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平長公主府。
沈臨毓把點心盒子放在桌上,對長公主喚了聲“母親”。
沈之齊不在屋里,應是去花園里散步消食了。
長公主今兒略感體乏,靠坐在榻子上,由嬤嬤替她按壓太陽穴放松。
“難得,”長公主睨了沈臨毓一眼,“什么點心值得你連夜送來?哦,廣客來的。”
沈臨毓習慣了她的揶揄,打開蓋子給她看:“荷花酥。”
“余姑娘親手做的,那我便是夜里吃得飽了也要嘗一個。”長公主笑著道。
沈臨毓坐下來,正色道:“兒子有件事想請母親幫忙。”
長公主笑著“嗯?”了聲,見他眼中透出嚴肅,便給劉嬤嬤遞了個眼色。
劉嬤嬤領著人手魚貫出去。
長公主坐起身來,嘴上抱怨了幾句:“怎得?想明白了、透徹了,該由父母出面請大媒了嗎?這時候就想起我來了,起先問你兩句還與我裝傻充愣!”
話是這般說的,但長公主心中亦清楚,能讓沈臨毓這般慎重向她求助的、不可能是兒女情長。
“我求了恩典,下午時去了一趟舒華宮。”沈臨毓道。
長公主的眉頭倏然皺了下,卻沒有著急表達想法,只等他先說下去。
沈臨毓沒有提阿薇,只說周少傅案子的發現,以及章振禮極有可能寫出以假亂真的金體。
“所以,”長公主問,“你想試試章振禮?”
“是。”沈臨毓應道。
“由頭也找好了?”長公主再問。
“找好了,因而才需要您出面。”沈臨毓道。
長公主又問:“阿嶸是什么想法?”
“大哥他不希望我涉險,”沈臨毓嘆道,“我明白他的想法,若是只與他一人有關,他不會有任何遲疑。”
生與死,到最后也就是仰天長嘯去,好過在舒華宮年復一年。
再多一些,添上妻兒與許伴伴,也是黃泉路上手牽著手。
可太子的生死,又怎么會只有他們幾人而已?
太多的人為了李嶸而死。
李嶸自己卻偏偏活下來了。
這是壓在他心頭的罪孽,也是枷鎖,讓他不敢也不能只憑借一腔熱血就想掙脫出去。
不能重蹈覆轍,也無法接受再有旁人為了他滿門抄斬。
這些,沈臨毓懂,長公主又何嘗不懂?
“他是為你好,也為我好,”長公主說完,一瞬不瞬看著沈臨毓,“皇兄的逆鱗,哪怕是你我,一不小心也是萬劫不復。你自己想明白了嗎?”
沈臨毓沉沉點了點頭。
他的眸色很深,如不見底的潭,油燈映照著,火焰躍動其中,是他不改的堅持。
長公主就這么看著兒子,彎著眼笑了起來。
“從你執掌鎮撫司起,我就想過會有這一日。”
長公主拍了拍沈臨毓的胳膊,有欣慰,也很坦然。
“我十六歲時,父皇要給我挑駙馬,送上來的花名冊有這么厚,名字出身、學問武藝,還有畫像。”
“我就說,活生生的人又不是雕像,看畫能看出什么端倪來?”
“母后依了我,御花園置宴,來了那么多青年才俊,我一個一個看過去。”
“他們有一些人吧,從我看過去的第一眼就露出了退讓之色,不愿意做無權的駙馬,只是名字上了冊子,不得不來。”
“我倒是不煩他們,人各有志。”
“還有一種,看起來是想討好我,實際被我瞧出了搖擺的心思,他們舍不得皇親身份、又想要權,想得可真美!”
“只有沈之齊,他是真積極,樣樣拔得頭籌,將花都送給了我,文武皆出眾的人,只因中意我,就堅定地想走駙馬這條其實并不好走的路。”
“所以父皇問我對他印象如何時,我說,看著不討嫌,好不好的再觀望觀望。”
“再觀望,沈之齊也是最好的,我和他幾十年夫妻,他未變,我未變。”
“這一點上,臨毓,你像我們倆。”
“認死理,認準了就往前頭,不用回頭。”
“但你要記住,每一步都穩一點,這事不止關乎我們和阿嶸,還有京中多少勛貴簪纓,永慶二十六年的慘狀,不能再來一次了。”
沈臨毓頷首,聲音不重,卻十分認真:“我記住的。”
“現在來說說你的打算。”長公主道。
等聽沈臨毓說完,兩人又商議著補足了些。
心中有數了,長公主才拿了一塊荷花酥,仔細看了看,夸贊道:“手藝是真的好。”
夸完了,她又道:“看來大媒是要多等一等,省得把她牽扯進來。”
沈臨毓垂著眼簾,沒有接這句話。
長公主也習慣了他在這事情上的回避,一時并未多想,只道:“這次饒過你了,等事情都落定,你總該給我一個結果了吧?”
沈臨毓眉宇一舒,笑道:“到那時候,讓您重新認識她。”
長公主輕哼了聲:“你最好是。”
叫她認識認識兒媳,而不是誰誰家的姑娘。
沈臨毓曉得她誤會了,但這事兒還細說不了,就暫且先誤會著吧。
散步消食的沈之齊回來了。
父子兩人說了幾句,沈臨毓先行回了前頭書房。
長公主低聲向駙馬講了狀況,聽得沈之齊感慨萬分。
又是幾場暴雨,京中迎來盛夏。
蟬鳴聲漸起,胡同里有孩童爬樹打蟬。
陸念坐在爬花架子下,吃著井水中鎮過的涼瓜。
阿薇陪著她,一道聽聞嬤嬤說事。
出入相國寺次數多了,除了安國公夫人,自然也會遇著其他府邸女眷。
有人不喜陸念的性子和傳言,彼此連照面都不打。
有人更不忿岑氏為人,不管內心如何想法,堆著笑與她們母女說道幾句。
而做事的嬤嬤們則沒有那么多的講究,湊在一塊,什么事兒都能說,甭管是新鮮的還是老黃歷,只要有“意思”,都能做談資。
聞嬤嬤本就擅長此道,便是有人矜持本分、或是謹言慎行,被她一引,幾次下來也都能搭幾句話。
說的都是各家故事,聞嬤嬤從來不挑,但她的目的自然是安國公府。
今日匯聚在一起的,便是每回從一堆亂七八糟的事情里挑出來的章家事情。
“國公夫人就損在那張嘴上了,罵起人來不管不顧的,尤其是她還當姑娘的時候,可她也就有本事把皇太后哄得高興。”
“以前多跋扈,后來就得多小心,要不然怎么說‘不是不報、時候未到’呢?雖說這般講不合適,但她前頭兩個兒子留不住,誰知道是不是嘴巴惹過太多禍。”
“第三子養住了?嗐!你看她敢寵這個兒子嗎?打小就抱得少,全是奶嬤嬤們看顧著。不是不想抱,是怕了,怕寵著寵著又夭折了!只好把庶女拿來當擋箭牌。”
“誰家嫡母待庶女這般親近的?還不就是指著庶女擋災嗎?有妖魔鬼怪尋上來,看到的也是她寵愛女兒,要收也是先收女兒。”
“那庶女也不好相處,我們夫人還在閨中時就和她起過沖突,說來都是小孩子的事兒,吵完鬧完就算了,結果國公夫人不依不饒的,隔了幾日陰陽怪氣說我們夫人這那,你說說,還跟個孩子計較上了!”
“妖魔鬼怪那么厲害,難道會認不清楚?那誰說得準呢,好像世子和那庶女是同月出生,可能都沒差過三五日,但最后生辰記的同一日。”
“老姐姐你想想,不為了混淆,改什么生辰?還取了賤名,就怕養不活!”
“所以才說,世子能平安長大,上頭靠個有能耐的堂兄鎮的,下頭還有個一般大的庶妹擋著。”
“我聽說過,世子有次生病,國公夫人除了念佛拜菩薩,都要讓人去善堂找同年同月最好是同日的男童、收做干兒子了,好在世子是好起來了,這下你知道她為了保個兒子都急成什么樣了吧?”
“唉,也不能全怪國公夫人,安國公怕是也有些那什么,早年間有名分的妾就有三個,最后還不是只有這一兒一女?”
“這倒是,原本還有一庶子一庶女,一個胎死腹中,一個好像是兩三歲的時候沒了。”
“好在世子長大后身體還行,前幾年娶了世子妃,得了個兒子。”
“再這般下去,快跟單傳了似的。”
“能傳也比傳不了強啊!看看岑家,枝繁葉茂的,最后不也……哎呦老姐姐,他們岑家自己糊涂,可怪不了你們姑夫人的。”
聞嬤嬤把各處消息一并說了。
陸念起先還聽得津津有味,涼瓜一塊接一塊,聽到后來就沒了興致,還長長嘆了一聲。
不管是因何緣故,孩子養不活都不是讓她愉快的話題。
“擋災嗎?”陸念沉吟著。
“不太像,”阿薇拿帕子替她擦手,輕聲道,“庶出女兒天然會小心謹慎,尤其是當她意識到自己就是保護嫡出哥哥的工具時,她的為人處事都不該是章瑛這個樣子的。”
軟弱、自怨自艾、憤怒不甘,或是在父母的一遍遍要求下隨波逐流……
但章瑛完全不是。
她甚至因為自己明明是庶出卻得到嫡母的愛而洋洋得意。
“除非,章瑛完全不知情。”阿薇道。
“不知情?”陸念嗤笑了聲,“京城中從來不缺眼高于頂的貴女,以及為了討貴女一個眼神就沖在前頭的倀鬼。
章瑛比我是小了一些,總不能我當年遇著過的,輪到她那時候,她們那些歲數的就良善起來了吧?
各府嬤嬤們都聽說過的擋災之說,怎么會沒有哪個嘴賤的去章瑛面前舞?
章瑛一定聽過,但她從不信。
安國公夫人給了她多大的底氣讓她打心眼里認為自己是真的受寵?”
阿薇順著想了想:“那位安國公夫人,可演不了那么真的戲。”
她們才見過幾次?
阿薇就能輕而易舉地感覺到安國公夫人對她們是面子上的,對方有所圖。
章瑛自小在嫡母身邊長大,可以說是日日夜夜相處,安國公夫人能演得出來?
要么是章瑛蠢透了,要么就是人家的確是和親生母女沒有什么兩樣。
天下自有投緣的人。
就像是她和陸念,假母女不輸真母女。
知內情的只有定西侯與郡王爺,他們知曉也是因為旁的緣故,并非是她們兩人不像母女。
那章瑛和安國公夫人呢……
“同年同月,甚至能改成同日,親近不了兒子,就把所有情感傾注在庶女身上,”陸念嘖嘖兩聲,“我昨兒看了什么話本子來著?”
阿薇接了話:“看的是《金水橋陳琳抱妝盒》。”
“沒錯,都管它叫《貍貓換太子》,”陸念眉梢一揚,笑道,“偷龍轉鳳,像不像?”
話音一落,聞嬤嬤雙手合掌便是一拍:“像!”
阿薇也點頭:“像!”
國公夫人為何這般寵愛章瑛,這就說得通了。
“那章瑛知情嗎?”聞嬤嬤問道。
阿薇搖頭:“怕是不知,她若知道,我們前回夸她庶女得嫡母寵愛,她就不會那般得意了。”
章瑛是打心眼里認為自己與眾不同,她不信“擋災”之說,不是嫡母好言哄騙,而是做孩子的能輕易感受到父母的愛真不真切。
安國公夫人愛她愛如親女,所以章瑛不信外頭胡言。
陸念認同地點了點頭。
阿薇便問她:“安國公知情嗎?”
陸念沉默了一陣,復又冷笑起來:“家業是誰的?”
阿薇恍然大悟。
安國公夫人選擇兒女互換,她便已經有了自己再不可能有親生兒子的準備了。
她傲氣、閨中罵人不管不顧,但凡她能養活親子,她會愿意把世子之位、國公之位給庶子嗎?
她必定不肯。
一旦庶子成嫡子,那就是塵埃落定。
她這般做,是因為她比安國公更需要一個嫡出的兒子,是她的需求。
安國公反倒無所謂,嫡子庶子都是兒子,本朝可沒有庶子不能承爵的規矩。
反倒是嫡出的國公之女,比庶女更有“用處”些。
“看來也是被瞞在鼓里了。”阿薇道。
三人正說著話,門板從外頭被人敲了敲,青茵打開了門。
主子們事,青茵豎著耳朵聽了兩嘴,卻不多言多語,反正能聽的就聽,不能聽的,姑娘會讓她避開。
門外是定西侯。
快中午了,定西侯額頭上汗水不少。
“您今兒休沐?”阿薇問他。
“從千步廊過來,”定西侯擦了擦汗,直接問了,“章振禮那事,王爺是不是知情?”
阿薇遞了塊涼瓜給他:“書道?他知道。”
“難怪!”定西侯心說,果然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