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李追遠睜開眼。
這世上,很難有比一夜好眠醒來時,更讓人感到美好愜意的了。
如果有,那就是醒來后睜眼,側過頭。
早上的太陽雖還未升起,卻已經有一縷溫暖的光芒,率先照射進自己的臥房。
阿璃沒打擾少年睡覺,她站在畫桌前,正在畫畫。
女孩今日白底綠紋的長裙,給人以柔和朦朧的質感。
昨兒個要去釣魚,臨時換了一套衣服,今兒個雖然不是昨天那套,卻也是相仿的款式。
柳老太太是以這種方式,表達著專屬于她的執拗。
李追遠醒了,然后繼續躺在床上,側頭看著。
阿璃蘸畫筆時,側身,看向這邊。
女孩明亮的眼眸與少年對視。
李追遠不好意思繼續賴床了。
起床,洗漱。
不出意外的話,少年接下來應該要和女孩下棋,等待早飯。
但今天有了意外,而且不止一個。
李追遠下了樓。
一樓有兩口棺材擺著,每次譚文彬和潤生回來時,這兩口棺材就是他們的床。
此時,潤生正站在棺材邊,看著隔壁棺材里的情況。
李追遠走了過來。
剛靠近,就感知到了棺材內散發出的強烈怨念。
凝而不散,蓄而不發,如同村里飯桌上拿來蓋住飯菜阻擋蒼蠅的罩子。
里頭的譚文彬,面色白得像是敷了粉,嘴唇卻又格外艷紅。
一般這種情況下,已經可以把棺材抬出去埋了。
李追遠把手伸入棺材,指尖在譚文彬眉心輕輕點了幾下,觸感冰涼。
再順勢向下,觸其鼻息,氣若游絲。
情況很糟,也很嚴重,但并不危險。
因為在自己接觸時,李追遠感知到了兩股怨嬰瑟瑟發抖的氣息。
像是家里犯了錯的小孩,縮在墻角,惶恐等待家長的嚴厲責罰。
倆怨嬰應該是從吃撐的消化狀態中,蘇醒了過來。
昨晚睡覺時,譚文彬感知到了它們倆的意識復蘇。
然后,譚文彬就去主動和它們進行意識接觸。
站在一個“老父親”的角度,此舉很是正常,就像開門迎接自己住校回來的兒子,張開雙臂,想要像往常那樣,抱一抱它們。
可問題是,倆怨嬰吃撐消化后,長大了,也就變重了。
但無論是它們倆,還是譚文彬本人,都還沒有這一意識,亦或者說,是沒有較為清晰的敏感。
譚文彬主動與它們進行的意識接觸,相當于主動將它們抱起,然后……狠狠閃歪了腰。
他眼下的這種狀態,就是身體一時間無法負擔如此濃郁的怨念鬼氣沖擊所造成的假死。
要是被其它的邪祟所影響,譚文彬現在已是兇多吉少,不過好在倆怨嬰已經曉得自己闖了大禍,早已竭盡收縮自身怨念。
譚文彬只需要躺著,睡個幾天,生命體征就會逐步恢復。
雖然他不是有意為之,但這也算是給自己來一次怨念洗禮。
他倆干兒子吃了頓飽飯,他這個當干爹的,也上去舔了一下盤子。
經歷這次之后,醒來的譚文彬,體質將更趨向于陰靈,也就是那種天生適合當算命瞎子的人。
以后,他對邪祟的感知,以及一些術法的使用,包括最基礎的走陰,也會更加順暢,畢竟身體更適配了。
也算是一種因禍得福。
只是沒人敢復制,因為但凡這倆怨嬰心里有一絲雜念或者有其它意圖,那譚文彬就必死無疑。
它們倆現在只需要輕輕勾動手指,就能對譚文彬完成“借尸還魂”。
李追遠沒去做干預。
他是可以現在就把那倆怨嬰從譚文彬身上強行剝離下來,以求絕對保險。
但他知道,譚文彬肯定不愿意,他是真信任這對朝夕相處挺長時間的干兒子,而且也是真心對它們好。
自己每次翻看《邪書》時都是慎之又慎,平日里任何的冒險之舉都會極力避免可能存在的風險,可偏偏自己的團隊伙伴們一個個勇得飛起。
說好聽點,叫銳意奮發,開拓進取;
不好聽的,叫不知者無畏,不知所謂,更無所謂。
但一個個的,還得自己來擦屁股。
李追遠看了看潤生。
潤生明白小遠的意思,轉過身,點香吃。
“潤生哥,幫我找七根蠟燭,然后在這棺材頭這兒,擺個小供桌。”
“好!”
潤生馬上把東西準備好。
李追遠先手指按壓印泥,在棺材蓋上畫出了紋路,再將七根蠟燭擺到相對應位置。
手臂在蠟燭上一揮,七根蠟燭全部自燃。
這是“七星還魂燈”。
幫譚文彬穩住魂魄心神,可助其更早蘇醒恢復。
李追遠指尖在棺材蓋上敲了敲,說道:“把棺材蓋上,省得露出來嚇到人。”
“好嘞。”
潤生先小心翼翼地去推棺材蓋,見上頭的七根蠟燭紋絲不動后,才加大發力,讓譚文彬安息長眠。
這時,李三江打著呵欠從樓上走下來準備吃早飯。
看到這一架勢,有些疑惑地問道:“點這么多蠟燭,這是咋咧?”
李追遠:“彬彬哥聽說的法子,這樣弄相當于暖房,百年之后住進去時,會更舒適。”
李三江:“哪里的搞法?”
李追遠:“金陵那邊農村里有錢的老人都會這么做。”
李三江點點頭:“好,挺好。”
這兩口壽棺,譚文彬睡的是李三江的,潤生睡的是山大爺的。
李三江:“咦,壯壯人呢?”
李追遠:“壯壯哥去石港看他爺奶了,說是要在那里住幾天,剛出的門。”
“哦,這是應該的。”李三江給自己點了一根煙,似是又想起了什么,忙對潤生道,“潤生侯啊,給你那口棺材上也點上蠟燭,咱也給山炮暖暖房。”
“好嘞。”
“潤生侯,你說你李大爺我怎么樣,我真的是啥好事兒都記掛著那山炮。”
“是哩是哩。”
“能認識我,是山炮這輩子最大的福氣。”
“對哩對哩。”
“嘿嘿嘿。”
李三江夾著煙,對李追遠招了招手:“小遠侯,你來。”
李追遠跟著李三江一起走了出去。
潤生先給自己棺材蓋上,也擺了七根蠟燭。
他嘗試學著小遠先前的舉動,對著七根蠟燭一揮手,再揮手。
然后默默地拿出火柴,給七根蠟燭依次點燃。
緊接著,他端來一個小火盆,去角落堆放處取了些冥鈔。
時下這種“天地銀行”的票子還算珍貴,農村用得不多,因此并未通貨膨脹。
面值,還是百元、五十元、十元,沒出現很多個夸張的零。
潤生找了個小板凳,坐下來,給壯壯燒起了紙。
壩子上,李三江對李追遠開口道:“小遠侯啊,太爺我上午要去石港鎮上一趟,你……你有什么東西要買么,太爺給你買回來。”
“太爺,我沒什么要買的,家里吃的喝的都有。”
“哦,嗯。”
李三江本想帶著李追遠一起去石港鎮上摸獎的,今兒個上午那邊就有活動。
可轉念一想,自己不該帶孩子去玩這種帶賭博性質的東西。
在李三江的信條里,手里的錢,拿去買酒買肉吃進肚子里那是真的,拿去賭博就跟拿去燒沒啥區別。
但他實在按捺不住,想著去買個一張刮刮,昨晚做夢時,他還夢到自己刮中了,他覺得這是個好兆頭,是個暗示。
什么都沒有的前提下去摸獎,那是賭博;有了明確的做夢暗示去摸獎,那叫進貨。
臨近早餐時間,秦叔扛著鋤頭回來了。
當初秦叔因為白家鎮的事,離開這里時,太爺惋惜了很久,畢竟秦叔實在是太能干了。
哪怕是普通莊戶人家,也不會這么早就下田。
秦叔基本會把田里的活兒,用早上和晚上的時間干完,中間的時間去送貨。
這種會自己分配時間來工作的騾子,李三江簡直不要太喜歡。
不過,以往每天早上,熊善都會跟著秦叔一起過來吃早飯。
秦叔那么早下田,他熊善也不好意思睡懶覺,更不敢睡懶覺。
可今早,沒看見熊善。
秦叔:“阿婷,我不吃早飯了,得出去一趟。”
說完,秦叔就騎著自行車離開了。
柳玉梅生活在這里,平日的一些茶點、茶葉以及訂做的衣服,都需要秦叔或劉姨去取拿。
秦叔剛離開沒多久,熊善就小跑著過來,似是有事兒。
李追遠走了過去,聽他的小聲稟報:
“小遠哥,林書友出了點事兒。”
“他怎么了?”
“身體有些不舒服……”頓了頓,熊善補充道,“我的錯。”
林書友原本在這里也有一張床,也是一口棺材,不過那口棺材前天剛賣掉了,他就沒床了。
在陰萌把新棺材做出來之前,他就得去大胡子家暫時睡單獨的寬敞大床房。
李追遠跟著熊善來到大胡子家。
上了二樓,推開門,看見林書友正捂著肚子倚靠在床邊,臉上冷汗直流。
在看見李追遠進來后,林書友縮了縮脖子,一副害怕被罵的樣子。
他昨晚睡覺前,和熊善坐下面聊天,就順手朝著熊善要了幾張辰州符,想要給自己貼貼試用一下效果。
他沒大膽自信到,自己可以跟小遠哥一樣去改進官將首體系,他只是想著辰州符能不能配合起乩一起使用,以提升戰力。
沒想到這一貼再一起乩,童子快速降臨后又迅速離開。
身上貼著的辰州符也隨之燒了,整個人“噗通”一聲,上下蹦跳了一下,暈乎乎的,緊接著整個晚上,就開始上吐下瀉。
把他一個好端端的練武之人,弄得幾乎快虛脫了。
李追遠走到林書友面前,開口道:“躺下。”
林書友聽話地躺下。
李追遠將手指放在林書友眉心。
熊善站在旁邊,小聲說道:“我才疏學淺,給他檢查了好幾遍,卻始終沒發現殘留的符紙氣息。”
熊善認為是辰州符的效果紊亂,對林書友的身體造成了影響。
李追遠把手從林書友額頭,移到林書友腹部。
“這里疼么?”
“不疼。”
“這里疼么?”
“疼。”
“昨晚一開始就是疼在這里么?”
“不是,好像變化了位置,晚上在更下面點。”
李追遠點點頭。
熊善見狀,長舒一口氣,隨即下意識地問道:“符紙作用殘留在這里?”
李追遠:“不是。”
熊善:“那是……”
李追遠:“你現在給他送鎮上衛生院吧。”
熊善詫異道:“送衛生院?”
李追遠:“嗯,他是急性闌尾炎。”
不過,誘發因素,倒并非純自然。
首先,辰州符自成一派,和李追遠以前給林書友用的符紙不是一回事。
其次,林書友忘記了這里不是李三江家而是大胡子家,他居然敢對著桃林起乩。
這讓白鶴童子很難辦。
受上次自己對童子的誓言訓誡,白鶴童子是既不敢下來又不敢不下來。
所以,在發現自己本人不在這里,且附近沒實際危險后,童子來了一次“急下急上”。
祂下來了,祂又很快走了。
這讓林書友也不能去跟少年告狀,說祂沒下來。
這一下一上,再配合辰州符特殊的作用功效,等于給林書友五臟六腑都狠狠顛了一下。
他身子骨確實好,耐造,但也顛出了問題,誘發了急性闌尾炎。
熊善把林書友背下樓,跑出屋,大清早地背著阿友割闌尾去了。
瞧見李追遠回來了,劉姨喊道:“吃早飯啦!”
阿璃已經坐在那里等著自己了,李追遠在女孩身邊坐下。
潤生走了出來,他剛剛給譚文彬提前在地下存了十幾萬。
不過,出來后,潤生東瞅瞅西看看:“萌萌呢?”
以往,每天陰萌都會起得很早。
畢竟,她不能做飯,但吃飯要是不準時,就有些面上太不好看了,尤其是每天做飯的還是她師父。
李追遠目光落向門窗緊閉的西屋。
心道:還有一個活寶?
李追遠站起身,走到西屋門口,停了一下,見劉姨還在往外端著粥,他就知道,里頭安全,門可以開。
甚至,陰萌應該也安全。
以前住在太爺家時,劉姨和秦叔就會很謹慎,生怕受到太爺福運的反噬,現在再加上一個走江的自己……
而且,昨天自己對牌位說話時,身邊的劉姨似乎是受傷了,
所以,他們現在只能更加謹慎。
非必要時刻,他們不會顯露出非常人的應對手段。
但劉姨肯定不會坐視陰萌在她眼皮子底下死掉。
沒敲門,李追遠直接推門而入。
屋內,陰萌正在昏迷,旁邊擺滿了密密麻麻的壇壇罐罐,讓李追遠一時間也不知該如何落腳。
潤生來到門口,李追遠抬起手,示意他先不要進來。
隨即,李追遠彎下腰,很是小心地把這些毒瓶子收起。
等把周圍處理好后,他才走到陰萌身邊,檢查了一下她的狀態,發現其和上次中毒昏迷時的狀況很相似。
李追遠走到一個小筐子前,里頭放著的是一些解藥瓶,其數量,相對于整個屋子的毒藥瓶而言,如“滄海一粟”。
陰萌似乎只喜歡研究毒藥,而懶得鼓搗解藥。
李追遠找到了上次那瓶有催吐效果的解藥,遞給潤生,吩咐他用熱水沖泡,一日三次,喂陰萌服下,順便又囑咐潤生跑一趟衛生院,給林書友送些換洗衣物。
做完這些后,李追遠走出西屋,來到井邊蹲下,拿起肥皂,開始一遍遍洗手。
李三江關心地問道:“萌侯咋了?”
“感冒了,不嚴重,潤生喂她吃藥了。”
“哦,這個季節,確實容易染風寒。”
李追遠洗了好幾遍后,還是覺得不太保險,他干脆上樓,大早上地,洗了個澡。
他這樣的人,就算剛殺完死倒,都能在旁邊安生坐下來吃飯,也不覺得晦氣。
但陰萌的毒,不一樣。
洗完澡后下來,劉姨把熱了一遍的粥給端來。
李追遠接過粥碗時問道:“涼粥有什么壞處?”
劉姨笑道:“反正吃不死人。”
李追遠放心了。
阿璃遞過來一顆剝好的咸鴨蛋。
應該是先前等自己時,沒事做,干脆把蛋殼全剝了個干凈。
李追遠咬了一口,心里有種哭笑不得的感覺。
自己的團隊,在一天時間里,差點集體完蛋。
這其實是一種必然現象,因為他們的實力和發展已達到一定層次,想要追求短期內的快速提升,必然伴隨著更大的風險。
不過,確實不能再繼續由著他們胡鬧了,自由也是有限度的。
該定個規矩了,可以允許有自己的想法,但在嘗試之前,必須先給自己打報告,讓自己審核一下。
得虧現在處于一浪剛過短期無事階段。
李追遠正吃的時候,瞧見太爺準備出門。
但太爺剛走到壩子邊,就瞧見一二十出頭的年輕人騎著自行車過來。
“李大爺,李大爺。”
“你是?”
“我是三新村的,我,三新村吳家三侯。”
三侯意味著年輕人在家排行老三。
“哦,三侯啊,咋了,出啥事了?”
李三江不認識他。
一般他不認識的人來找他,都是為了那種事兒。
“家里走了個人,想請李大爺走一趟。”
這是來生意了。
李三江:“幾號啊。”
吳建華:“就今天,李大爺你要是現在沒事,就跟我去一趟,我再給你送回來。”
“今天?”李三江應了一聲,“家里細伢兒夭了?”
一般情況下,只有孩子夭折,才會草草下葬處理,不會大肆操辦白事。
“嗯。我大哥的孩子夭了。”
“那成,我去一趟。”
李三江回頭,看向家里。
潤生吃完早飯就去給林書友送東西去了,熊善在衛生院陪著林書友,秦叔也出去了,壯壯“回了老家”。
這家里,一下子變得空無一騾。
李追遠這會兒把粥喝完,站起身道:“太爺,我陪你一起去吧。”
李三江猶豫了一下,他平日里是不會喊小遠侯跟他出去忙活的,但這次確實缺個幫手。
算了,反正不是啥復雜的事兒,快處理快回就是了。
“小遠侯,咱們走。”
吳建華:“我載你們吧,伢兒坐前杠上,李大爺你坐后頭。”
李三江:“還得帶家伙事呢,你可載不下。”
李追遠把家里頭的三輪車推出來。
李三江把家伙事放好后,說道:“小遠侯,來,你坐后頭,太爺我來騎。”
“太爺,我騎得動。”
“細康子,你才多大啊,身子沒長得好,別用脫了力,這樣以后就虧了。”
李三江不懂練武這種事,但他漫長的人生歲月里,見過太多小時候吃得不好或者過早干重活兒,導致長大后發育出問題的情況。
李追遠其實真騎得動,但他也沒有再和太爺犟,乖乖坐到了后頭去。
吳建華在前面騎著自行車帶路,李三江騎著三輪車在后頭跟著。
倆人很沒道路公德心地在馬路邊并排騎,順便說著話。
李追遠則面朝后方,看著車輛。
一番對話交流下來,倒是把吳家的情況說了個清楚。
吳家老爺子叫吳長順,膝下有四個兒子。
老大和老二是第一任妻子生的,老大今年快四十了,老二比老大小兩歲,分別叫吳有后和吳有根。
老三和老四是吳長順第一任妻子死后,娶的第二任妻子生的,老三就是吳建華,老四叫吳建新。
老大吳有后結婚了,但媳婦懷了三次,算上這次,是兩次胎死腹中,一次夭折。
老二吳有根年紀也很大了,一直沒結婚。
吳建華說,是因為他這個同父異母的二哥,性格沉悶,不愛說話,一直說不上對象。
老三吳建華二十三歲,老四吳建新二十一歲,都結婚了,吳建華的妻子現在還有著身孕。
這次吳建華之所以來請李三江,不是受家里人所托,而是受丈人和妻子所托,老大家的孩子夭折了,請李三江來做法事去去家里的晦氣,免得影響到吳建華妻子肚子里懷著的孩子。
到了三新村,吳家是個合院,吳建華把自行車直接騎了進去,李三江則把三輪車停在了門外對面的路上。
下車取東西時,李三江嘀咕了一句:“這真是有了后媽就有了后爹啊。”
李追遠知道太爺是什么意思,吳家老二只是因為性格木訥的話,不至于說不上媳婦兒,要說家里沒條件的話,可后媽生的老三老四這么年輕卻都已結婚了。
少年幫忙一起搬著東西,走入吳家合院。
這是由一座老平房和兩座新磚房合出來的。
老三老四家,一家住一個新磚房,老大家和沒結婚的老二,與兩個老人一起住老房里。
孩子的遺體放在一個柜子里,擺在屋內。
孩子三歲,得病死的。
李追遠走上前看了一眼,孩子比較瘦,面相有缺,意味著先天不足,大概率在娘胎里時就沒能孕育好。
老爺子吳長順坐在老屋門檻上抽著水煙。
老二吳有根坐在臺階上,一聲不吭。
老大吳有后站在柜子旁,怔怔地看著柜子里的孩子。
孩子的母親,則在屋內床上躺著,李追遠在房間門口朝里頭看了一眼,床上的女人很瘦,屋子里有濃郁的藥味。
這對夫妻倆快四十歲了,死去的孩子才三歲,在農村,算是相當晚的來子了,再者前面還有兩次流產。
夫妻倆為了孩子,做出了極大努力,可現在,到底落成了空。
李三江手持桃木劍,先在吳有后身上劃拉了幾下,然后拍了拍他肩膀:“節哀。”
吳有后悵然一嘆,很是勉強地點點頭,閉上眼,說道:“大概,我就是沒這個命吧。”
李三江又持桃木劍,進了屋,吳有后的妻子沒睡著,睜著眼,應該剛傷心痛哭過,已流干了眼淚,正神情麻木地盯著房梁。
桃木劍在婦人身上也劃拉了幾下后,開始念經,中間夾雜著好幾句安慰。
李追遠為太爺撐著一面旗,跟著太爺走。
這面旗的作用就和太爺手中家具廠生產的桃木劍一樣,沒什么用。
但在進入房間后,李追遠抬起頭,順著婦人的目光,看向房梁。
女人只是絕望地自發行為,可李追遠,是真看見了三團黑漆漆的東西。
是邪祟?
但又不像。
縮成一團,并未成型。
李追遠雙目凝神,認真看去,這次,看得更清楚了。
是兩小一大三團黑影。
有怨念,有邪念,卻又夠不上邪祟。
這一階段,就如同開水沸騰前不斷升起的泡泡。
這也是李追遠為什么在房間外,沒能感知到它們存在的原因,因為它們現在還處于胚胎階段。
正常情況下來說,這是不可能的事,可事實卻又擺在了面前。
李追遠很快就想到了原因,三新村距離自己和太爺所住的思源村比較近,也就意味著距離那片桃樹林很近。
有它在,附近的其它邪祟天然被壓制,要么避退要么消散,至于未成型的鬼,更是幾乎無法成型。
因此,房間里的這三團黑影,堅持不了多久,就會自行化解。
當然了,小黃鶯和譚文彬肩上的是意外,畢竟他們身上有“自己人”的標簽。
在得到李三江的儀式感安慰后,床上的婦人似是稍稍回了點神。
她對李三江點頭表示感謝,然后看向了站在旁邊扛著旗的李追遠。
婦人眼里的情緒很是復雜,似乎是在少年身上,看見了自己的孩子,她曾經有機會三次當媽媽,但都沒能長遠。
“來,細伢兒,過來。”
婦人對李追遠招手。
李追遠往床邊靠了靠。
婦人有些艱難地坐起身,她身上的衣服很普通,還不到四十歲,可頭上已經有了很多白頭發。
她伸開床頭柜,里頭有幾塊用亮晶晶的紙包著的棉糖,她把它們一個一個地撿起,然后全部遞給了李追遠。
李追遠伸手接了。
緊接著,婦人從兜里,掏出一張很是褶皺的錢,遞給李追遠。
李追遠沒伸手去接。
婦人把錢往少年手里塞,說道:“細伢兒第一次上門,拿著。”
李追遠還是沒接。
這時,旁邊還在做儀式的李三江開口道:“小遠侯,接了吧。”
他們爺倆不屬于上門客,按理說不該拿。所以李三江決定,待會兒算“工錢”時,把這錢給扣上。
既然太爺發話了,李追遠就伸手,將這張錢接了過來。
婦人笑了,臉上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是字面意義上的如釋重負。
“呵,哼!”
這時,房間門口站著的老太太,不停發出表示不滿的鼻音。
她叫羅金花,是老爺子吳長順的第二任妻子,也是老三老四的親媽。
她是見到老大媳婦給錢,所以表示了不滿。
李三江回瞪了一眼站在門口的羅金花,他娘的,臭婆子甩臉色給誰看吶!
不過羅金花一直死死盯著床上的大兒媳婦,沒注意到李三江的不滿。
李三江從屋子里出來,又在小柜子前布下供桌,繼續起法事。
李追遠在旁邊幫忙扛旗、遞碗、送香。
只是打個下手幫個忙,儀式全部交給太爺去做。
中途,哪怕是太爺示意自己把香插上香爐,李追遠都裝作沒聽到,讓太爺自己接過去插了。
太爺的法事,其實沒什么用。
但人死不能復生,你法事做得再厲害,在此時也沒什么意義。
不過,太爺把家里人都安慰到了,雖然有些人被安慰時,眼里壓根就看不出傷心。
太爺還跟柜子里的孩子說了一些話,囑咐他前方路黑,得好好走,得慢慢走。
在說這些時,屋子里的婦人也下了床,用手撐著門框,看著這一幕。
終于,太爺把儀式滿滿當當地走完了。
李三江連嘆三口氣,跟說書先生拍醒木一樣,用做對主家的提醒:活兒干完了,該給錢了。
吳家老爺子吳長順,收起水煙袋,進了里屋。
羅金花瞪了一眼站在門口的老大媳婦,也進了屋。
就連原本喊李三江過來做法事的老三吳建華,也提著褲腰帶,去了瓷缸要方便。
李三江嘆了第四聲氣。
一般來說,白事兒都得提前收定金。
畢竟,各行各業,都難免出現“跑堂”的。
但這次是念在細伢兒夭折,他就沒顧著這茬,先把事兒辦了,早點讓孩子入土為安,也能讓伢兒爹媽早點安心。
誰成想,又得遇到討錢的環節。
李三江站在那兒沒動。
老大吳有后跑進里屋,找羅金花。
很快,屋子里傳來羅金花尖銳嗓子的叫喊聲:
“我沒錢,我哪里有錢,給你家伢兒做的法事,怎么讓我出錢!”
“媽,我的錢不都在你那里么,我打零工的錢,老二在家種地賣糧食的錢,不都交你了么,我們身邊哪有什么大錢。”
“你說你沒錢?那你媳婦兒咋還有錢送外人,我親眼瞅見的,這還叫沒錢?我看她不是有錢得很嘛!
呸,下不了蛋的賠錢貨,白白浪費家里的糧食!”
老大吳有后氣白了臉,走出里屋。。
一直坐在臺階上,陪著侄子遺體的老二吳有根,把兩個口袋掏干凈,找到了些零錢,全都給了大哥。
可這錢,是遠遠不夠的。
婦人走出門,來到小柜子旁,坐下,伸手,撫摸著自己兒子的遺體。
吳有后跑出了家,應該是去找鄰居借錢去了。
不一會兒,他拿著錢回來了。
在農村,能這么快借到錢的,都意味著平日里人品很不錯。
羅金花從里屋走出來,扯著嗓子大罵道:“你借的錢,你自己還,休想從公帳上出!”
吳有后沒搭理他,把錢整理好,遞給李三江。
李三江能瞧出來,這家人不是為了不給法事錢而故意演戲。
這個家的生活狀態,本就是如此。
李三江把錢推開,說道:“錢,你媳婦兒給過了。”
吳有后:“這不行,這不行。”
李三江沒好氣地推開吳有后,他不是可憐他,而是怒其不爭,這家既然還有公帳,意味著還沒分家。
這男的,太面太廢物,一把年紀了還不分家,李三江是真瞧不上他。
“小遠侯,咱收拾東西。”
李追遠上前幫忙收東西。
收香爐時,李追遠看見倚靠在小柜子邊的婦人,眼睛里有一種不正常的充血。
他走上前,毫不猶豫地伸手拉了一下婦人的眼皮,看了一眼,問道:
“你喝農藥了?”
這話一出,吳有后和吳有根馬上急得跳起來,一同上前查看婦人情況。
婦人想要推開他們,可嘴角開始吐出白沫。
吳有后趕忙將媳婦兒抱起,送去村里衛生所,吳有根緊隨其后。
羅金花眼里則流露出喜色。
不是李追遠捕捉到的,而是老太婆壓根就沒收斂。
“唉,這叫個什么事兒呢。”
李三江又發出了一聲嘆息。
這時,羅金花又對李三江說道:“得埋,你快找地兒給埋了,省得留這兒晦氣,家里還有人大著肚子呢,可不能被這短命鬼沖著了!”
李三江很想拿桃木劍給這臭婆子狠狠抽幾下。
按理說,他該負責給死去的伢兒挑地方埋葬的,但他法事的錢都沒收,下面的事兒,理論上就不歸他管了。
可看看小柜子里的孩子,李三江終究不忍心,伸手指了指吳建華,示意他過來把柜子背起。
吳建華后退了幾步,表現出明顯抗拒。
“是你請我來的,我反正沒收錢,大不了我直接就走!”
羅金花馬上推了兩把自己兒子,嘀咕道:“快去,大不了回來洗澡去去晦氣。”
吳建華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走來,把柜子抬起。
接下來,吳家其余人,都跟著一起去田里。
李三江畢竟是外村人,得在吳家能埋的地方挑位置,可不能亂埋。
一通流程下來,終于埋好了。
李三江想早點離開這里,所以拉著小遠侯走得很快,他們得回吳家門口去取三輪車。
跟著一起去埋孩子的吳家其他人,則落在后面。
不過,李追遠的聽力好,他們說的話,哪怕隔得很遠,路上有風,卻也能清晰入耳。
吳建華:“媽,你說她死不死得了?”
羅金花:“發現太早了,估計人死不了,都怪那老頭身邊那死那康子多嘴。”
吳建華:“那可惜了。”
羅金花:“可惜啥,就算救回來了,人也徹底廢了,再加上這么大年紀了,就不可能再懷上了。”
吳建華:“嗯。”
羅金花:“這孩子可真不容易弄,但得虧是死了,當初就是劑量下少了,要是像前兩次那樣下得多,直接在肚子里給她流掉多省事,弄得白吃了家里幾年飯。”
吳家老爺子怒聲道:“你們娘倆在說什么!”
羅金花非但沒害怕,反而埋怨道:“咋了,這周圍連個鬼都沒有,你還怕人聽到啊?”
吳長順:“別在外頭胡咧咧!”
羅金花:“那老大但凡多懂點事,這些年別想著要孩子,我哪里犯得著這樣?
老東西,我這也是為你好。
老大是個孬貨,老二除了種地啥也不會。老三才孝順,老四送錢進了國營廠,這才有出息。
你說我們倆以后養老,得指望誰?
再說了,老大媳婦前兩次懷時,請的算命先生說懷的是女娃,我說下藥給打掉,你不也是同意的么?這剛死的娃,本該在娘胎里就走掉的,結果沒打掉,落出個病秧子,誰家養得起?
要我說,老大就是瞎折騰,還不如老二,不娶媳婦兒咋了,種的地,賣的錢,來養老三老四家的。等老三老四家孩子長大了,以后不也念他大伯二伯的好,不也照樣給他大伯二伯養老么?
侄子和兒子有什么區別?這好侄子,可比親兒子還要親哩!”
這些話,全部都落入了李追遠的耳朵。
取到三輪車,李三江固定好家伙事,就騎著它載著李追遠離開。
李追遠面朝后,看著吳家的合院與自己越來越遠,他知道那三團黑影是什么了,應該是在目睹他們母親喝農藥時,怨念激生。
不過,它們無法成型,也很快會消散。
騎回思源村村道上時,李追遠開口道:“太爺,讓我先下來,我要去大胡子家找笨笨玩。”
“繼續坐著,太爺載你去。”
李追遠聞言,也不再說什么,等把自己送到大胡子家壩子上后,李三江就騎著三輪車回去了。
少年走入桃林,笨笨依舊被放在桃林間的小籬笆里,與桃花玩耍。
李追遠撿起一根桃樹枝,開始在地上畫畫。
他畫出了桃林的位置,畫出了道路與河流,畫出了思源村的位置,畫出了石南鎮也畫出了石港鎮,最后,畫出了三新村。
少年抬腳,將地上的一灘桃花踹起,紛紛桃花落下,將他剛才畫在地上的地圖完全遮掩。
李追遠拿起桃枝,輕輕一勾,一小塊區域的桃花被掀開,三新村的位置被單獨顯露而出。
意思很簡單,撤開對三新村地界的壓制。
桃林深處,隱隱傳來一道聲音:
“你知道這么做……你也會受到牽連么……”
“我知道。”
“何必……世上這樣的事多了去了……”
李追遠從口袋里拿出那張皺巴巴的紙幣,將它在掌心慢慢展開抹平:
“沒辦法,誰叫我收了人家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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