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珺牽著長子劉永先行返回了府邸,直到棲鳥夜飛,日落西山之時,膳夫早已備好飯飧,自家夫君方才踱步回來。
劉備見面就牽起夫人陰氏的手,頗有些不好意思,解釋道:“細君,文若盡心竭力克盡厥職,想要稟報諸多事務,我倆說著便忘了時間,實乃為夫之錯。”
荀彧包攬的事情很多,本想粗略說完倉曹計錄和畜計、器計、錢計、田官計的蓄積,在北海與東萊兩地,早年因饑荒賣妻賣子女為奴婢的,都已經由郡縣出錢財將其贖回,恢復成庶人身份。
又夸獎曹洪先前在北海與滿寵配合得不錯,處理了不少觸犯律法的豪族子弟,引得北海相孔融極為贊賞,現今被調去東萊郡在簡雍手下為西部督郵。
劉備聽著忽然問荀彧道:“曹子廉性格喜貪財,沒在北海郡國貪污受賄吧?”
荀彧則搖頭回道:“未曾聽聞此事,也無人檢舉,自從受命北海為吏以來,一直兢兢業業守正不橈,為青州良吏也。”
劉備耐心聽完,遂笑說道:“備險些以貌取人失之子羽了。”
如今的曹洪處境可不比在曹孟德處,作為降將本就身份尷尬,要還敢貪污受賄,按照青州律令又要下郡獄,曹洪此生怕不想再踏足進去了。
荀彧之所以會和劉備說起這件事,并不是因為曹洪身份特殊,而是為了削減此時隱形的二重君主制。
凡青州、兗州、徐州、及豫州潁川和沛國,除了太守和郡相、都尉由他任命外,郡與國其他重要的掾史吏也由他親自辟用和調任各地,州部可以直接插手郡事,避免當地豪族和太守沆瀣一氣。
功曹、督郵、五官掾、主簿、主記、上計掾等負責主要事項的屬吏皆對劉備負責,只輔佐太守治理一郡,若有變動可以徑直上書劉備。
而郡與國里面的史位、從掾位、待事掾、待事史、從掾、冗吏等,依舊是由郡縣官員辟用。
這么做的好處就是直接將手摸到了郡縣,又避免了官吏天高皇帝遠的在地方坐大,也不會再有:州郡記,如霹靂,得詔書,但掛壁,縣官不如現管之事。
在此時社會風氣里,由于儒風盛行導致府君和諸多辟任的屬吏越來越有君臣化,舉主和門生兩者之間的關系緊密無間。
尤其在一些士人眼里,州部發下來的文書還有修改的律令,都比不上恩主和自己的關系重要,哪怕要反叛漢家,也有很多人愿意跟隨故主。
越是信奉這種恩義的人,越講究忠臣不事二主,同時士林之中的風氣,也會稱贊他們忠貞不渝,甚至會立碑歌頌。
如果無故反叛舊主則會遭受唾棄,社死于天下士人之間。
有人明言指道,郡吏從于太守本有君臣名分,為掾吏者往往周旋于死生患難之間。
像呂奉先那種拿恩主丁原的命換取官爵,在士族眼里如同行走的污濁,著實打破了他們的下限。
劉備敢收權辟用掾吏,也因他身體精力充沛,能親自負責諸多事宜進行集權,換作一般人處理這么多事情早就累垮了。
不過這也才三州二十余郡罷了,還有更多的州郡沒納入管轄范圍,再多起來連他也忙不過來。
“還是要早些將官吏重新改制,我不可能一直大小事皆悉以咨知啊……”
劉備暗暗思索道。
可別到時忙碌完又兩眼一黑,醒來換了地方。
荀彧沒看見使君已然想出神,依舊拿著袖口掏出來的文冊簡單說了青州各曹署的變化,欲將諸事重新交回給使君,結果一說就收不住,又在城墻外邊走邊說繞了半圈。
直到天色黑了,銳沖營的軍士抱來柴草染漬油脂點燃火把,發出噼里啪啦的聲音。
才把愈說愈起勁的兩人驚醒,劉備見天盡黑就讓荀彧回去歇息,剩下的事后日再說,那時也需好好討論河北之戰的部署。
而典韋也恰逢其時附在劉備耳邊,小聲道:“使君,夫人差使僮仆前來稟報,膳食早已備好,詢問良人何時歸還?”
好在荀彧離得稍遠并沒有聽到,只對使君點頭稱善,先拱手告退。
目送其背影遠去后,劉備回瞪一眼典韋,沒好氣道:“典君為何不早些提醒我返回宅院,天黑成了這般才說。”
典韋嗡聲答道:“使君在認真談論天下事,韋不敢肆意打擾,夫人若有怪罪,使君把責任推到我身上便可。”
劉備重重地拍了典韋的肩膀,讓他忍不住咧了下嘴,待架住了對方臂膀,帶著笑意說道:“劉玄德何人也,豈會讓典君背鍋?!”
“走,一起去我府邸院舍用膳吃食。”
“使君無需如此,韋今夜還未想佐餐解餓啊,況且還約了許仲康角斗,來日罷,待來日再去。”
本作品由六九書吧整理上傳
典韋焦急求饒道。
一陣好說歹說,劉備才松開手放過他,輕笑道:“以后無論在與何人談論事宜,只要有事皆可前來匯報,不得絲毫怠慢。”
典韋聽罷,諾諾連聲。
而在家宅等候已久的陰氏見夫君都來賠禮道歉,她還能責怪什么,只好幽幽嘆氣望著劉備道:“君征歸來,不辭勞苦尚且不忘國家大事,妾能何以責怪。”
那她陰珺豈不成不明事理,無賢德之婦了嗎?
劉備上前將她摟在懷中,撫慰說道:“我征戰在外也常牽掛家宅之事,想早歸返平原與你們相聚,但備為數州之主總忙碌政務,多有身不由己處。”
“外人以為劉玄德赫赫之光,聲振寰宇威懾諸侯,實則不過受洪流大勢推動的尋常人,也有喜怒哀樂,也常想偷得浮生半日閑。”
“無奈官吏與將士俱寄希望于備,翹盼我終為明主以成全其功業。”
“此刻正如光武所言:人情得足苦于放縱,快須臾欲又易忘慎罰之義,誠欲傳于無窮,猶如臨深淵,又如履薄冰戰戰栗栗,而日慎一日。”
劉備抬頭遠望天上星空,喟然長嘆道。
自從來到這里便身不由己,總感到身后有東西在追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