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于離了秦雪櫻出了境主府,精神放松下來,宋微塵才覺快要虛脫。
明明只是一晚,卻像過了半生那么長。
還未走到停放載魄舟處,她實在撐不住了,眼前一陣發黑,腳步難免打晃,身邊墨汀風察覺有異,一把將其攔腰抱起,返身往境主府而去——此刻莊玉衡尚在府中照管嵇白首,叫他看看也放心些。
“我們去找玉衡。”
“我沒事,只是累。”
宋微塵現在是寧死也不想回境主府,為了達成目的,她勉力睜開眼睛對他淺淺笑了一下,
“夫君,帶我回家。”
這聲“夫君”把墨汀風的心都叫化了,哪里還有什么個人意志,宋微塵的話就是圣旨。
此刻他們周遭尚有少數一同離席的宴客,也在往停放飛輦載具的驛所同行,見兩人如此不避嫌的“親熱舉動”,一名走在近處的婦人面露鄙夷,擋住正一臉好奇打量的小女兒的眼睛。
“別看。”
“母親,她就是您說的那個狐貍精嗎?”
童言無忌,聲音清脆入耳。
那女眷慌了,連忙捂住小孩嘴“噓”了一聲,見墨汀風腳步一頓,更是嚇得連連鞠躬,
“小兒年幼無知冒犯,請司塵大人恕罪!”
“祝大人和姑娘情濃意深,恩愛和美!”
明顯看出墨汀風腮幫肉緊,宋微塵不想計較,輕輕捏了捏他衣袖示意離開,奈何其根本不為所動——這些輕薄的字眼是向著宋微塵而來,他如何能忍。
墨汀風抱著宋微塵身形未動,側顏睥睨看向那婦人,
“聽清楚了,不管你是哪家府上的女眷,詆毀司塵府未來主母、貶損掌司誥命夫人理應治重罪!今念你孩童年幼姑且不予追究,倘若再犯,此生必無緣再回寐界。”
他很少這樣上綱上線,此番不過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那婦人頓時傻眼,表情管理失控嘴張得老大,難道她之前聽錯了?不可能啊,宴席上境主大人說得真真兒的,長公主也刻意親近維護,還能有假不成?
婦人看看墨汀風又看看宋微塵,這狐貍精是夫人那秦雪櫻是什么?她作為堂堂一府主母,如果連議論一句小妾都要被治罪,還有王法嗎?
“她又不是真夫人,這未免有些小題大……”
“啪!!”
“唉喲!”
婦人被緊急趕來的在寐界負責倉廩的曹掌窌扇了一巴掌,重心不穩摔倒在地,卻無人敢扶,看來是他的內子。
見自己夫君怒發沖冠,婦人捂著臉頰再也不敢做聲,一旁的小女兒嚇得剛張嘴要哭,就被奶娘緊急抱遠了去。
“掌窌”是個安逸肥差,巴結者眾,難怪她有這番底氣——適才在側席與另一名婦人嚼舌根的正是她。
“沒眼力見兒的東西!”
曹掌窌躬身拜向墨汀風,根本不敢抬頭,心中咒罵婦人給自己招禍,惹誰不好,惹這活菩薩。
“愚婦深居簡出,短見蒙昧,大人不要與她一般見識。”
“司塵夫人看起來似乎有些不適?若大人不棄,我認識一位仙家名醫,可請來一看。”
“不必。”
“有這功夫,不如給你家夫人好好看看眼睛。”
墨汀風冷冷丟下一句話,抱著宋微塵遠去。
“氣性真大。”
宋微塵半倚在載魄舟的軟墊上,身上蓋著墨汀風的大氅。
盡管已經飛離境主府空域,卻看他仍舊皺眉盯著黑夜不語,便有意逗他。
“司塵大人好大的官威。”
“這下好了,托你的福,我這個魅君善妒的女妖精人設更立體了。”
墨汀風沒接茬,他腦中正在仔細回溯今夜返回殿中之后種種,越想越覺得有問題。
其一,境主再心切,也不應該在新郎倌不在場的時候宣布喜訊。
其二,宋微塵明顯悄悄哭過,他還不懂她嗎,小丫頭受了委屈又不想讓他知道時就是這副模樣。
其三,孤滄月走前那句話是什么意思?當時只覺他是酸葡萄心理作祟,現在細想,似乎意有它指。
其四,最可疑的是那個曹掌窌的夫人說的話,什么叫“她又不是真夫人”?
“微微,你是不是有事瞞著我?”
“關于婚事,境主到底說的是什么?”
墨汀風回到宋微塵身邊坐下,目光如星如炬——這婚事絕沒有那么簡單,方才自己大抵是被歡喜沖昏了頭腦,這么多疑點全然不覺,真·燈下黑。
“我……”
突如其來的詰問把宋微塵整不會了,這讓她怎么編?
關鍵她憑什么要為這場賜婚鬧劇圓謊,她才是受害者好嗎!
“我也記不清了,當時被境主賜了酒,喝得暈頭轉向,哪里記得仔細。”
她往大氅里縮了縮,捂著絞痛的胃,只露出一雙無辜的眼。
理性上宋微塵應該幫著繼續圓謊,但感性上她現在只想蹲在地上畫圈圈詛咒境主老登和那個高端綠茶會玩——真是“花背蟾蜍咬腳面”,又有毒又惡心人。
可她能怎么辦呢?
在寐界要家世沒家世,要戰力沒戰力,甚至連要副好身體多活幾年都成了奢求,若真在席上拆穿,讓墨汀風與境主為此當庭翻臉,那就是徹底害了冰坨子。
她就算幫不了他,也不能害他不是。
光這么想著,心口已經悶疼起來。
“記不清?”
宋微塵的反應更加讓墨汀風起疑,他捏訣施術湊近她的眼,
“夫人。”
在墨汀風眼中,現在宋微塵是他名正言順即將娶過門的妻,他當然可以過足嘴癮;可從宋微塵的角度,這個稱呼卻成了一根帶毒的芒刺,將她本就傷痕累累的心臟刺穿。
“既如此,便請夫人借一下雙眼,為夫自己看。”
他指的是神凝術,意識到他想干什么的宋微塵一下跳起往外躲,心慌的厲害,緊著捂住自己雙眼。
“不要!!”
生怕墨汀風硬取,宋微塵飛速跑到載魄舟尾與他拉開距離,因著這幾步,血氣翻涌喘得厲害,她本就是強弩之末。
若是真被他借了雙眼,今夜一切傷疤都要被揭開——
孤滄月屢次將她重傷,若沒有最后那點仁慈,她現在應該一只胳膊已經廢了;
裝模作樣的境主幾番借機摸她手,說著最冠冕堂話的話,行為卻是下作不堪;
還有秦雪櫻,在墨汀風看望嵇白首那片刻時間里,她一字一句,將宋微塵推出深淵,
“我在你身上聞到了死人才有的氣息。你自己比誰都清楚,活不久了,是想風哥為你殉情還是郁郁終老,亦或是子孫滿堂飛黃騰達,皆在你一念之間。”
樁樁件件,只是想著心就疼到要窒息,她怎么忍心讓他看。
“微微……”
墨汀風小心翼翼走向宋微塵,她的反應已然讓他猜到七八分,果然今夜所謂的賜婚有詐,解鈴還須系鈴人,他決定盡快去找秦雪櫻和境主當面問清楚。
“你別過來!我不借!”
宋微塵驚慌失措,背過身縮在舟尾將自己蜷成小小一團,
“我跟孤滄月背著你做了茍且之事,你不會想看!”
情急之下,口不擇言。
“我還跟境主……跟境主眉來眼去賣弄風情,想借機攀高枝。”
“我,我還……”
“咳,咳咳!”
嗓子里漫上一股腥甜氣,不受控制的咳起來,下意識去摸索身上藥瓶。
“微微!”
墨汀風看出她不適,長腿一邁,兩三步就到了身旁,單膝跪下將小人兒摟到懷里。
“不……不借……”
宋微塵以為他還是想借她的眼睛使用神凝術,遂拼命掙扎,推搡間藥瓶滾落,丹藥灑落一地。
“我不借,不借了,你別這樣,微微!”
“噗!”
前世印記再度兇猛發作,宋微塵痛苦萬分,抑制不住噴出一大口鮮血,將舟尾船板濺了滿壁——像極了昔日桑濮被關在那逼仄的國舅府后院閣樓,在生命的最后時刻,往那用簪子劃刻在墻壁的風箏上噴出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