自己現在很虛弱,但哥哥你的血,還夠支撐你這個陣法多久。
哥哥你的身體也就比我大幾歲而已,應該沒有多少血好供你這般消耗吧?”
李追遠沉默不語,只是繼續以自己鮮血維持陣法,阻擋水晶的攻擊。
“哥哥你是在心疼你的那些手下么?不就是一些手下嘛,死了再招就是了。
哦,不對,哥哥應該是擔心手下們死了,攔不住外面的那些東西,等它們從外頭進來時,哥哥你也就陷入絕境了,還不如就此拼一把,對吧?
但沒辦法,你拼失敗了!”
男孩加速揮舞手臂,一根根水晶以更快的頻率,不斷沖擊陣法。
入口處,一頭死倒已經被白鶴童子用三叉戟削去了腦袋,躺在地上開始化作膿水。
另一頭死倒,也被白鶴童子壓在了身上,三叉戟不停地對著它進行攻擊,很快也將被解決。
而白鶴童子身上,也出現了很多傷勢。
一個人對兩個,在攔截它們的同時,童子還想表現得更好,那就是早點殺了它們然后好進去支援。
祂想好好表現。
有這個目的,付出的代價自然就更多。
“噗哧!”
終于,童子將身下的這一頭死倒,也給宰了。
祂站起身,身形略微有些搖晃,忽然看見,在原本空蕩蕩的十二口棺材上方,出現了十二面血色的鏡子。
鏡子里,散發出血氣,被空棺材給吸收。
隨即,十二道死倒的虛影,自棺材里站了出來。
其中,就包括剛剛被自己宰殺的兩頭死倒,以及白天死在工地上的那一頭。
它們集體發出嘶吼,向白鶴童子撲了過來。
白鶴童子豎瞳再凝,向它們沖去。
它們沒有實體,卻在生機注入下,形成了一種特殊的狀態。
白鶴童子連續砍殺,將其中三道撕碎,可其余九道則繼續向祂沖來。
不得已之下,白鶴童子主動抽出了破煞符針,刺入了自己的胸膛。
白鶴童子氣息再度攀升,體內傳來爆裂之音,祂憤怒了:
“沒有實體的鬼魅,也敢在吾面前放肆!”
鏡子里,照射出的是過去,也就是趙家龍王當年來這里之前的畫面。
這不是死而復生,也不是時間回溯,而是以生機作為獻祭,進行的一種臨時補全。
蟲潭邊,陰萌還在計算著毒量,給自己不停畫著安全毒圈。
可就在這時,蟲潭內那頭早已死去的大蠱蟲,凹陷的甲殼處,被血色所彌補,其熄滅的眼眸中,也閃現出了紅色光芒。
它爬出了水潭,雖然周身充滿死氣,可氣勢卻依舊驚人。
陰萌臉上的輕松閑適消失不見,她毫不猶豫,將毒瓶大量甩出,再以皮鞭抽擊,全部砸向了那只大蠱蟲。
五顏六色的毒霧不斷在大蠱蟲身上爆發,大蠱蟲張開口,周圍的毒霧被其完全吸入口中,它的身軀一陣扭曲,也有些許膨脹,但距離毒死,顯然還有很長一段距離,因為它生前,是苗疆飼養的頂級毒物。
其仰起頭,恐怖的黑色毒霧擴散,向著陰萌包去,就連周圍那些密密麻麻的小蠱蟲,在觸及到這種毒霧時,也即刻化為腐水。
山洞壁畫處,譚文彬原本正利用著自己兩個怨嬰,帶著大家一起做游戲講故事。
雖然畫面十分詭異,卻也透著一股子和諧。
這種脆弱的平衡,本可以繼續維持下去,直到血光出現,將壁畫上方被劃出的恐怖凹槽,給進行了填補。
先前還聽話的怨魂們,氣息隨之變得強盛起來,一個個地兇焰迸發,已不再滿足被兩個怨嬰的引導與壓制。
譚文彬抿了抿嘴唇,他不知道具體發生了什么事,但他清楚,自己再不立刻下決斷,未來將不會再有自己的事。
不再做猶豫,小遠哥不在,那就自行決斷。
譚文彬開始施展御鬼術。
大喝一聲:
“孩兒們,操練起來!”
“蛇舅母”是一開始的,它并不難對付,因為它反應比較遲鈍。
后出現的一只巨大壁虎,只有前腿和頭,沒有后半截身子,它反應很快,卻身形遲緩。
雖然這兩頭兇獸體形巨大,卻因這身軀缺陷,倒是一直給著潤生繼續周旋下去的機會。
可忽然間,“蛇舅母”原本失去的腦袋,竟以一種血色光影的方式,重新出現,雖不是完全的實體,可這種補全,卻極大地彌補上了其短板。
大壁虎的后半截身子也被血光補全,其身形也變得比之前更加矯健。
陡然提升的壓力,讓潤生失去了先前周旋等待的空間,他一下子被這兩頭兇獸圍攻得,不再有閃躲余地。
可這時候,里頭深處雖然一直有動靜傳出,但小遠卻還未給自己發信號。
哪怕聲音傳不出來,但小遠只需要制造一些特定的動靜,以他和小遠之間的默契,也能即刻領會。
然而,就是沒有。
這就迫使潤生,不得不自己做出抉擇。
“噗……”
被“蛇舅母”一尾抽飛撞到巖壁上后,潤生吐出了一大口鮮血。
沒辦法了,他抬起頭,眼里流露出瘋狂,他要賭一把,賭自己能干掉這兩頭東西后,還有一點力氣進去幫小遠。
雖然,他很清楚,這幾乎不太可能,先前的他氣門全開的話,或許能斬殺這兩頭兇獸,現在……懸了。
可眼下,他已別無選擇。
氣浪席卷,氣息攀升。
十六道氣門,全開!
“哥哥,你的人,現在都在拼命了吧,你猜猜,他們還能支撐多久才會死?”
李追遠沒回答,只是默默地用左手抓住自己的右手,繼續保持著這個姿勢。
身前的水晶撞擊,還在持續,而他的屏障,正逐漸縮小,且呈現出將要渙散的架勢。
這,就是老變婆的真正能力么。
果然,歷史上能讓龍王親自出手對付的邪物,就不會有簡單的。
男孩蹲了下來,他的臉上,出現了一些斑痕,聲音也變得有些老成。
可他卻依舊繼續掐著嗓子,讓自己至少在音調上,聽起來像是個童聲。
“哥哥,你知道么,一開始,我讓你進到這里,我第一個目的是,我想取代你。
我想取代你的身份,我想取代你的人生,我想代替你生活。
可當我出生,看見你后,我發現我做不到了,因為我們看起來的年紀不一樣,這真的讓我好失望。
既然無法取代你,那我就毀了你。
我能感受到你的弱點,但我發現,你的弱點我無法破開,反而被你找到了我的弱點。
可我連毀掉你,都很難。
剛剛真的好危險,差點就被哥哥你殺掉了。
好在,我學東西學得快,這一點,應該和哥哥你一樣吧?”
李追遠開口道:“你確定是自己學的么?”
男孩聞言,臉色變得難看起來。
李追遠繼續道:“學東西,要么有書,要么有人教,你這種忽然領悟出來的,能叫學么?”
男孩的呼吸,開始變得急促。
李追遠:“所以,你現在還要繼續騙自己么?”
男孩喉嚨里,發出近似野獸的低鳴。
李追遠:“其實,你心里很清楚,你自個兒到底是個什么東西。”
“啊!!!!”
男孩發出尖叫。
“你給我去死,去死,去死!”
狂暴的水晶,再度轟襲。
李追遠的單膝跪地的身形,開始有些搖晃。
“哥哥,你還能堅持多久?”男孩平靜下來,“你真要把自己壓榨干么,真可憐哦。”
李追遠:“想想你的母親。”
男孩:“我說了,她不是我的母親,這么愚蠢的一個東西,怎么配做我的母親!”
李追遠:“但她確實把你當做她的孩子,她是想生出一個孩子,她沒想取代你。”
男孩:“這有關系么?她把我生出來,就是她的原罪,也是我生命中的污點,她必然會被我抹去。”
李追遠:“你忘記她對你的好了么?”
男孩皺眉:“哥哥,現在你對我說這些,不覺得很可笑很荒謬么?”
李追遠:“你忘記你們曾在一起的時光了么?”
男孩眼睛瞪大:“哥哥,你失血過多,產生幻覺了?”
李追遠:“你的母親,已經死了。”
男孩發出一聲冷笑:“我說過了,我會找一個配得上我的母親,我會慢慢找,只要找得夠多,就一定能找到的,嘻嘻。”
李追遠也笑了。
男孩:“你在笑什么?”
李追遠:“蠢貨。”
男孩:“哥哥,你讓我很失望,我沒想到,你臨死前,竟然會說出這么多沒水平的廢話,這嚴重破壞了你在我心底的形象,我甚至都要考慮,要不要繼續稱呼你為‘哥哥’了。”
“你以為,剛才的那些話,我是對你說的么?”
“要不然呢,這里只有我和你……”
男孩忽然想到了什么。
李追遠:“終于記起來了么,我不是你的哥哥,但實際上,你其實一直有一個哥哥,你忘了他了么?”
男孩的目光開始在四周逡巡。
他在找一件東西,但他沒能找到。
最后,他將目光又看向了身前,身前的李追遠面色慘白,單膝跪在地上,那以鮮血維系的陣法,將周圍這一塊染成了血色,不僅遮蔽住了視線,更是遮蔽住了感知。
男孩伸手指著李追遠:“你是故意的,你是故意離開陣法轉移到這里的,你是故意的!”
老變婆的鏡子秘術,以生機作為獻祭,形成一段特定時間里的補全。
這足可見,老變婆顛峰時期,那位趙家龍王為了鎮壓她,付出了多少工夫。
男孩領悟了這一秘術,將其施展,把湖底的原本已經死去的那些陪葬守護者全部補起,讓其以另一種方式復蘇。
但他卻疏忽了一點,那就是,這座湖底,要是以補全來論,最強大的那一個,到底會是誰?
曾經的他,雖然被龍王親手斬殺了,可依舊硬生生地,在龍王手底下,為自己的母親,保留下了一份生機。
老變婆是真的在生孩子,她打算養孩子,而那第一個孩子,也是真的把她當母親,為了保護母親不惜一切代價。
可他的母親,卻被眼前這個男孩,給殺了!
李追遠:“給你一個機會,替你的娘親,報仇吧。”
說完,李追遠撤除了陣法,頃刻間,他感到一陣頭暈目眩,向后癱坐在地。
前方三根巨大的水晶在沒有陣法阻攔后,即將穿透他的身軀。
李追遠打了一記響指。
“啪!”
一道孩童的身影,出現在了李追遠面前。
他只有枯骨,但血光,卻附著在其上,形成了另一種血肉質感。
三根水晶撞擊到了他的身上,頃刻間化為齏粉。
男孩見狀,扭頭就跑,想要去毀掉祭壇上的血色水晶。
蠱童身形一閃,直接出現在其跟前,一把掐住了男孩脖子,將其死死按在了地上。
此時此刻,蠱童身上強烈的殺機,如同實質。
男孩面露可憐地哀求道:“哥哥,我的親哥哥,我們是親兄弟啊,我們是一個娘親生的親兄弟啊!”
蠱童只是壓著他,沒有殺他。
這讓男孩覺得自己還有機會,他馬上目光看向那邊搖搖晃晃站起身的李追遠,喊道:
“是他,是他帶著人要來殺母親,是他害死的母親,我們的母親是被他害死的。
哥哥,親哥哥,你快去殺了他,殺了他之后,我再給你,不,是給我們,把母親再找回來!”
李追遠以憐憫的目光,看向男孩。
“我說過,你很蠢。”
然后,李追遠學著男孩先前一直做的那個動作,手掌向下一揮。
蠱童得到命令,發出一聲嘶吼,直接進行最迅猛的一擊。
“轟!”
李追遠親眼目睹著,那個和自己長得幾乎一模一樣的家伙,就這樣在自己眼前徹徹底底地炸開。
他死了,死在了他的生日。
先前,在他施展這一鏡子秘術時,李追遠就知道將要發生什么。
男孩連娘親都不認,自然也就不認他的哥哥,所以,李追遠就故意換了個位置,不惜耗費了這么多鮮血,只為了隔絕那座石碑,讓男孩記不起來他的那個哥哥。
只是,男孩可以犯此疏忽,可李追遠不行。
若是讓蠱童就這般復蘇,他會殺男孩,但同時也必然會殺自己,殺掉湖底下的所有外來者。
因此,一開始反而是李追遠在偷偷幫男孩鎮壓著蠱童,沒辦法,他真是個“愚蠢的弟弟”。
然而,蠱童的生命層次太高,到底是當年全盛時期,能被龍王出手斬殺的存在,想要以魏正道黑皮書的方法操控他,難度實在太大。
好在,男孩主動進行了配合,他那一句句對老變婆對其母親的褻瀆,激發出了蠱童內心渴望復仇的怒火。
蠱童不僅不再反抗被自己控制,反而主動配合要被自己控制,好殺了這個弒母的弟弟。
殺了人后,蠱童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李追遠看向祭壇上的血水晶,里頭男孩先前獻祭的生機,哪怕到現在,也還沒完全消耗完。
少年手指那血色水晶:“毀了它。”
蠱童身形出現在了祭壇上,將血色水晶一把捏碎。
血光消失。
蠱童身上的“血肉”消失不見,他重新變成了一具枯骨,癱落在地。
原本喧囂的湖底,在此刻陷入寧靜。
得虧男孩將自己主動引進了“核心產房”,而且還弒了母。
要是老變婆不惜一切代價進行獻祭施展這種秘術,那蠱童,必然會為她所掌控。
也幸虧自己的同伴們,為自己爭取到了足夠時間,要不然但凡外面進來任何一個“土著”,他都沒辦法完成對蠱童的操控。
李追遠心里不禁疑惑:這次的強度,是不是超標得太嚴重了?
這種級別的邪祟,真的是一個不留神,就會給己方帶來團滅!
這讓李追遠不得不懷疑,在自己團隊來解決這一浪時,江水會不會還安排了另一批人做接力棒?
以防自己這里失敗,釀成危機。
他現在,真的有當初桃花村前熊善的感覺。
而如果這次有安排后手團隊的話,最合適的人選應該是誰?
李追遠想到了一個人。
扶著墻壁,少年走出了趙君廟。
來到外面后,他看見了兩頭兇獸被切開的尸體,以及巨大尸塊中,拄著鏟子正慢慢向這里拖行的潤生。
“小遠……”
在看見李追遠后,潤生心底一直緊繃的那根弦,徹底松了,他身子前傾,摔倒在地,陷入氣門全開后的昏厥。
李追遠走過來,努力幫潤生翻了個身,防止他面朝下在血泊中被溺死。
只是做了這些舉動,他就有些氣喘疲憊了,他清楚,自己得節約力氣,要不然可能離不開這座湖底。
少年站起身,從登山包里取出一罐健力寶,打開,一邊喝著一邊向外走去。
壁畫山洞的角落里,譚文彬眼眶凹陷,一副被吸干陽氣的樣子。
原本的壁畫只是上方有一條巨大的溝壑,現在,則完全被涂鴉得不像樣子,這些,都是譚文彬的手筆,他把這里,以自己的方式,給污染了。
要是細看的話,可以發現在殘存的壁畫上,到處都是兩個怨嬰撕扯吞食其它壁畫形象的畫面。
不知情的人要是看到這些,大概會誤認為這里的壁畫就是專門記載這兩頭怨嬰事跡的。
好在,譚文彬的眼神依舊能動,目光追隨著李追遠向這里走來。
經過他身邊時,李追遠輕聲道:“彬彬哥,你先瞇一會兒。”
譚文彬閉上了眼。
走出山洞,來到蟲潭,沒看見陰萌。
李追遠心里升騰起一股不妙的感覺,萌萌沒能撐得住,死了?
“噗通……”
已經一動不動的大蠱蟲,嘴巴邊露出了一條縫,陰萌從里頭滑了出來。
她全身漆黑,應該是中了劇毒。
李追遠彎下腰,摸了摸她的鼻息,還有呼吸,沒死。
就是不曉得,她是被大蠱蟲吞進去的,還是她主動鉆進大蠱蟲嘴里想投毒的。
后者的可能性,要更大一些。
李追遠留意到陰萌的右手,死死攥著,里頭有兩只黑須探了出來,似是活物,因為黑須還在搖擺。
人都昏迷了,手里還攥著一只小蠱蟲?
除了陰萌手里攥著的那只外,這里其余的蟲子都已經被毒死了,李追遠得以安全地趟過蟲潭,來到最外面的平臺處。
林書友單膝跪在那里,上半身挺直,三叉戟橫擺于膝上,胸前插著八根符針。
場面是相當得悲壯,而且角度選得極好,面朝里,只要自己出來,第一眼就能瞧見。
不用去摸脈搏鼻息,李追遠就清楚阿友肯定還活著。
因為這姿勢,一看就是白鶴童子離開前,用最后一點力氣擺出來的。
正常情況下,三叉戟想擺在膝蓋上維系住平衡不掉,就不是一件簡單的事。
薛亮亮蹲在湖邊抽著煙,腳下是一地的煙頭。
他們下去這么久了,怎么還沒音訊?
薛亮亮很焦急,卻又沒有其它辦法,他甚至不敢下去看一看,怕下去后不僅幫不上忙反而成為他們的累贅。
就在這時,薛亮亮看見自己身前湖面上出現了漣漪,緊接著,一道身影從下方浮出。
“小遠?小遠!”
從湖底游出來,李追遠已經耗去了最后一點力氣。
在被薛亮亮拖拽到岸上后,少年強撐著清醒,盡可能地讓自己發音清晰:
“亮哥,你下去把他們帶上來。”
“好!”
薛亮亮二話不說,開始極為熟稔地脫衣服。
“下面有很多死尸,記得帶符紙隱藏氣息,別驚醒他們……”
薛亮亮擺擺手:
“放心,不用。
跳河潛水和避開死尸,我是專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