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金盞  第128章 我想看看她,我想抱抱她

類別: 古代言情 | 古典架空 | 醉金盞 | 玖拾陸   作者:玖拾陸  書名:醉金盞  更新時間:2025-01-04
 
沈臨毓只知道陸夫人的病是“癔癥”。

雖沒有細致了解下去,但他見過余姑娘受傷的手指,知道定西侯把能請的太醫都請了一遍。

這是心病。

比起皮開肉綻的外傷,咳嗽胃痛等內癥,心病沒有那么直來直往,但那是鈍刀子,叫人防不勝防。

都說心病還須心藥醫,道理都懂,可對癥的新藥若那般好尋,又怎么還會拖上數年、十數年?

“余姑娘說的陰霾是指岑氏?”沈臨毓問。

阿薇坐下來,模棱兩可地答:“算是的。”

岑氏、余氏,但最大的也是永遠揮不去的陰霾是余如薇的死。

那處黑暗一直停留著、不會消散,唯有“走出來”。

沈臨毓并未追問,而是換了個問題:“她還有別的念想嗎?”

話音落下,阿薇垂在身側的手不由地收了一下,手指蜷縮起,只不過沒有用力氣,下一瞬又立刻松開。

陸念如今的念想就是幫她查明巫蠱案的真相。

有那么一瞬,阿薇想借著“母親和金家一位夫人是手帕交”來做由頭,但還是抿了抿唇,扯出一個淡不可聞的笑容把話頭都摁了下去。

沈臨毓看清楚了她的欲言又止。

說真心話,并不算意外。

認識至今,他最明白的一點是“余姑娘只對有用的人好說話”。

岑睦有用時,有酒有菜;他沈臨毓有用時,指著讓他向東又往西。

他直接坦然地表達過隨她利用的意思,余姑娘此刻有所保留,顯然是不確定他好不好用。

桌上有先前小二送來的茶水。

沈臨毓給阿薇倒了一盞,推給她。

自己拿起茶盞,送到唇邊喝了,才又緩聲道:“老百姓見官,心中畏懼,驚堂木一拍,殺威棒敲地,很多人驚嚇間就什么話都說了。

但那些窮兇極惡的要犯,一上來就積極配合的人很少。

至于鎮撫司里的,關進去以前全是世宦勛貴,更是嘴巴一個比一個緊。”

阿薇抬眸看著他,揣度他扔出來的這磚后頭要接的是什么玉。

沈臨毓繼續說:“這般狀況,多是先從身邊人切入,提他的父母妻兒,提他的家鄉舊識,活在世上、哪怕是孤家寡人,也不是從石頭縫里蹦出來的,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有線牽著。

牽系的線越多,人就越不會飄出去,被風吹得不見蹤影。

我想,陸夫人也是一樣。

女兒、父親弟弟、定西侯府,我知道輕重有別,但再細也是條線。

都說‘一把筷子折不斷’,那繩子多了,也系得緊。

所以我才說,再添一些念想,家人不夠,或許還有舊識。”

阿薇抬手握住了茶盞。

“舊識”一詞再一次在心中盤旋,前一刻是猶豫,這一刻全是防備。

成昭郡王那么敏銳的人,突然提及“舊識”、會不會是已經察覺到了什么?

按說不應該。

蜀地那兒見過余如薇的人就很少了,更罔論京城。

她和余如薇只相差了半歲,這放在十五六歲的年紀里,根本什么都不算。

陸念和她的相處和親母女無異,便是侯府中眾人都看不出端倪來,王爺甚至都沒有見過陸念,又如何判斷她的身份不對勁?

從始至終,陸念帶回來的女兒就是她身份最好的證明,是最大的保護。

所以,應當只是好心的建議而已。

畢竟,拋磚引玉的那番話是站得住腳的。

她和陸念撕開別人的心扉時,也是這一套做法。

只是,阿薇有些慶幸,面對這般敏銳的人,她剛剛把“舊識”的話咽下去是對的。

扳倒岑太保一事上,王爺幫了她,因為他們利益一致,但巫蠱案……

她不確定王爺是個什么想法。

只靠那些關心和愛慕,可扭轉不了朝堂大事上的背道而馳。

思及此處,阿薇垂著眼把茶喝完,嘆息道:“我母親閨中人緣不好,回京半年多了,也沒有哪位夫人來探望過她。

她自小的心思就全在岑氏身上,也不在乎合群、交友。

不過,王爺的話很是在理,我會再仔細想一想、問一問,看看有沒有繩子能系上。”

沈臨毓點了點頭。

阿薇把話題帶開了:“王爺想吃什么?”

“廚房里有什么現成的就讓人上什么吧,”沈臨毓止住了要站起來的阿薇,“余姑娘這般疲憊了,坐著歇一會兒。”

“灶臺邊動一動,與我也是休憩。”阿薇堅持了一句。

沈臨毓見狀,便也起了身:“那我也到后院去吧,這雅間留著做生意。”

這頓午飯,終究不是阿薇親自下的廚。

才剛要開門出去,就聽得翁娘子在外頭敲門。

阿薇忙把門打開,關切地往長廊深處看去。

翁娘子道:“姑夫人睡得不太安穩。”

阿薇匆忙與沈臨毓打了個招呼,快步往那廂去。

沈臨毓看著她的身影進了最里頭的廂房,那門吱呀一聲關上,而后、饒是他耳力好,也聽不到任何動靜了。

下樓時,沈臨毓不禁失笑了聲。

他得讓自己更“有用”一些。

另一廂,阿薇在榻子旁坐下來,握著陸念的手。

陸念的眉頭緊皺著,額上泌出一層汗水,發際間透出一股潮。

阿薇一手撫著她的手背,一手拿帕子輕輕替她擦汗,也不管半夢半醒的陸念能不能聽見,輕聲細語說話。

“剛才王爺來了,問到了您的病。”

“他說若家人不夠,還有舊識,總得把您系著。”

“我有那么一瞬想和她說金家、說我娘,但忍住了,還好沒有說。”

“我知道岑氏死了,您肩膀上壓著的山搬開了,但您還得再想想我,我還被壓得喘不過氣。”

“您得幫我一塊、把巫蠱案弄清楚。”

絮絮叨叨間,陸念的呼吸緩和許多,她又睡沉了。

這一覺一直睡到了天黑。

醒來之后,陸念精神還不錯,她這幾日不想吃口味重的,阿薇換著做各色粥點。

待陸念梳洗去了,聞嬤嬤和阿薇低聲說事。

“和前幾次發病都不太一樣。”

“先前都是人一點點萎靡下去,積到堆不下就決堤了。”

“這次好像時好時壞的。”

阿薇頷首:“再看看,畢竟和先前的局面也大不同了。”

京城的春意越發濃了。

阿薇知道白氏愛花,曾經春暉園花團錦簇,即便白日里她們母女幾乎都不在府中,還是請桑氏多搬了些花來,擺滿了廊下臺階旁。

廣客來的廂房里也添了幾盆,生機盎然。

桑氏也擔心陸念的身子出岔子,她不管陸馳那院子怎么置辦的,反正侯府其他各處不掛白、不戴孝,誰敢一身素服去陸念跟前讓人不痛快,她就不客氣。

陸駿隨波逐流慣了,也是怕陸念當真再發瘋,便沒有在這些瑣事上亂開口。

他閉嘴,陸馳也閉嘴,若不是知曉些內情的,誰也看不出定西侯府有什么變故。

陸念的狀況算是肉眼可見地好轉起來。

夜里能睡著,下午只小憩一會兒,一日三食胃口也不差,只看她這樣子,竟是比岑氏還活著時都好些。

“倒也不用這么小心翼翼,”她喝著紅豆粥,彎著眼沖阿薇笑,“我自己的狀況自己曉得,我輕快得很。我現在就等父親回來。”

阿薇道:“前天元敬過來,說是外祖父他們這一趟順利,這兩日就差不多抵京了。”

“他應當已經知道岑家倒臺的消息了,等一回府,再知道岑氏也死了……”陸念說到這里“嘖”了聲,“別管他到時候說什么,我們改天就去騎馬。”

阿薇應下來。

陸念這個精神頭,她之前懸著的心算是落了大半了。

翌日,阿薇就準備著去莊子上騎馬的事。

桑氏聽了她的來意,與她細致介紹:“不瞞你說,要不是府里一堆事,我都想去散散心。”

阿薇莞爾。

兩人正說著,忽然間外頭傳來一道跌跌撞撞的腳步聲。

那聲音的主人沒有等傳話,幾乎是撲進了屋子里,發顫著喊了聲“表姑娘”。

阿薇看著她,呼吸一緊。

來的是春暉園里灑掃的小丫鬟,平日話很少,但動作麻利,而現在,她的一雙腿跑得發了抖。

阿薇二話不說,猛然往外頭跑。

春暉園。

聞嬤嬤幾次欲上前,都被陸念手里的劍擋了回來。

兩刻鐘前,陸念才剛剛睡下,按照這幾日的狀況,她會睡半個時辰。

阿薇也是瞅著這個空去尋桑氏。

午后日頭好,陸念煩陽光刺目,睡覺就關著窗戶,也不叫人在一旁看顧著,太過小心翼翼,只會讓她自己都跟著緊張起來。

誰也沒有想到,這么些天里、明明已經沒有任何發病前兆的陸念突然就……

陸念披散著長發,身上只著中衣,光著腳踩在地上。

屋子里的長劍匕首之物早就收了,卻不曉得她如何尋了出來,提著長劍來回在寢間里踱步。

嘴里念念有詞,聲音很輕又含糊,語速卻是越來越快。

等聞嬤嬤聽見些響動,急急要進寢間去時,陸念手中的長劍已經劈向了梳妝臺。

銅鏡落地。

哐當一聲,碎片濺開。

走動間,陸念的腳踩在碎片上,她卻無知無覺一般。

聞嬤嬤想上去阻攔,卻被陸念的劍逼得不能近身,甚至節節后退。

陸念平舉著劍走到院子里,身后是一串血色腳印。

嬤嬤丫鬟們見狀,驚叫之余又怕又慌,有人急急去找阿薇,有人鼓足勇氣要去攔劍。

可誰能攔得住?

刀劍無眼,認不清人的陸念手里的劍更是無眼。

她沒有習過劍法,她揮出的劍雜亂無章,像是發泄,又像是掙扎。

“滾!都滾!”

“阿薇呢?我女兒呢?”

“你們都是兇手、兇手!”

“還我女兒!還我女兒!”

陸念撕心裂肺地大喊著,她焦慮又難耐地轉著,視線從所有人面上劃過。

她的眼中是痛苦和茫然,沒有人知道她到底看到的是什么,只知道那股悲戚沖天。

阿薇大喘著氣沖進了春暉園:“母親!”

陸念在這聲呼喚里愣了一下。

她扭頭看著來人,而后笑容璀璨地搖了搖頭:“你是誰呀?為什么這般叫我?

我家阿薇十四歲,你看起來比她大一些呢。

她身體不太好,但她很乖,等我找到她,你能和她一起玩嗎?”

阿薇噙著的眼淚洶涌而下,不住點著頭,嘗試著靠近她:“好,我和她一起玩,我先陪您去找她,您把手給我,我牽著您”

陸念的劍橫了過來:“不行!有人害她,我把仇人都砍了,她才能出來玩。我要殺光他們、殺光他們!”

阿薇在劍光下后退了一步。

陸念現在不清醒,若是強硬奪劍中自己受了傷,只會叫清醒過來的陸念心如刀割。

陸念不愿意傷她分毫。

落在后頭的桑氏來喘著氣趕到了,看到那癲狂的大姑姐,以及一地的血腳印,她的呼吸凝固了。

花團錦簇的春暉園,臺階旁有幾只花盆已經碎了。

花株倒在地上,根節纏著泥土,花朵向陽生輝。

而陸念,就像是它們之中開得最燦然的那一株。

不要命的綻放,不要命的燃燒。

桑氏的身旁,陸駿愕然看著陸念。

他見過陸念真的發病,也見過她拿瘋病當由頭砸了秋碧園,但這一次,他直覺狀況與之前的都不同。

瘋得厲害,瘋得想要和什么同歸于盡。

“你……”陸駿下意識上前了一步。

桑氏趕緊去拽他。

下一次,素來不堅定的陸駿卻躲開了一下。

“你要殺誰?殺誰?!”

他顫著出聲,聲音越來越重。

“都說你在蜀地過得糟心至極,行,余家都是你仇人!可他們都死了!死了你明白嗎?除了阿薇,這里沒有其他姓余的了!”

“你把岑氏當仇人,你恨她恨了三十年,但你殺了她,親手殺的!”

“手刃仇人,你等了三十年,你怎么能忘了呢?”

陸駿沖陸念大喊著,他是怕的,怕她揮劍傷人,更怕她一劍傷已。

陸念的身子晃了一下,她定定看著眼前說話的人,喃喃著問:“都死了?我沒有仇人了?”

“都死了!你沒有仇人了!”陸駿說完,見陸念失魂落魄、彷徨無措,一時間心頭升騰起一絲難以言喻的惶恐,他一個激靈,脫口道,“你恨我!你說過你恨我!

你那么恨我,你怎么能放過我?

你罵我打我踢我,怎么樣都行,你別這個樣子、別這個樣子。

大姐,我求求你把劍放開好不好?

我求求你了……”

涕淚直下,陸駿蹲下身去,哭得不能自己。

幾個月間,他的認知是崩塌的,他的周圍七零八落。

阿薇說他從未認識過大姐,也從未認識過岑氏,可陸駿想,他其實更沒有認識過自己。

他的人生就像是一座高樓,外表看起來華美,實則里頭滿是灰塵和蛛網。

就是這樣一座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樓,也要塌了。

窗欞跌落、瓦片碎裂,沒有完全坍倒下去,只是還有幾根頂梁柱在支撐著。

大姐是他的頂梁柱。

大姐要是瘋得再也清醒不過來了,甚至被劍所傷……

這搖搖欲墜的高樓就是徹底的廢墟。

陸駿不想那樣。

他害怕失去,此時此刻,打心眼里害怕。

“你罵我吧,什么難聽罵什么。”

“要么像小時候那樣打我,我不跑也不動,你打到高興為止。”

“是我不好,我最不好!你恨我怨我,你拿我撒氣啊,你別拿你自己撒氣!”

“你一個生氣就不憋著的人,你怎么把自己弄成這樣了……”

“你沒有撒氣桶,你找我啊!我給你出氣,只求你把劍放下來。”

陸駿哭得不能自己,一面抽氣一面說話,口齒時清晰時模糊,卻是一遍遍求著、求著陸念先把劍放下來。

陸念垂著眼看他,眼中光芒時亮時暗。

沒有人知道她到底有沒有聽進去陸駿后面反復說著的話,只瞧見她的嘴唇動著,不曉得念叨著什么。

良久,她的胳膊松了勁,平舉著長劍的手一點點垂落下來。

阿薇淚眼模糊,卻一直緊緊盯著她,看準時機撲上去,連胳膊帶人一把抱住。

聞嬤嬤也跟著上前,把劍從陸念手中抽了出來。

陸念沒有掙扎,也沒有堅持拿劍,她只是一遍又一遍重復著自己的話。

輕而又輕,輕得只有阿薇聽見。

重又極重,重得阿薇的心溢血。

“我沒有仇人了。”

“我也沒有女兒了……”

阿薇抱著陸念,撐著她回房去。

她不敢讓聞嬤嬤把陸念抱回去,怕陸念又掙扎失控。

兩人攙扶著進了正屋,陸念卻不肯再動一步。

她的視線直直落在了墻邊那張供桌上。

香燃了一半,煙搖搖擺擺,擺放的瓜果點心新鮮極了,那只白色瓷罐擦得發亮。

陸念輕輕掙了一下。

阿薇下意識地收緊了胳膊,而后,她聽見了陸念的聲音。

不癲、不瘋。

“我想看看她,我想抱抱她。”

阿薇用力閉了閉眼,松開了手。

陸念慢慢走到墻邊,伸出雙手捧起瓷罐,一點一點收緊了,抱在胸前。

她蹲了下去,身子后仰,縮在供桌之下、背靠著墻,眼淚一滴一滴落下,而后成串。

臉頰貼著瓷罐,便是春日里那罐子都是涼的,沒有一丁點暖意。

她就這么抱著,從嗚咽低泣,到嚎啕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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