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張嫣紅的帕子。
沒有刺繡,只有那染得均勻又熱烈的紅。
岑瑯怔怔看著,有那么一瞬,她有種恍如隔世的荒誕感。
她出生的那一年,祖父官拜太保,她被祖父祖母看作有福的孩子,又是唯一的女孩兒,一出生便是花團錦簇。
人生的第一次變故就發生在祖父認下岑睦的那一刻。
她的母親病倒了,祖母壓力倍增,可即便如此,他們的吃穿用度上依舊光鮮。
尤其是岑瑯,她自小愛俏,喜歡花花綠綠。
長兄說,母親病中,他們要收斂些。
岑瑯卻反駁,正是病中才需要這些花里胡哨的美。
她在母親的“顧不上”里長大,看著岑睦越來越受祖父喜愛,她再不是那個“有福氣”的孩子,她不得不依照祖父的要求嫁去薛家。
岑瑯在薛家過得不算順心,但好歹陪嫁豐厚,她有京中最時興的布料、做最好看的衣裳。
沒想到,年近三十時,當頭棒喝,震得她翻天覆地。
絞了頭發,當了尼姑,哪怕是裝模作樣的假尼姑,這庵堂里也不會再有多么鮮艷的顏色。
僧帽、海清,灰色、藏青……
整個庵堂里唯一的亮色好像只有那抄經的黃紙,而那懸在殿內的明黃色的佛幡也因為好些年沒有清洗而壓著一層濃濃的灰。
岑瑯已經有一段時間,沒有見過這樣的嫣紅了。
不止是顏色,還有味道。
帕子上只有很淡的皂角味道,而不是從衣物到蒲團都侵染了洗不去的檀香。
岑瑯垂著眼淚,她才在這里住了多久啊,就已經對這樣的紅帕子陌生了,那再過兩三月、甚至兩三年,她會如何……
思及此處,她緩緩抬頭,看著阿薇,目光茫然。
阿薇應著岑瑯的視線,垂著眼簾,靜靜看著她。
等確定岑瑯那狂亂的心神安穩了些之后,阿薇才開口。
“薛家只判一個薛文遠,還能說你祖父或許出了大力氣,”阿薇語調很平,語速也放慢了,“黃家抄家削爵,死的也就是黃鎮和他兒子,原本依著該一并砍頭的很多人都降等判了,你覺得是為什么?”
岑瑯在這緩慢的語速里勉強明白了阿薇的話,下意識問:“為什么?”
阿薇一字一字道:“圣上不想血流成河。”
岑瑯眨了眨眼睛,模糊的視線里,她看不清阿薇的表情。
“岑家的屁股不干凈,現在已經被抓到了一些蹤跡,順著查下去,只會越來越多。”
“你覺得,你們岑家的事會比黃家輕嗎?”
“新寧伯府在封印那日被抄,開印后立刻判了,略過中間的新年,前后沒有花多少時間,快刀斬亂麻,真拖上幾個月,線團越來越亂,哪怕圣上想網開一面,恐怕也不是黃鎮父子兩條命就能收場的。”
“這種事便是墻倒眾人推,樓塌起來,誰也攔不住。”
“岑家倒起來是什么模樣,你說了不算,我和我母親這樣奮力推墻的,也不算,甚至連圣上都得多方考量。”
“所以,我母親才來勸你。”
“現在把事情結了,岑太保必死,你父親怕也活不了,但岑瞻或許能輕判,便是不能,岑瞻的三個兒女應該能尋到個活路。”
“你這般顧及岑瞻,那就替他謀算謀算。”
“你若是抱頭縮在這兒、一味等著,那過幾年,圣上是個什么想法,就沒人說得準了。”
“或許也不需要等那么久,金榜出了后、讓圣上顏面掃地,他一氣之下……”
岑瑯的身子瑟瑟,呼吸沉重。
阿薇一手扶住了岑瑯的肩膀,一手把帕子遞到她手邊,輕聲道:“你是賭一把,還是等著一家老小一起上路?”
岑瑯嘴唇囁囁,無數話語涌到嘴邊,又打著轉咽下去。
她的心緒亂得厲害,除了自己那如擂鼓一般的心跳,她的耳邊只剩下嗡嗡作響。
“我……”岑瑯從嗓子眼里擠出了一點聲音,手指蜷縮了下,下意識地捏住了帕子一角,用力到關節都泛了白。
不由自主地,她仰著頭去看陸念。
陸念坐在那兒,一雙鳳眼垂著看人,高高在上。
岑瑯想起了大殿里的四方天王像,也是這樣,居高臨下看著眾生,眼睛在昏暗的殿內讓人不寒而栗。
她又看向阿薇。
明明是小輩,明明比她小那么多,可她在阿薇的眼中看到了憐憫。
別人都說,祖父慈眉善目,但岑瑯面對祖父時心生膽怯,卻在阿薇的一雙眼睛里看到了鼓勵和希望。
外頭傳來了誦經的聲音。
是了,又到了尼師們做功課的時候的,庵堂占地小,哪怕不到十人、一起誦經時聲音也能夠讓全庵堂都聽見。
岑瑯聽不懂,哪怕她祖母時長誦經。
那些經文晦澀,沒有調子,但字與字之間有輕重,像是個拍子一下接一下砸向她。
岑瑯在經文里放棄了多余的思考,沉入了阿薇那雙鎮定如海的眼神里。
“不止,”她喃喃道,“不止那個同窗。”
“我們家有個丫鬟叫玉竹,她早些年死井里了。”
“都當是打水時失足掉下去,我也是后來才知道,她是和姨娘理論,被姨娘推下井的。”
“因為,玉竹有個弟弟,男生女相,岑睦把人玩了又不管,那人不堪受辱自盡了。”
“姐弟兩人都是家生子,也沒人細究是怎么死的。”
“岑睦可是祖父的眼珠子,他惹什么事,原本不會叫我們知道。”
“我是有一回意外聽到了祖母和她身邊嬤嬤說、說……”
岑瑯的眼淚再次涌了出來,身體抖得很厲害。
她記得那日,記得仁慈的祖母、端正的嬤嬤,說出來的刻薄兇狠的話。
“有那么個娘,能養出什么干凈東西!烏七八糟盡惹事,玩女人還不夠,竟還學那些不知恥的玩男的。”
“老夫人,三公子說是吃多了酒。”
“呸!什么都往吃酒上推,喝多了能讓個正經男人走后門?還不是小貨生的臟東西!不過,話說回來,狠也還是她狠,二話不說把人推下去,死無對證。”
“能處心積慮抱著兒子尋上門,又怎么會眼睜睜看著人毀兒子前程?”
“他上次睡大同窗的妹妹的肚子,自己穿上褲子走人,還不是老太爺想辦法替他擦干凈的?念書還沒念出名堂來就一堆爛事!”
那時的岑瑯,捂著嘴不敢出聲。
可現在再回想,又有什么好奇怪的呢?
在她問起姑母的兩條人命和那么多銀錢時,兇神惡煞打了她一巴掌的祖母,能是什么仁慈的人嗎?
陸念說的一點都沒有錯。
她聽話懂事時,她是祖母口中可憐的孫女,是用來給叔父、給大哥的可憐做陪襯的。
她不聽話了,她想給自己尋生路時,祖母是那個恨不能把她往火坑里推的人。
哈哈!
到最后,還惦記著她,給她指活路的是陸念母女兩人!
陸念恨不能撕了岑家,陸念說的做的都是要利用她,可卻利用得明明白白。
兩家血海深仇,利用仇人天經地義!
最可怕的是親人,血親的刀子才是最狠最痛的,扎得她體無完膚。
多諷刺啊!
說她被蠱惑了也好,說她想明白了也行,岑瑯反手抓向自己的僧帽。
帽子掀起,底下是亂糟糟的短頭發。
她拽著頭發涕淚滿面地笑:“我自那之后就格外關注岑睦。
我弄清楚了出事的同窗是誰,我還知道,成慧書院有一位姓龔的先生,他來見過祖父一次,沒多久就死了。
岑睦應該不知情,他還去悼念了。
是啊,他什么都不用知道,祖父會替他安排好所有的事。
他只需要念書,他只要會念書,他無論弄出什么事來,祖父都會幫他收拾干凈。
哪里像阿瞻、哪里像我!”
岑瑯嚎啕大哭,哭得蹲不住、歪著身子摔坐在地上。
她穿著灰得仿佛褪色一般的海清,只有手中的那方帕子紅得煞人。
帕子掩面,她哭得撕心裂肺。
阿薇也在地上坐下了,雙手抵著膝蓋,她微抬起頭看向窗戶。
陽光穿進來,窗紙看著幾乎透明,映出了外頭搖曳的樹影。
二月下旬,它還是光禿禿的。
誦經的聲音停了。
阿薇輕聲道:“我們要回去了。”
岑瑯紅腫著眼睛,看向一旁久久沒有發出過聲音的陸念。
“為什么?”她的嗓子啞得厲害,卻固執地問下去,“為什么你能這么冷心冷肺?”
她選擇把自己知道的說出來,但親手捅血親刀子依舊讓她的心全是血窟窿。
哪怕她清楚自己本就鮮血淋漓,可今時今日捅出去的又何嘗不是雙刃劍?
岑瑯痛得很,親身嘗過這等滋味,才會感受這條路有多難走。
那陸念呢?
姑母嫁進定西侯府三十年,養大了繼子、又有親兒子,她和陸家的關系極深,像是那盤踞多年的老樹,根節與土地纏繞,哪里是隨隨便便就能劈斷斬裂的?
陸念卻毫不猶豫,一斧頭接一斧頭。
聽見這個問題,陸念的眼睫顫了下,她定定看了岑瑯好一會兒,倏地笑了起來。
笑意在她的唇角漾開,明艷張狂,卻也冷漠。
“因為我沒有娘。”陸念道。
沒有娘的孩子,沒有退路,沒有僥幸,面前一片荊棘,她也光著腳踩過去,血肉模糊都不能停下來。
這個答案讓岑瑯呆住了。
一時之間,混沌的她很難體會陸念的話。
她看到阿薇站起身,扶起陸念,替她整理了下鬢角散開的發絲。
阿薇挽著陸念往外頭走。
母女兩人靠得很近。
阿薇輕聲細語同她說著話:“往年這時候,莊子上能挖到不少野菜了,京里不比蜀地、綠得晚,我昨兒問廚娘,她說還得十天半個月才好收羅。
我想吃薺菜了,薺菜包春卷才香,到時候我們一塊自己去挖些回來……”
她也只有娘了。
所以,為了留住陸念的精神氣,她能拿著刀子下廚,也能殺人。
將陸念扶上了馬車,阿薇踩著腳踏跟上去時,余光中滑過一抹青綠。
她不由轉眸看去。
樹杈間冒出了新芽,比她的小指指甲還小,但確確實實,它不再光禿禿的了。
馬車進城時,天色已經暗了下來。
母女兩人前腳進春暉園,后腳,定西侯得了消息就過來了。
“剛得的調令,”定西侯道,“前幾年下西洋的船隊回來了,圣上很是高興,讓我領兵去接人,算算日子,前后得有個一兩月。”
陸念正喝著甜湯,聞言瞥了他一眼:“您這把歲數了,圣上還能想起您來,這幾十年還真沒有白辛苦。”
定西侯叫她一句七彎八繞的陰陽話說得臉上一臊。
阿薇喝完了自己的,起身往廚房去。
定西侯又同陸念說了幾句,胡亂尋了個由頭:“我去看看阿薇今兒做什么菜。”
說完,他急急去找阿薇。
“說久也不久,說短也得一兩月,”定西侯抱著胳膊,眉心有愁云,“你母親性子想一出是一出,你多看著她,不要讓她太隨心所欲。”
阿薇一刀敲暈了案板上扭著身子的魚:“您這話說的,看來您自個兒也清楚,讓您離京不是什么好事。”
定西侯訕訕。
阿薇一邊殺魚、一邊道:“接人算是個好差事了。
打仗得拼了命求勝,練兵一兩年看不出成效,接船隊多輕省,沒有賊寇活膩了來打主意,前后這點工夫,一來一回風風光光,圣上高興了還能得一堆賞賜。
這等好事,哪家不是搶著要?尤其是家中有走武路子的子弟,更是巴不得攬了事兒,讓子弟跟著貼個金。
您這樣有軍功、有資歷的老侯爺,能輪得到這種便宜活兒?
您特特來找我叮囑,可見您心里明鏡一張,曉得是有人不想讓您留在京里,隨便尋個差事趕緊把您打發走。
是岑太保吧?
您在京中盯著,我母親和岑氏之間勉強還得一平衡,一時之間誰也鬧不死誰。
您一走,岑太保再尋誰來挑撥挑撥,比方我那耿直到蠢的舅舅,又比方才去新書院不久、狀況都不見得弄清楚卻會沖動打架的表弟,我母親氣急了發病、沖出去砍了岑氏,嘖。
岑太保可就了了兩個心腹大患了。”
定西侯點頭也不是,不點頭也不是。
阿薇又問:“您怎么不直接同我母親說去,讓她不要沖動之余著了岑太保的道?”
“你母親那是沖動嗎?”定西侯脫口道,“她是病!”
跟病人說千萬別犯病有什么用?
按了按眉心,定西侯語重心長地勸:“阿薇,萬一你母親沖動之下做了什么,太保畢竟是太保,外祖父不在京里,怕你們吃大虧。”
“您放心,”阿薇沖洗著手里的魚,“兩個月而已。”
兩個月后,太保還究竟是不是太保,都是兩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