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西侯板著臉進來。
楊大人看見了“救星”,臉上迸發喜氣,站起來行禮:“令愛這官司,還得請侯爺補充些訊息,耽誤了侯爺公務,對不住、對不住。”
定西侯回了一禮:“是我們給楊大人添麻煩了,過意不去、過意不去!”
陸念聽著兩人的官場客套,嗤笑了聲。
聲音沒收著,定西侯聽見了,扭頭看她。
陸念迎著他的目光,給父親一個明晃晃的白眼:“楊大人請您補充訊息呢。”
語調輕快,聲音也不矯揉造作,但聽起來就是有一股陰陽怪氣的味。
楊大人摸了摸鼻子,心說,果然兒女都是債,侯爺欠了他家千金不曉得幾千金。
定西侯落了座。
他近來與陸念說話,慢慢也有了些心得。
什么陰陽怪氣,什么指桑罵槐,別搭理她!
越搭理越來勁。
他可不想在順天府鬧一出父女矛盾,太丟人了。
語氣不理,事情還得說,定西侯懇切道:“廣源鏢局易手,我并不知曉什么內情,順天府若還需要補充,或許要麻煩楊大人向柳氏打聽。”
楊大人的視線在父女兩人間轉了轉。
看來,陸夫人新告的案子是背著定西侯的,而侯爺匆匆趕來,門外只聽了最后一兩句,并不曉得“新進展”。
楊大人暫且不摻和父女矛盾,把狀紙遞給定西侯:“侯爺,是這個案子。”
定西侯接過來,一目三行,頭昏腦脹。
真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阿念總是給他新的“驚喜”!
“當年經手的管事、家仆,本該由我們自家問話,你往衙門里一告,難道還要楊大人審府里的人?這不是給楊大人添事嗎?”
“正查著鏢局易手的事,你又添一樁。”
“清官難斷家務事,您能斷明白什么?”陸念把狀紙從定西侯手中抽出來,指尖在上頭點著,“廣源鏢局,萬通鏢局,王慶虎,鄒如海,全是相關的。楊大人問一回嫌犯,斷兩樁案子,方便又省事。我這是給楊大人送政績。”
楊大人:……
只微笑,不說話,他斷不了家務事。
定西侯深吸了一口氣。
不能丟人、絕不同阿念在順天府吵。
穩了穩情緒,他看向阿薇,聲音盡量平和:“你來說說,怎么查到這一頭了?”
阿薇道:“那藥材與銀錢不能白白丟了,因而早早就請舅娘查一查內情。
舅娘查了這么久,總算得了確切,今日把消息送到春暉園,然后就說到了牽扯到的鏢局,其中便有廣源、萬通。
原先只當是監守自盜,消息一出再看,還是里應外合、一道給吞了干凈。
實在咽不下這口氣,我們便寫了狀紙來了順天府。”
“你們要告官,多少與我商議一番。”定西侯道。
陸念聞言,張口要說什么,被阿薇按著胳膊。
她就沒有堅持開口,視線轉到門外,似乎在看外頭空蕩蕩的院子,但細看便會發現,她目中無神,不曉得想什么去了。
阿薇知她習慣,出神時更愛扣指甲。
她就牽住了陸念的手握著,對定西侯道:“那我就要問外祖父了,我與母親回京當日,您就曉得藥材與銀兩丟了,您查過嗎?
或許是您不在乎這事兒,或許是怕查出些面子上不好看的,總之您沒有管過,還是我催著舅娘、好不容易有今日結果。
再說柳姨娘那鏢局,鬧上門去的是小姨父,搜出證物的是聞嬤嬤,案子進了順天府,這幾天您也就和母親抱怨一通,沒有問過柳姨娘內情,也沒有同楊大人打聽進展。”
定西侯聽得愣了下,臉上發燙。
阿薇笑了笑,又道:“我說這些并非指責外祖父,您得圣上信任、政務繁忙,實在無瑕來管這些錢啊業啊的事兒。所以術業有專攻,您辦您的差,查案子交給楊大人就是了。”
定西侯面色稍霽。
這算是個臺階,他準備著順勢走下來。
“唉,是外祖父不夠周全……”他哂笑著道。
“積習難改,”阿薇撇了撇嘴,“您一直都是抓大事放小事的性子。
年輕時為了圣上交代的差事,家里大大小小事情交給外祖母,外祖母走后又交給侯夫人。
這么多年了,母親豈會不曉得您的脾氣?
反正您也不管,我們直接往順天府遞狀紙有什么不對的。”
定西侯:……
臺階還在,就是被踢走了幾根支柱,搖搖擺擺,要塌不塌。
他臊得咳嗽了聲。
楊大人通透人,自顧自抿茶,全當聽不見。
“您是不是覺得我們小題大做?”阿薇繼續道,“五千銀錢,三箱藥材,不值得母親親自來順天府告一狀?
是,對定西侯府來說,五千現銀即便不算少卻也不是丟不起。
但柳姨娘那鏢局,為什么要把六百的鏢作兩成半的鏢利?不就是為了多賺那一成半、也就是九十兩嗎?
為了九十兩,最終賠出去兩千!
您當初從東越回來,替她保下鏢局才花多少銀錢!
不說別人家,便是我和母親在蜀地,少了這份支援、日子多么難熬,您想過嗎?
家里陸續病了、死了那么多人,不說余家囤的藥材,半個蜀地能買回來的都叫買了,但金貴藥材本就稀缺,一時有市無價。
我身體不好要吃藥,母親操勞過度也要吃藥。
母親與余家處得不好,我又是個藥罐子姑娘,賬房上但凡有銀錢都不會顧著我們兩人。
若是京中的東西能送達……”
阿薇重重咬了下唇:“您該慶幸,我當初沒有因為缺哪一種金貴藥材而夭折,要不然,母親能直接砍了那些監守自盜、吃里扒外的東西!”
關于蜀地,她的話基本都是假的。
陸念把余家上下整了個遍,豈會被人掐住金錢的脖子?
余如薇的病故是沉疴宿疾耗光了精血,神醫也回不了春,再有錢再有金貴藥都換不來命。
況且,她們寫信回京時,余如薇已故,阿薇已經頂替了她。
彼時就是陸念常犯病,有沒有京中支援差距不大。
可假的、她也能說成真的。
誰讓定西侯當初把陸念嫁得那么遠,信息不全,被她糊弄,那就受著唄。
看看,一直吃茶、恨不能當自己不存在的楊大人的眼眶都泛紅了,真是聞者傷心。
定西侯也不好受。
近來反反復復被提及,跟鈍刀子割肉似的,今兒割了明日割,越割越痛。
饒是臺階被拆了個干凈,他這會兒也徹底緩和下來了,甚至內疚占了上風。
“阿薇……”定西侯壓低了聲,好言勸道,“外祖父知道你們母女心中有氣,但氣話我們回府再說,衙門里辦衙門的事,省得耽擱了楊大人的工夫。剛才說要問什么話來著……”
阿薇輕輕地捏了捏陸念的掌心。
陸念眨了眨眼睛,回過神來,饒有興致道:“自然是狗咬狗。”
王慶虎被帶了上來。
牢里關了幾日,他的精神并不好,被王大青打的傷也隱隱作痛。
他認識定西侯,以前在街上遠遠見過,那時一想到這是久娘的親爹就忍不住回家找柳氏吵一架。
他不認識陸念和阿薇,但隱約能猜到她們的身份。
楊大人正要問話,就聽邊上陸念先開了口。
“鄒如海咬死了不知情,說是你坑了他。”
“小人沒有坑他,”王慶虎答道,“鏢被劫是意外,鄒老爺心里有氣,怪小人也正常,不過小人賠了銀錢給他,和他兩清了。”
陸念又問:“知道萬通鏢局嗎?”
“知道,那是大鏢局,遍布各大州府,安遠與它比不了。”
“那廣源能比嗎?”陸念問。
王慶虎搖頭。
“那萬通鏢局有鄒如海一成利,你知道嗎?”
王慶虎愣了愣,一時沒有反應過來為何說到了這個。
“你說,他不光顧自家生意,尋廣源押鏢做什么?”
說到這里,王慶虎多少品出了些味道,但不知全貌前,他不可能胡亂改口:“廣源那趟鏢已經那么多年了,或許鄒老爺是這兩年才搭了萬通的線,這事兒您得問鄒老爺,小人不清楚的。”
陸念揚眉,噙著笑,話卻帶毒:“他當時就與萬通有牽扯,他找你押鏢、他有病。
他那時與萬通不熟,但他都舍得出兩成五的鏢利了,為什么不選萬通那樣的大鏢局卻選廣源,他還是有病。
你說說,他為什么這么有病?”
王慶虎皺了皺眉頭。
“你說你沒有坑鄒如海,”陸念的笑容越發明艷,聲音也高了幾分,“你確定鄒如海沒有坑你?”
楊大人瞪大了眼睛。
問案子固然各憑本事、各有手段,但誘供這種,不合適啊……
他不由去看定西侯。
定西侯扶著額頭,沒眼看。
陸念才不管他們什么想法,繼續“指點”王慶虎:“一,你被鄒如海坑了;二,你和鄒如海聯手設局騙走了廣源鏢局;三,你被人脅迫著,不得已與鄒如海聯手,騙走鏢局。自己選一個。”
王慶虎下意識想選一,他知道肯定不能這么選。
他去咬鄒如海,鄒如海肯定也會咬他,唯有把當初所有的當成意外……
“誰說鄒老板不能有病!”他咬牙切齒著嘀嘀咕咕。
“知道我為何曉得那東珠耳飾嗎?”陸念道,“王大青的媳婦說的,翁娘子是聰明人,知道怎樣才能有條好活路。
所以,我還知道有人拿一千兩問你買鏢,你說說,在翁娘子的證言里,你和王大青是同謀,還是有個主從?
我再給你兩個選項。
四,買鏢的人是誰?他與鄒如海又是什么關系?
五,兩年多前,定西侯府運往蜀地的那趟鏢,轉過早就不存的廣源鏢局的手,實際上是不是你們安遠鏢局接了?又轉給了誰?最后去了哪里?”
王慶虎不敢置信地看著陸念。
為什么,為什么會被查出這么多的底細?
王大青那媳婦不管鏢局事情,怎么可能知道那么多?
明明隔了這么久……
陸念站起身,走到王慶虎身側。
夕照入屋,黑影斜長。
陸念的影子蓋在王慶虎身上,她垂著眼,能看到王慶虎在微微發抖。
“我的建議是五,”她的聲音像極了外頭此刻凌冽的風,“你若能說明白蜀地那趟鏢,我就能撤了你騙鏢局的案子。
那鏢有三箱籠金貴藥材、五千兩的銀票,你根本吃不下、只是轉道手而已,丟鏢也不是你丟的,抓人抓不到你頭上。
只要我和姨娘不再告你騙鏢局,你就無罪釋放,大搖大擺走出去繼續做你的鏢頭。
這么一筆賬,不會算不明白吧?”
邊上,楊大人快把一壺茶都喝完了。
這筆賬不難算,明眼人都看得懂,陸家這位姑夫人不好相與,嘴上說著撤案,實際未必會撤,撤了也還能再用手段把鏢局拿回去,再把王慶虎扔回牢里。
但顯然,看王慶虎那倏然亮起來的眼神,他信了。
人嘛,死到臨頭總想抓根救命稻草。
“小人確實知道那么一趟鏢,”王慶虎急忙開口,甚至來不及打腹稿,“聽說最初是在冀州尋了萬通的分號,那頭接了后又好似沒有人手往蜀地去,轉給了相熟的其他鏢局,一轉二轉的還轉到了小人這兒。
轉過來時說,這趟鏢這么多鏢局都不接,恐怕其中有問題,讓小人也依樣畫葫蘆轉出去就是了,小人其實不想搭上、但又怕以后受排擠,就用了廣源的名號。
后來說起,那鏢最后也沒人押就取消了,又有傳言說是萬通的京城總號接了去。
小人問萬通里頭相熟的鏢師,他說當時沒有往蜀地的鏢。
總之很是撲朔迷離,但萬通總號牽連其中,肯定跑不了!”
“看,”陸念嘆了聲,“你這不是又咬到鄒如海頭上了嗎?六百兩的鏢沒算明白,又給他蓋上個五千兩并三箱藥材,就算我讓你走出順天府,鄒如海能放過你嗎?”
王慶虎沖口而出:“鄒如海上頭的東家姓薛,應是哪位官家府里的管事。”
“一千兩買鏢的是這個姓薛的嗎?”陸念彎下腰,愉悅道,“你說明白,我再告訴你一個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