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戲的事,陸念應下了。
“不接他的招,豈不是顯得我們勢弱了?”
看她對著那落地鏡整理袖口,定西侯搖了搖頭:“怎么叫你說的和打仗似的?”
“這兒……”陸念先讓阿薇替她調整腦后的發簪,才又回了定西侯的話,“從小到大,您說旁的事情我未必愛聽,但您說兵法,我聽著很是在理。
我和那章振禮,已經不是什么誰明誰暗,可以用一招奇襲來打破局面的了。
現如今就是兩軍對壘,彼此擺開架勢,比拼正面實力。
靠的是什么?是士氣!”
饒是定西侯一肚子煩悶,聽她這么一說,也弄得啼笑皆非。
“你也由著她?”定西侯問阿薇。
阿薇抹好陸念的碎發,道:“看個水戲而已,又不是上刀山下火海。
怎得,是章振禮會想不開、活膩了把母親從船上丟水里去?還是他會無狀地非禮人?
但凡他敢,先完蛋的是他。
我看他真不是那種蠢貨。”
定西侯:……
章振禮肯定不是蠢貨,但阿念這性子脾氣,萬一瘋起來……
黑燈瞎火的,人在船上,也沒有別的人作證,真出了事還不是由著章振禮空口白話?
陸念透過鏡子看著他糾結的神色,嗤笑了聲:“您歇歇吧!我頭上全是粗口的木簪,一根細的金銀都無,抽不出來東西往人身上扎,他也別想演那戲。
況且,那姓章的端的人模人樣,傲氣得很,一張臉皮視作天,他可不愿干那些丟人現眼、被人指指點點看樂子的事。
除非攤上露底進水的舢板,否則今晚出不了什么事。”
“你這張嘴真是!”定西侯腦殼痛得很,“邀你看水戲,就不被人指指點點了?”
“這有什么?別人又不知道他家存了什么臟心思,”陸念道,“只看到是鰥夫想續娶,本朝連寡婦都能再嫁,鰥夫續娶又不稀罕。”
作為續娶過的鰥夫,定西侯只聽出了一嘴的陰陽怪氣。
陸念顯然是沒有說痛快:“我跟您說,連余家那一股子酸腐氣的都不攔著小姑娘與小郎君見面,我們京城這兒就越發自在了。
只要是講了該講的禮,守了該守的規,斷沒有拿混賬話指責的道理。
更何況我和那章振禮都什么年紀了?
二婚的弄得比十五六歲的還講究,扭扭捏捏的,那才笑死個人了。”
“越說越沒邊了,”定西侯道,“你和他又不是要做二婚夫妻。”
若是阿念當真有心儀之人,想多了解一番,他自是不會阻攔。
現在這狀況,倒也不說攔不攔的,他就是擔心。
“別人不知道啊!”陸念轉過身來,道,“他現在不就是想弄得到處都以為我和他有一腿嗎?
我之前也是這個意思,拿這些傳言釣章瑛,如今不過是再添些熱鬧而已。
不曉得他們章家在打什么主意,原先他不慌不忙的,放任流言,這兩日突然改了狀況,還添磚加瓦起來……”
說著,陸念眉頭一簇,看向阿薇。
阿薇了解她,只一個眼神便曉得陸念心存疑惑。
與章振禮接觸最多的就是陸念,她的感覺也是最直接清晰的。
“之前像是穩操勝券、慢條斯理的釣公,”陸念思考著用詞,把她的感覺說出來,“現在變得強勢起來,像炸魚的。”
定西侯正吃茶,聞言險些被嗆著。
阿薇扶陸念坐下,思索一陣,道:“那日我和王爺正巧遇上安國公,王爺與我說,安國公看向我的時候似有疑惑。
好像也是那日之后,章大人的態度起了變化?”
“是,”陸念道,“那日七夕,他來廣客來和我說話時還裝腔作勢、端得厲害。”
定西侯摸了下茶盞。
他聽出來了,七夕那夜,阿薇和郡王爺在街上。
罷了。
他連女兒的事都插不上手,就別給這個外孫女兒添亂了。
阿薇與郡王爺若是商量怎么對付安國公府,那就是正經事,若是另有情誼,王爺怎么也比其他人像樣靠得住。
“安國公,”這般想著,定西侯放下那些瑣碎,只抓要點,“難道他看出什么來了?”
一面說,他一面仔仔細細看阿薇的五官,嘀咕著:“我看著和金太師不像。”
陸念對金太師沒有什么印象,對閨中好友更為熟悉。
“我想不起你父親的樣子,”陸念捧著阿薇的臉,端詳著道,“你身上有你母親的影子,你的鼻子嘴巴像她。
但這個影子吧,更多的就是一個神態上的感覺。
我與她熟悉,我看得出來。
安國公,他是不是見過你母親都難說,又去哪里記什么神態?”
阿薇聽完,問:“鼻子嘴巴像母親,那眉眼呢?是不是像了父親?”
定西侯對金勝霖的印象也不深。
阿薇便把聞嬤嬤叫了來。
聞嬤嬤聽了她的話,認真回憶后,搖了搖頭:“若是你們父女排排站,大概是能說出哪兒像、哪兒不像,但只有姑娘您一人,就能想到您父親……那安國公得多心虛啊!”
“說來都不是一個輩分的,”定西侯道,“比起你父親,我們這些老家伙肯定更熟悉金太師,但我沒有瞧出來,岑文淵夫婦兩人也沒有瞧出來。”
阿薇若有所思地道:“那、祖母呢?”
這個問題,陸念肯定是答不上來的。
定西侯也攤了手:“認得是認得,人站在我跟前我知道她是太師夫人,拱手行個禮。”
不都這樣嗎?
他一個男的,甭管是年輕爺們還是后來年紀大了,誰會盯著別人家的女眷仔細觀察眼睛大不大、鼻子挺不挺?
除非是與人作像的畫師,否則都會被喊作“無賴”打出去。
于是,暫且也只能靠聞嬤嬤了。
聞嬤嬤眉頭一時松一時緊。
她當時是廚房中做事的,偶爾才去主子跟前回話,但太師夫人平易近人得很,也喜歡親手做些吃食給兒孫們,因此多了不少見面的機會。
聞嬤嬤把阿薇牽到梳妝臺前坐下,告罪了一聲,拆了她的發髻。
之后,她動作麻利地替阿薇又盤了個頭。
整整齊齊,端莊氣派,是上了年紀的太師夫人慣常喜歡的樣式。
甚至還拿了條系帶往額前一擺當作抹額。
“不像,”聞嬤嬤左右端詳,“看不出來。”
定西侯看著那完全不適合阿薇的盤發,道:“她這么年輕,與這頭發湊一塊,才是張冠李戴。”
阿薇自己也看著別扭。
她的年紀與面貌,實在撐不起老夫人的款。
把盤發拆了,頭發整個散下來,阿薇拿著梳子打理。
聞嬤嬤依舊處在回憶里,余光瞥見阿薇散發的半張臉,雙手一拍:“劉海!”
阿薇的手停了下來。
為了下廚方便,她不愛留劉海,全一股腦兒梳到發髻里。
“奴婢想起來了。”
聞嬤嬤下手很快,卻也很輕,理出阿薇前額的頭發,往前梳開后、垂了一段再往后折,當作劉海樣子。
“府里以前常常做魚,因著太師夫人眼睛不好,大夫讓多吃魚眼。”
“太師夫人說,吃了幾十年也沒好到哪里去,可見是補不回來了,但好在還愛吃,不覺得煩。”
“她的眼睛是生大老爺那會兒受了影響,說從前眼睛更大更圓也更亮。”
“又說年少時眉毛也更濃黑,后來稀疏了些,自己描眉總是少點從前的精神氣。”
“這也是難免的,當姑娘時,和后來做了夫人、又成了老夫人,舉手投足里的神態自然而然就會不同。”
“奴婢雖沒有見過她那時候的樣子,但以她的五官來看,姑娘的眉眼與她年少那會兒,好似真有那個味道!”
說著,聞嬤嬤又把那作假的劉海散開,再一次梳成盤發。
“您眼皮子耷些,眉毛、眉毛拿粉給您遮一遮。”
聞嬤嬤手巧,一通忙碌下,阿薇看向鏡中人,說不上來是熟悉還是陌生。
假抹額擋了一半光潔的額頭,聞嬤嬤又用手遮住阿薇的下半張臉,示意定西侯再細看。
定西侯走過來,左左右右好一通瞧:“看著面善,好像是有太師夫人那意思了。”
陸念著實不太習慣阿薇這扮老的樣子,嘀咕著:“聞嬤嬤都折騰了這么一通,那安國公長的什么眼睛!他就這么、這么把我們風華正茂的阿薇給看老了?”
“可他要是看到的是年輕的祖母……”阿薇頓了頓,遲疑道,“那都多少年前的事情了!聞嬤嬤剛還說,生我大伯時祖母的眼睛就傷了,算起來都是四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陸念道:“他不會是暗戀太師夫人吧?”
“不至于吧?”定西侯不太能相信,“算起來是一輩人,但太師夫人年長安國公快十歲了。”
這個歲數,就不太像了。
太師夫人還是少女之時,安國公也就是個小小少年,除非格外早慧,否則真不至于。
阿薇拿水凈了面。
她沒有太過于糾結安國公為何會認出她來,重點放在“被認出來了”上頭。
“也就是說,他們知道了我是誰,以此定了計劃,于是章大人行事便變了章法,”阿薇道,“他積極了,想讓人認為他對母親有愛慕之心。
流言是手段,他的目的是什么?他們的計劃又是什么?”
答案其實并不難。
陸念撫掌笑了起來:“他們想挑撥離間。”
她抬手指了指阿薇:“你是金家姑娘,你迫切想要章振禮的那手字中尋到他陷害金家的證據,若安國公府不干凈,你要報仇。”
說到這里,她又指了指自己:“而我姓陸,岑氏死了,我大仇得報,自此一身輕,寡婦想起再嫁了,要嫁的還是和你有仇的章振禮。
借你的手一塊除去岑家后,我拍拍屁股跑了,嘖嘖嘖!
這可不是簡單的背叛,是過河拆橋、忘恩負義。
哇,阿薇你不捅我兩刀都對不起你出過的力。”
阿薇莞爾。
“所以說,這世間萬般不離其宗,好用的招數誰都想用,我們能想到挑撥他們章家,他們也會想到挑撥我們,”說到這兒,陸念的笑容凝在臉上,眼中閃過一絲狠厲大膽,“蠢東西!
我看他沒少做過河拆橋的事,自私自利慣了,以為人人都跟他一樣。
他家的根爛了,我和阿薇可沒有爛!”
情誼與信任,說來簡單,做來也簡單。
可以有利益,但不能有欺騙。
安國公夫人和章瑛能被她們挑起來,說白了,是因為她們之間有欺瞞與假象。
阿薇走到陸念身邊。
她剛剛才拿香膏抹了臉,手掌上還有殘存的香氣。
用手貼在陸念的臉頰上,阿薇笑盈盈地說:“您說得對,叫他們嘗嘗聰明反被聰明誤的滋味。”
“是啊,”陸念頷首,興致勃勃地,“我們查出來的,哪有他們內亂更讓人喜悅呢?”
狗咬狗,就是最好看的!
說完,她轉眸看向一旁的定西侯。
“您也不用這么一言難盡,”陸念撇撇嘴,道,“外頭說我這寡婦這那的也不掉您一塊肉,哪怕您不記得早年間到處說我霸道難養時的糟心,前幾個月的熱鬧還不夠您回憶一遭?您以前怎么做人的,以后還不是怎么做人。”
定西侯愣了下。
顯然沒有想到,在前頭還算平和的交談之后,陸念突然就尖利起來了。
“您要真的閑得慌,不如再續一弦?”陸念嘖了聲,“我這人其實不挑的,一聲‘母親’對旁人也能喊得出來。
我只是不喊岑氏,以及,您要找個比我還小的,我喊不了。”
定西侯一張老臉被她莫名其妙一頓嘲給說得又紅又黑:“什么渾話?我多大年紀了?能做那等缺德的事?”
“是挺缺德的,”陸念點頭,“誰叫我在余家還真就見過缺德的呢!”
定西侯揉著發脹的額頭。
他這么一糟心,倒是歇了再提看水戲的事了。
夜幕之中,戲臺上燈火通明。
看客比七夕那日少,岸上不再人擠人,水面上的舢板也松散許多。
船夫搭好板子。
章振禮讓陸念先行,又似是擔心她腳下不穩,伸出手給她搭一把。
陸念乜了他一眼,“啪”地打開了他的手,穩穩當當上了板子。
扭過頭去,陸念冷笑著道:“章大人,七老八十的當不了你的填房,倒是可以給你當祖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