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元年七月中旬,難得連日細雨綿綿,將悶熱沖散無余,田野間的少年為阿翁拔著蒿草,幼童在相互追逐打鬧。
惹得送水來的婦人指著自家孩童一陣叫罵。
平原郊外前來迎接玄德公的官吏與大儒皆看到這一幕場景,禁不住撫須得意。
“康成公以為如何,與天下各地紛亂相比,此是否為仁政乎?”
頭戴鹖冠,身穿寬大袍服,高瘦須發斑白的盧植忍不住問旁邊的北海大儒鄭玄鄭康成,而鄭玄也在點頭稱善。
他治學多年以古文經學為主,又兼采今文經學,集兩家之所長,對于從劉歆時以來百年的古、今經學之爭早已看透。
無論是學隨術變的今經學,亦或術隨學立的古經學,歸根到底還是利益之爭,在圣賢的典籍傳記里字字查閱注解,以證明誰的言論更符合圣賢所言,誰是虛假佯稱。
特別是在后邊越演越烈的古、今兩家爭鋒中,古經學出現了杜撰偽造的圣人經典字句,有的字還是在古器物中抄錄來的,就為徹底壓倒今經學。
隨著時間推移,從景伯公到子慎公,再到季長公時,今文經和古文經已然逐漸融洽,兩派儒者的爭斗也少了許多,此刻天下處于大亂之際,在人心思定下,兩派漸漸有了融合之勢。
就是在這種情況下,哪怕劉備提出了“效學經典,經世致用”頗有些靠近今文經的思想,鄭玄也仍然愿意以年近七旬,應盧植邀請不遠千里在北海趕來平原郡探討文經學。
“玄德推崇古為今用,以史為鑒,典籍結合實事治理黔首百姓,既有古文經之風,也有今文經之應,舍兩家缺點,而取兩家之所長。”
盧植不由為劉備解釋了一番。
不解釋不行啊,要不是此時天下大亂,以玄德身為他盧子干的親傳弟子,但行事作風與思想上更靠近今文經學派,還把儒者分為君子與小人兩種,讓大家效仿先師孔子走出自己的路。
又提倡經世致用,要求儒者施行仁政治民,而此民并不單指士族和豪族以及士大夫,更包含整個天下之民。
沒他在背后為弟子站臺,怕早在天下掀起波瀾。
如今形勢逐漸明朗,又先后在北海強力度田,誅殺了不少的豪強,使玄德麾下兵鋒也更盛幾分,讓有不同意見的儒者皆識相地閉上了嘴。
古今文經學派的儒者都不約而同對劉備態度復雜,既想隨聲附和,也想讓他更支持一派。
偏偏劉備的態度模棱兩可,要兩家都按照他的想法來,看似身為海內大儒盧子干的親傳弟子,讓古文經派感到親近,但他的言論又同樣讓今文經派也覺得親切,就在兩派躊躇不前時,又驚奇發現劉備重用法家酷吏在各地整治。
這回好了,連儒家作風都沒了,直接偏向法家了。
偏偏玄德公又是極有主見的人,想要為官為吏就得按他的方法來,兩派儒者又回家查找典籍,試圖找出儒家與法家的共同點。
沒辦法,誰讓儒家認為無論天下什么道理都會在經書里出現,而且這種道理哪怕過了許久,也能被拿出來使用永不過時。
所謂“天不變,道亦不變”,如果有變絕對不是先賢的言論典籍出錯,而是他自己注解錯了,理解錯了,要怪自己學藝不精。
但自從孝武皇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以來,儒家經典就要為當權者所用,在王莽篡漢時,儒家為了證明王莽的正統性,不僅要添加新五德終始的說法,還要在各地制造祥瑞,把方士的鬼神讖緯全部納入進去儒家體系,只要王莽需要什么,他們就能提供什么。
到最后,編著編著儒者自己也相信了。
這些鬼神讖緯在天下流傳的時間一長,哪怕光武帝劉秀想要登基為帝,也憑借《赤伏符》寫:“劉秀發兵捕不道,四夷云集龍斗野,四七之際火為主。”
向天下說明他符合讖緯,是名正言順的受命符稱帝。
后面有大臣勸誡光武劉秀,不能老靠解讀讖緯來決定天下大事,讖言不過用來迷惑世人的荒誕之言,這種怪誕不經之事,結果不過非好即壞,卦象撞見合宜的時候,自然就是對的,怎么能一直相信?
劉秀聽了赫然而怒,直接駁斥。
有些東西加進來容易,去掉就無比困難,時至今日劉備能夠在北海與東萊大力度田沒被儒者聲討,也有他極其符合金刀之讖的原因之一。
儒家講究忠孝,和誰作對也不能與承天命者唱反調,況且劉備的行為又契合“仁”政,又勤于政事,寬厚愛民。
雖然殺人殺的多,卻都是違法亂紀之人,因此心里感官復雜的很。
既符合圣賢之言,但又不符合儒者觀念,剛覺哪有仁君不講究教化,直接按律誅殺,又有人站出來說:玄德公也是勸導了數次,而豪強視若無睹,無可容忍才出兵征討,且周武王不也有殺伐過多,以至血流漂杵的牧野之戰嗎?
瞬間把他人的話堵了回去,讓北海眾多儒者啞口無言。
盧植眼見許多儒士為玄德之事,在北海卷起一輪接一輪的爭吵。
干脆借著辯論文經的名頭,將他們盡數邀請來平原郡,想辦法慢慢將眾儒說服,而鄭玄無疑是最盛名的大儒,只要他也肯從此為玄德站臺,那天下各地的儒者必然對青州趨之若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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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植為了整合儒家都站在自家弟子那一邊,已然是積勞費神,疲心竭慮了。
“子干啊,你為弟子做了太多事,倘若日后玄德出手來整治儒家,你可會后悔?”
頭戴儒冠須眉交白的鄭玄撫著胡須道。
他雖未有和劉玄德有過見面的機會,但也在青州的施政當中看出了劉備的性格,做事極為果斷,且雷厲風行。
人都是有私心,學儒家典籍的儒者亦如此,有不少清談高論之士,讓他們為官為吏,不一定有能力。
但不任用他們,那就可能會掀起諸多言論。
光武一脈的天子能夠容忍,不代表劉玄德也能容忍。
將來要對那些人整治起來,身為海內大儒的盧植又將置身何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