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翎短暫的二十幾年人生,可以粗分為三個階段——
起初在大風車福利院,習得最基本的教養。
然后去了體院,學習自保的技能。
最后進入社會,用所學所會來養活自己,獨立生活。
她從來都不是一個情感充沛的人,沒有特意去結交過朋友,大部分時間里她獨來獨往,覺得生活是枯燥乏味的日復一日。
所以,當身邊發生死亡,她往往很難受到觸動。
風劭和凌菲然這兩個人對她而言,帶有童年記憶里的暖色,所以會比較特殊,但畢竟是十多年前的交情,風翎也沒想到自己的情緒會受到如此大的影響。
之前得知風媽媽的死訊,她也只是有些難過而已。
風翎坐在飛機上,思緒紛亂。
她想,大概是因為她和風劭在前不久剛剛見過面,親眼看到他在飯桌上暢談美好未來的模樣,所以驟然得知死訊時,沖擊感更劇烈,再加上凌菲然凄厲的哭聲,她的心都快碎了……
當風翎趕到殯儀館,儀式已經結束,凌菲然捧著骨灰盒,孤零零站在殯儀館的門口。
風翎走到凌菲然面前,看著她手里的骨灰盒,沉默良久。
知了在不死不休的鳴噪,熾烈的陽光將水泥路照成慘白的顏色。
風翎的眼前起了一層氣霧,開口說:“菲菲,跟我回青江吧。”
凌菲然木楞地抬起頭,看著風翎,“……我想把他送回老家。”
老家?
孤兒哪有家,風劭的父親是死刑犯,母親改嫁下落不明,風翎覺得凌菲然口中的老家,應該是指大風車孤兒院。
“好,那就回去收拾一下行李,然后回老家。”風翎說。
孤兒院位于一個不起眼的小城市。
風翎剛上大學那會兒,孤兒院面臨資金緊缺的困境,后來院長病重,孤兒院越發維持不下去,院里的孩子陸續被附近城市的福利機構接收,大風車兒童福利院就此消失。
孤兒院雖然已經不存在了,但是孤兒公墓還在。
以風劭的情況,交一筆錢就能葬在這里。
風翎和凌菲然來到殯葬服務中心,向工作人員咨詢辦理手續,然后填表,交費,選址,刻碑,跑前跑后的忙碌,倒也忘了傷心。
忙完之后已是黃昏。
烈陽在墓碑上殘留的余溫,隨著日頭西沉而逐漸消散,仿佛逝者的體溫慢慢冰涼。
凌菲然站在墓碑邊,呆望著四周,一座座墳墓在眼前整齊排列,她心中的悲涼感更甚。
風翎抱來幾束天堂鳥,問:“花擺在哪兒?”
凌菲然回神,將花束接過來,認真擺好,隨后兩人點燃紙錢。
凌菲然拿出一些照片,也一起燒了。
“不留著作紀念嗎?”風翎問。
凌菲然緩緩搖頭,“手機里有存電子版,這些燒給他在下面當紀念好了。”
“不知道死后是不是真的有陰曹地府。”風翎幽幽嘆息。
“誰知道呢……”凌菲然喃喃,將照片投入火中。
火勢漸大。
而后隨著冥幣燃燼,漸漸變小。
最后變成了一攤灰。
灰燼深處有若隱若現的紅光,像生命最后不甘的掙扎。
凌菲然盯著那點兒漸漸暗下去的紅,輕聲問風翎:“早上在電話里,沒嚇著你吧?”
風翎沉默片刻,坦言回答:“是有一點。”
她記憶里的風菲,早熟,內斂,就算哭也只會無聲垂淚。
凌菲然看著墓碑前的灰燼,說:“我也沒想到自己會那樣……其實,我一直哭不出來,看到尸體的時候,送進火葬場的時候,拿到骨灰盒的時候……明明心里很難過,卻一滴眼淚也沒有,差點就要以為自己是個冷血鬼了,結果接到你的電話,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一下子好悲傷,好悲傷,眼淚怎么都止不住。”
凌菲然慘然的輕笑了聲,“根本來不及哭,眼淚就自己爭先恐后的往外跑,真是奇怪。”
風翎想了想,回道:“大概是因為你信任我吧。”
凌菲然又說:“哭的時候,我在心里問自己,我在悲傷什么?是悲傷他永遠離開了我,還是悲傷自己變成了一個人,從此要獨自面對孤獨寂寞?我的眼淚是為他而流,還是為我自己?……為什么我在發生這種事之后,還會想到自己,風翎,你說,我是不是很自私?很壞?”
風翎沒說話,只安靜聽著她傾訴。
她說:“小時候風媽媽問我們的夢想是什么,有人想成為宇航員,有人想當世界首富,但我心里其實很早就明白,像我們這樣的孩子,長大后能夠有一份穩定的工作,一個知心伴侶,擁有一個屬于自己的家,就是很大的幸運了。”
她說:“我真的好想有一個家……我會是一個好妻子,好媽媽,每天把家里收拾干凈,做很多很多好吃的,也不會亂發脾氣,孩子的爸爸也是很好很好的人,他不賭博不酗酒,不會隨便打人……我只是想要一個這樣的家,哪怕窮一點也沒關系,只要是屬于我的家,可為什么……會這么難呢?”
眼淚再次落了下來。
凌菲然看向墓碑上的刻字,苦澀的笑:“對不起啊,小劭,我果然還是太自私了,一直絮絮叨叨的,全是自己的傷心,沒考慮到你的心情。”
她說著,聲音變輕了些,“還好,你沒有太痛苦。”
風翎默然蹙眉,看著凌菲然,“菲菲,風劭是怎么死的?”
凌菲然垂下眼簾,幽幽回道:“執行任務的時候,遇到了異種……”
“他是清道夫,怎么會遇到異種?”風翎不解,“監察小隊沒清場嗎?”
“清了,但是……”凌菲然回憶起段飛的說辭,“那只異種,好像擁有可以詐死的技能,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這種工作……難免會遇到意外,監察隊已經盡力了。”
風翎問:“廣山分局那邊是這么說的嗎?你有沒有看到正式的行動報告?”
“干嘛?難道你要質疑監察局?”凌菲然淡淡笑了笑,臉上的淚痕漸漸干涸,“上次你被困在隧道里,是監察局出錢又出力才把你救出來,你現在可是數一數二的大人物,少不了和監察局打交道,做事情要穩重,至于小劭……世事無常,說的大概就是這樣吧……”
凌菲然看向墓碑,愧疚似寒潮般襲上心頭,她喃喃重復:“世事無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