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八,一早天氣就不好,陰沉沉的,到了中午已然飄起了雪。
好在賈珍選的路都是近兩年才重新修整過的官道,路邊村莊、鎮子等較多,沈檸被車外呼嘯的風聲吵醒時,車隊已經駛離大道,轉到不遠的鄉道。
“祖母,前面就有村子,我們尋地方暫住。”
蓉哥兒騎馬走在沈檸的窗前,“您放心,一切有我和父親。”
賈家共有二十房,京城八房,這些年繁衍下來,族人漸多,鐵檻寺那里也幾乎沒空過了。
停靈鐵檻寺三年是常規操作,正常大家都是六年一回鄉。
身為長房長孫,賈蓉去年三月還曾跟著父親到鐵檻寺為兩家扶靈回鄉的族人送行。
那時候,他們走的是水路。
如今……
如果不是祖父身份不同,皇上又有旨意,正常也會停鐵檻寺三年的。
但走陸路,只憑賈家往南跑了這么多趟,賈蓉也早就知道,遇到天公不作美,在一個地方,耽擱一個月也是有的。
“知道了,不是給你們做了口罩嗎?趕緊把口罩戴上。”
她的車里有固定的炭爐,外面也早用兩層油氈布蒙了防水,再加上厚褥子、厚被子,沈檸是一點也沒被凍著。
但掀開車簾,冷風馬上就灌了進來。
車里的熱氣瞬間變無。
沈檸忙放了車簾,“天冷,你也別硬撐,趕緊回你的車上去。”
“誒,我知道的。”
賈蓉大力點頭。
但事實上,他心疼父親去年在祖父去時也受了傷,這一會其實是他在外面做主導。
至于口罩……
焦大爺說,當初他跟太爺打到前朝泰寧衛的時候,遭遇一月大雪,那日子就別提多難了。
如今他又不用打仗,就是騎個馬,走個路,又有什么難的?
雖然知道自己大體會走文官之路,但是蓉哥兒還是有意的鍛煉自己的筋骨。
騎馬太冷了,就溜后面,下馬跑一會,跑累了再騎馬歇一會。
蓉哥兒覺得自己這樣挺好。
車隊很快進了村莊。
前面接洽的管事已經用銀子開道,租下了村長家的屋子,人家一家都搬到了親戚那里。
沈檸下車的時候,曉東早已抱著她的被褥鋪好了床。
富貴人家就是這點好,哪怕出門,生活質量上也不會降低多少。
“太太,李大娘熬的姜茶,您喝一碗。”
“都有了嗎?”
“都有的。”
天冷,他們帶的姜極多,還在路上時,李大娘就熬了許多,給騎馬在外的府衛和鏢師。
“您這個是不加的。”
曉南其實不明白,她們太太干啥不喝加的姜茶。
加的多好喝啊!
“嗯!”
沈檸點點頭。
不加的姜茶味道是真的不咋樣,但是吧,天太冷,不喝病了咋整?
人好好的時候,是想不到生病時的痛苦。
這時代隨便一點病,可能就是生和死。
沈檸怕死,又操心這個年紀得預防尿病,就只能喝不加的。
她咕嘟咕嘟幾口喝完姜茶,“今天大家都辛苦了,告訴管事,從村里多買些雞蛋,回頭一人一個給加餐。”
“是!”
在府里雞蛋是常備的。
曉南不覺得什么,但是威武鏢局的十個鏢師,就覺得很難得了。
他們以前走鏢,是自己吃自己的。
運氣不好,餓一天也是常有的事。
但現在,主家在吃素,他們這些人倒吃得比主家還好。
“太太,您要捏一捏嗎?”
曉西凈了手過來,“我今天又跟吳大夫學了點。”
“是嗎?”
沈檸鼓勵上進的孩子,“那就來吧!”
坐馬車,確實挺累的。
曉西的力氣本就比常人大,又習了武,剛一按上肩頭,沈檸就忙道:“輕點,再輕點。”
不管是原身,還是她自己都是常人,可受不住她的大力氣。
“這樣,這樣行嗎?”
曉西在不停的收力道,終于,沈檸覺得可以了,“嗯嗯,現在可以了。”
半晌后,沈檸趴在炕上,全身都被招呼了一遍。
這日子……,別說,是真的好。
她在這邊享受終極按摩,榮國府這邊,賈母的臉色卻陰沉至極。
此時,她的屋子里丫鬟們全都避了出去,倒是賈赦、賈敏、賈玟、賈璉、賈珠五人都在。
“三丫頭,你去看了那人,確定是你二姐賈雯?”
“……是!”
這也是賈玟沒想到的。
她一直以為二姐早就死了,誰想是被那什么貝勒爺擄走,還跟人家生了三個孩子。
這簡直……
“不過,家里有她的死訊,我……”
賈玟深知這位姐姐將會給賈家帶來什么,“我并不曾認她,真要有個什么,就說長得相像吧!”
她們姐妹因是庶女,并不像四妹妹賈敏那樣四處行走,認識交好的人多。
“那些金人……居心不良。”
賈玟心情很復雜。
二姐姐其實不該活著。
被仇人擄走,白天沒本事,晚上睡熟了,也沒本事殺人嗎?
“……赦兒,你怎么說?”
賈母對賈玟的回答很滿意,轉頭問她的大兒子。
這個家,如今是大兒子的。
“這恐怕不是我們想怎么說,就怎么說的。”
賈赦轉了轉手上的扳指,“他們既然把她帶來了,那肯定是想啃點東西回去。”
誰能想有一天,他要面臨這樣艱難的抉擇?
都是他妹妹,他希望她們每個人都好。
但是金人的貝勒……,就另當別論了。
祖父和東府的伯祖父以及父親、伯父都跟金人打過,他們身上的傷,都是金人所賜。
賈赦還記得祖父去世前的那兩年,整日呼痛,常常痛的睡不著,最后瘦的皮包骨。
曾經多么高大的人啊,等到父親抱著把他放進棺材的時候,縮了好多好多。
“母親,我已讓林之孝快馬加鞭去追珍兒和大嫂了。”
一人智短,二人智長。
“他們此時離京應該不遠,現在我們先拖著。”
“如此……也好!”
賈母嘆了一口氣,“那些金人不是沖著我們一家來的。”
是沖著整個賈家來的。這一個不好……
賈家好不容易在皇帝這里翻的身,馬上就又要被翻轉了。
“璉兒,如今你做什么都當小心些。”
“……孫兒知道。”
賈璉點頭,他猶豫了一下下,道:“祖母、父親、三姑姑、四姑姑,這事吧,既然我們知道他們把二姑姑帶了來,是一定要拖我們賈家下水的,那……我們還不如先跟皇上主動坦白。”
什么?
一直垂目不語的賈敏猛的抬眼,“你想如何坦白?”
“當年二姑姑的死訊是沈陽衛那邊給我們的。”
賈璉道:“如今她又沒死,還在金人那里生了三個孩子,我們家確實完全不知道。那些金人想借她,逼我們賈家做什么,我賈家上下絕不可能答應。
但反過來,皇上有可能需要借我們賈家,拉攏那邊的幾個人。”
賈母:“……”
賈赦:“……”
兩個人的表情都甚吃驚。
這還是他們家嘻嘻哈哈,文不成武不就的璉二嗎?
“珠兒,你怎么說?”
賈敏給了賈璉一個笑臉后,轉向一直沒吭聲的大侄子。
“侄兒覺得二弟說的很對。”
賈珠朝弟弟露了個特別好的笑容,“東府那邊大伯娘知道了這事,十有八九,也是要我們賈家主動跟皇上坦白。”
這是大伯娘常干的。
“羅剎人打過來,那些金人抵不住,我們不幫的話,他們為了活下來,十有八九會投降。”
賈珠道:“皇上和大人們,肯定不希望他們太早投降。”
大昭還沒做好準備。
“相助是肯定的,但如何相助……,得皇上和大人們拿主意。我們賈家……既然被動被扯到了其中,那就早點跟皇上坦白,也免得金人記恨太爺和祖父等人當年的仇,要拉著我們賈家死。”
寧、榮二公是實打實的軍功。
把金人趕出中原,并且殺到人家的老家……
和他們記恨金人一樣,賈珠相信金人也記恨他們。
要不然生了三個孩子的二姑姑,何以會在此時被拉過來?
那些人想要利用賈家,也未必沒有把他們賈家一族按死的想法。
反正如果他有機會,那肯定是要按死仇家的。
這是敬大伯說過的,將來他到了官場,不出手則罷,出了手,就絕對不能留手。
啪啪啪
賈敏給兩個侄子鼓掌,眼中盡是欣賞,“就按照你們想的去做吧!”
父親若在,一定會很欣慰。
“離天黑還有一會,你們兄弟就一起進宮吧!”
現在?
賈璉和賈珠對視一眼,齊齊起身行禮,“是!”
兄弟兩個又一齊看了一眼祖母和父親(伯父),確定他們的腦子可能還沒跟上節奏,又遲疑了一下下。
“妹妹說的對。”
賈玟也道:“此事越早進宮,于我們越有利。”
賈赦心跳猛的加快,忙擺手道:“快去快去。”
“去吧!”
賈母也緊張起來。
“大哥也一起!”
賈敏想到什么,又加一句,“你可以不說話,但是一定要一起。”
于是,頂著大雪,兩兄弟就跟著賈赦一起進宮了。
皇帝這兩天累且興奮著。
聞聽賈赦帶著兒子、侄子前來求見,心中疑惑的很。
“皇上!”
劉安把他知道的說出來,“求援的金人使團,有人聯系了賈家人。”
什么?
皇帝的眉頭蹙了起來,起身一邊往御書房去,一邊問道:“賈家和金人之間的仇大著了,知道他們聯系賈家人,是要做什么嗎?”
寧、榮二公于國有功。
他們的兒子賈代化和賈代善同樣。
在這一點上,皇帝相信賈家不會干什么投敵叛國之事。
“是使團中唯一的女子。”
金人使團進京,皇上讓他盯著呢。
劉安盯的很緊,“那個人往賈家送了一封信,然后賈家的三姑奶奶賈玟就在后門處見了一會,我們的人當時不好靠的太近,不知她們所談為何,但是兩個人的眼睛最后都有些紅,那賈玟似乎還很憤怒。”
“唔,做的不錯!”
皇帝挺滿意的,“就去聽聽他們說什么吧!”
雖然可能只是私人小事,但這一家三口……,能在此時過來,他還是愿意見一見的。
沒一會,御書房里,皇帝看著賈雯送到賈家的書信和信物,半晌沒說話。
賈赦額頭冒汗。
賈璉和賈珠在后老老實實跪著。
“賈赦,你確定她就是當年報了死訊的賈雯?”
“是!”
賈赦不敢抹汗,只能道:“我家三妹妹親自出去看了,回來很是傷心,二妹妹……”
剛說了二妹妹,他就后悔了。
賈雯都投了金人,給金人生孩子了,祖宗不會認她了。
“賈雯被擄,貪生怕死,給對方生了孩子,就算是不得已,如今這般回來,還第一時間找到家里,怕是金人居心不良。”
這是來的路上,侄兒賈珠千交待萬交待的。
身為大家長,皇上只怕是要問他。
“所以我家三妹妹很生氣,她為了自己的性命,為了那三個……三個孩子,就不顧大昭,不顧祖宗家人,已不配為我賈家女。”
“……所以,你們報上來,是覺著金人會利用她,對你們賈家不利?”
皇上的目光閃了閃,問了一個他想關心的事。
“不不!”
賈赦有一滴汗落到了地板上,“是我們兄妹子侄一起商量后覺得,或許我們借著她,可以反算一把金人。”
“噢?”
皇帝的眼中染了一點笑意,“你們兄弟子侄有事,常在一起商量事嗎?”
賈家的團結,在如今的京城勛貴家里甚少。
樹大分枝,為了一點子權利、銀子,彼此算計的多著了。
皇帝記得,一年前這位赦大將軍還被其母趕在馬廄旁住。
榮禧堂被她喜歡的二兒子住著。
沒想到,短短一年工夫,就被沈夫人三下五除二的,弄成這樣。
“是!”
賈赦不敢撒謊,“以前主要做主的是東府大嫂子和侄兒,如今他們不在家,臣雖快馬加鞭讓人去報信了,可遠水解不了近渴。我家侄兒珍兒曾說,他有什么不懂的,都會朝皇上您討主意,所以,臣……臣就來了。”
“唔”
皇帝點頭,“甚好!”說到這里,他又想到了什么,“你們來的時候,知道的人多嗎?”
“臣”
賈赦偷偷往侄兒和兒子那里看了一眼,“臣等是從后門出的,坐的也是管事的馬車。”(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