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傀氣大量四散,孤滄月的眼白徹底轉為赤紅,眼瞳生出灰白霧翳,眉心裂開一豎金瞳,向外猙獰而視,狀若異鬼山魈,分外詭異。
他依舊抱著宋微塵,指頭枯長,指甲盤根錯節,手背和臂上的血管蠕動如蛆蟲,且這些“蛆蟲”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向著脖頸和臉上生長。
原本那一頭月華照水的銀絲,竟在不覺間長長了數丈,根根似活物,自顧尋著宋微塵傷口流出的鮮血而去,不多時一頭銀絲的發尾便盡數飲血而紅,而他懷中的小人兒眼見著又寡白了幾分。
“住手!”
莊玉衡揮袖彈出一道法力強勁的風刃,卻在離孤滄月數丈時自動潰為煙塵,后者毫無反應,墮魔之勢只增不減。
這景象越看越讓人后背發冷,莊玉衡想起昔日修煉不慎走火入魔的自己,恐怕那時的他也是這般駭人。
再回神時,驚覺宋微塵和孤滄月雙雙已被那些瘋長的沁血紅發逐漸包裹起來,她仍被他抱在懷里,在那團可怖的桎梏中一動不動,多半已斷氣。
莊玉衡不自覺發抖——莫非失去理智的孤滄月是想將他自己和宋微塵合繭重修再造?!
看著眼前似妖似魔的孤滄月,很難想象如果他真的成功,屆時破繭出來的那個活物,會有多瘆然!
呼吸之間,眼見著繭房越來越密實,甚至連二人身影都變得混淆難分,莊玉衡當機立斷,破繭!
從不以術傷人的玉衡君此刻再顧不得許多,倏然抬手喚出看家兵斗法器,那是一柄用上古流熒飛鐵鍛造的神劍,喚做“熒入太白”。
他以自己精脈養之,輔以靈丹藥材淬之,吸日月靈氣,渡泰岳之威,今日一出,劍氣盈盈繞繞如纏三昧真火,還未出鞘便已殺氣騰騰,引得他自己之前設置的屏障結界蜂鳴陣陣。
“放開她!”
莊玉衡騰身向著繭房劈斬而去,繭殼應聲而裂,卻僅見宋微塵闔目蜷躺其中——孤滄月去哪兒了?
“呲!”
根本來不及反應,一陣銳痛自后背而起,從靠近心臟的胸肋間竄出擴散至全身,莊玉衡下意識低頭,一截長如枯枝般的指甲正從穿透的傷口往后撤,邊后撤邊異形變化成螺旋狀,故意借此緩慢將他臟腑間的血肉扯出,何其陰毒殘忍。
不用想也知道孤滄月此刻正在身后,且一心致他于死地。
“噌!”
枯枝指甲上兀地生出許多銳刺,拉扯之間,傷口更加慘厲。
“噗!”
莊玉衡嘔出一口稠血,沾了金絲鑲白的緞袍滿襟,幾乎站不穩。
他忙提住一口氣,改為左手持劍,右手以劍指虛空畫出符箓,將其拍入自己臟腑間以控傷勢,而后猛然向前一掙,傷口因這動作更加血肉模糊,卻連眼睛都沒眨一下,不顧身后孤滄月險招阻撓,提劍飛身再度向著半殘繭房斬去!
劍氣颯沓,頃刻便將那繭殼撕成灰煙齏粉,莊玉衡這才稍稍松口氣,也算是徹底斷了孤滄月與她合繭合魂的念想。
閃形身動,下一秒,宋微塵已從殘繭回到軟榻,好端端蓋著錦被安躺,若非臉色過于青白,只當她是深睡未醒。
“呼……呼……”
莊玉衡提劍守在軟榻前,呼吸很是用力,原本纖塵不染的仙家貴人此刻滿身血穢,胸肺間一個觸目驚心的血洞無不說明他在苦撐,獨獨眼神透著必勝的精光,像尊以一力破萬軍的戰神。
“孤滄月,今日除非我死,否則絕不允許你動她。”
“她若要知道身故之后會被你異化成半人不鬼的怪物茍活于世,且你因此墮魔,該有多難過?”
“醒醒吧!孤滄月!你若真的愛她,就讓她安寧的離開!”
“喀喀喀……”
孤滄月垂著頭,并看不清他的模樣,只能聽見其喉間發出詭異的骨頭挫動的聲音,頭顱突然猛地一抬,向后彎成一個不可能的角度,下頜極速生長,越來越尖利,且飛速硬化如骨——那模樣,分明是要變成一只奇形怪狀的鳥首,卻不是鸞鳥!
倒有些像獙獙!
他身上的紫色傀氣越來越盛,橫沖直撞,似無數鬼影幢幢,隔著十幾丈都讓莊玉衡渾身爬滿雞皮疙瘩,說不出的膽寒。
到底是長久懸壺濟世,不曾傷人半分,斗狠的技能實在有些生疏了。
但莊玉衡仍然握緊了劍。
此刻的守護像一種病態的執念。
是他終日壓抑的,不能求也不能得的情愫的最終釋放,他決不允許任何人褻瀆尸骨未寒的宋微塵。
莊玉衡默念心訣,劍氣霹靂而起,形成一面巨大的屏扇,擋在了他和宋微塵前面。
幾乎同一時間,紫黑色的傀氣洶涌如海嘯奔襲而來,頃刻便將劍氣屏障撕得粉碎,莊玉衡也被這傀氣震傷倒地再度嘔血。
“咯、喀。”
孤滄月像一具行尸,似乎天地萬物皆已不見,目標只有莊玉衡身后躺著的那個小人兒,僵硬的向她蹣跚而去。
看了眼身后軟榻上的宋微塵,莊玉衡咬了咬牙重新站起身,他絕不會讓現在這副模樣的孤滄月靠近她。
他調整呼吸持劍而立,指訣暗掐,口中念念有詞:
“南斗焚燎,熒惑纏腰,丹田起符,身隨鵬鷂。”
“青鋒飲血,黃庭生濤,雷霆震撼,劍出神霄!”
只見那劍鋒驟然綻出三丈金芒,莊玉衡渾身真氣爆涌,足尖點地化守為攻,袍袖挾風雷之勢騰身而起,帶著龍吟虎嘯之威直沖孤滄月面門而去!
他這是準備豁出性命與之相搏!
“咣!!”
兩人斗在一處,整個洗髓殿都在震顫,好在有莊玉衡此前布下的幾道防御屏障護著才沒有被拆家。
“地震了?”
侯在殿外的幾名仙醫隱隱感覺地動,仔細辨認了一下又覺不像,其中一名老者問出聲后,忍不住回身看向緊閉的殿門,不知為何,總覺得后背所有汗毛都豎將起來,忍不住打了個哆嗦——也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
百會、人中、太陽、內關、合谷、涌泉——
莊玉衡一面纏斗,一面持續不停地將一道道治愈的法能通過劍氣刺破孤滄月的防御,將其送入他的幾大醒神穴位,意圖使其意識恢復清明。
他自知不是孤滄月對手,兩敗俱傷并非良策,當務之急是要盡力把他從魔化狀態拉扯出來。
眼看著孤滄月從魔態漸漸恢復原形,除卻額間豎瞳仍在,其余部分已恢復得與往常無異,莊玉衡暗暗松口氣,正覺大有希望時,卻不防孤滄月突然暴走!額間豎瞳由金色瞬間變為紫色,渾身傀氣爆發,紫色傀氣一瞬充斥整個防御屏障,其濃其烈,伸手不見五指。
莊玉衡暗道不好,濃烈的傀氣徹底阻斷了他的感知,此刻莫說察覺孤滄月的動向并作出攻守反應了,他連自己的四肢五蘊都越來越遲鈍麻木,手里還提著劍嗎?他竟有些不確定。
似乎一切都消失了,他僅有頭腦里的一抹意識還漂浮在這暗紫色的粘稠虛空之中。
“孤滄月?”
試探性地叫了一聲,果不其然,根本聽不到自己的聲音,莊玉衡只道不好——忘川之主孤滄月墮魔妖化,司空之主莊玉衡重傷不治,司塵之主墨汀風昏迷不醒——恐怕今日大家都要交待在此。
“喀、喀、喀。”
虛空中忽然響起熟悉的骨頭挫動聲,是孤滄月!!
莊玉衡心中一凜,努力辨別應付,但很快就意識到了問題所在,之所以會聽到這個聲音,是因為孤滄月魔化的指節似枯藤一般一圈圈纏上了他的脖頸。
那個“喀喀”聲,根本是從他自己的椎骨發出來的。
怎可能輕易就范,莊玉衡努力將神識聚于一點感受自己持劍的手在何處,好不容易剛有一點感知,卻見一枚尖銳的鳥甲似利刃沖著他的眼瞳直刺而來,而此刻他所有神識都在手上,脖頸又被死死纏住,根本躲不開!
千鈞一發之際,鳥甲的尖銳部分幾乎是貼著莊玉衡的瞳孔停住了!.
“老莊,持清心咒。”
“不要輕舉妄動,一切有我。”
紫色霧靄中傳來一個聲音,雖有些暗啞,卻依舊鎮定有力。
是墨汀風。
此刻的莊玉衡說不了話,因為傀氣霧靄的關系也看不到人在何處,他只能依言持咒,心情卻莫名安穩下來——即便眼下墨汀風幾乎功法盡散,儼然廢人一個,卻仍舊讓人不自覺心安,這該死的莫名其妙的信賴感。
“咻咻咻——”
濃厚的傀氣霧翳中傳來奇怪的氣流聲,肉眼可見大量傀氣向著某個固定的方向快速流動——像是一顆巨大的魚鰾被扎破,其中的氣體爭先恐后的往破口涌脫。
約莫一炷香以后,洗髓殿內霧氣越來越淡,困在莊玉衡脖頸上的枯指不明所蹤,幾乎同一時間,四肢的感覺回籠,也能看清周遭。
只見孤滄月就在他兩丈開外,已恢復成昔日模樣,閉目凌空伸臂而立,衣袍發絲無風而獵,似乎渾身的傀氣都在被快速吸走,他因此無法動彈。
依著墨汀風的“吩咐”,莊玉衡并沒有再出手,而是將劍回隱虛空,就地而席,專心給自己療傷。他身上那處穿透傷比宋微塵的要嚴重許多,對他來說雖不致命,但總歸是大損,若不及時行救,定折修為——算算日子,下一個妖化之日就在年底入冬之前,若修為受損則化妖時的邪性更大,會讓他變得不好控制。
尤其今日孤滄月的魔化狀態讓莊玉衡心有戚戚焉,可想而知昔日的每一次化妖,他都給墨汀風以及一眾為他守禁的破怨師帶來了多大的麻煩。
又是一炷香后,只聽得“噗通”一聲,凌空而立的孤滄月跌落在地,似是已全然脫了力,月華長發遮臉,半晌爬將不起。
因著這動靜,閉目打坐調息的莊玉衡睜開了眼,發覺洗髓殿內紫氣已盡數消失,一切清晰可見。
“微微……老墨你這是……?”
他滿臉驚異,看著不遠處軟榻上背靠背打坐的兩人。
宋微塵面對莊玉衡呈跏趺坐姿,雙手結三才印,手心放置著馭傀,正在熠熠生紫輝,像是吸飽了傀氣所致。
墨汀風則與她背靠散盤而坐,雙手結太極印,似在以“馭傀”作“外丹”,幫宋微塵吸收和引導傀氣修持。
很明顯,宋微塵胸口的貫穿傷血止住了,臉色雖蒼白依舊,卻不再有死氣——即便沒有問脈,莊玉衡也非常篤定,現在的宋微塵沒死!或者說,她在將死未死之際,被墨汀風救了回來!
是啊!糊涂,莊玉衡深深自責,他怎么會忘了馭傀之事。
說起來也是奇詭,這塊從黃阿婆幻境中帶出來的玉佩到底與宋微塵有什么樣的淵源,為何能將傀氣轉化為生氣,為她所用?
莫不是宋微塵身上還有什么他們至今都不曾知曉的秘密?
還有……
莊玉衡眉頭一皺,為何孤滄月身上會有如此強烈的傀氣?
難道……
他早已是亂魄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