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時分,下起了凍雨。
相比下雪,凍雨無疑更煩人,于是結束一天工作的小青,以下雨作借口,又賴在畫舫上蹭了頓晚飯,吃飽喝足也沒馬上回家,懶散地癱坐在椅子上,對歐陽鋒說:
“這雨太冷,等雨停了我就回。”
“這雨一時半會兒停不了,怕是最早也要后半夜。”
歐陽鋒站在窗口前看了看天色,“若要等雨停,還不如就在我這兒歇一宿。”
“那可不行。”小青肅容說道:“我是正經女兒家,與你也是正經的雇工與東家關系,豈能隨便在你這里留宿?再晚也得回家。”
“隨便你了。”
歐陽鋒坐回椅上,取出一卷竹簡翻看。
小青好奇道:
“什么年頭了,怎還看竹書?難不成是什么孤本古藉?”
“嗯,關二爺手書的刀譜,舉世只這一卷。”
小青眨眨眼,很想笑話他吹牛,關二爺有文化不假,可也沒聽說過他有著作傳世,更何況還是什么刀譜?
你說兵書戰策我還能勉強相信呢。
不過瞧歐陽鋒那專注閱讀,還時不時以手作刀,凌空比劃的樣子,她又有點拿不準。
于是起身去到歐陽鋒椅子后面,兩手按著椅背,俯下身來,自歐陽鋒肩頭探頭過去,好奇看著他手中的竹簡。
一看之下,她頓時笑出聲來:
“這是刀譜?前言不搭后語的,還刻這么多刀字……關二爺的刀譜就這?”
歐陽鋒悠然道:
“高端的刀譜就是這樣的。文字能夠傳遞的信息有限,且可能會有誤解,因此許多深奧理念,無法以文字精準表述,只能意會。關二爺將刀意凝于字體筆畫之中,竹簡上的每一個字,都蘊含著玄妙意境。你著重于語句,自然看不出名堂,但如果悟性足夠,能夠感悟到筆劃間的意境,便能發現一番新天地。”
“真的假的?”
小青盯著一個字體瞧著快要飛起來的“刀”字,嘗試去從筆劃中感悟,可眼睛都快瞪出重影了,還是沒看出任何名堂。
她揉了揉眼睛,嘀咕道:
“看不明白……可我悟性絕對不低,看不出名堂,那一定不是我的問題!”
歐陽鋒頷首道:
“嗯。電光耀體訣一次就上手,你悟性自然不低。看不出名堂,說明你與刀法無緣。”
“也是。我本來就不擅長用刀。”
“你會什么兵器?”
“軟鞭和劍術。”
“飛劍?”
“不會。我只會提劍砍人而已。”
“還以為你會耍飛劍。”
“飛劍那是傳說中的劍仙之道,古往今來都稀罕地很,連人類修士中都少見,更何況妖怪?”
“哦。”
“咦,反應這么平淡,難不成你還會飛劍?”
“略懂。”
“吹牛的吧?你這鉆研的不是刀法么?”
“我雖主攻刀法,但也十八般兵器樣樣精通。”
“感覺你不是正經修士啊!正經修士,練一兩樣兵刃功夫防身護道就夠,有的甚至完全不練兵刃,只修法術,哪有練這么多兵器的?”
“我是以武入道。”
“以武入道?”小青覺著這詞挺新鮮,“凡俗武藝,還能入道?”
“有的可以,有的不行。”
說著,歐陽鋒側目瞥了小青一眼,就見她下巴都快擱到自己肩頭上了,那白皙如玉的臉頰也近在咫尺,自己只要稍微一偏頭,鼻子就能挨上她的臉。
而他這一眼瞥過去,也令小青注意到了兩人此時的距離,臉頰頓時微微一紅,趕緊直起身子,順勢伸了個懶腰,又故作自然地背著兩手踱到窗邊,看著夜色中綿綿密密的凍雨,若無其事地轉移話題:
“雨還沒停……不會真要下到后半夜吧!”
歐陽鋒淡淡道:
“至少要到后半夜。不過騰蛇擅水,身為騰蛇之裔,下雨天對你該當是如魚得水才對。”
“可今天下的是凍雨!”小青一本正經,“蛇很怕冷,這是常識。”
“合情合理。”歐陽鋒點點頭,取出一把油紙傘:“若是急著回去,這傘借你。”
我急什么呀!
一點都不急的好不好?
心里雖是這般想的,可之前已經把“我是正經女兒家,再晚都要回家”之類的大話都說出去了,小青也只得接過雨傘,打了個哈哈:
“你有傘呀,怎不早點拿出來?”
“早點拿出來,你不就蹭不著晚飯了么?”
小青沒好氣地翻了個白眼:
“你這家伙,我差你那一頓晚飯么?我現在有錢,天天下館子都行。”
說完開門出艙,在門口回頭沖歐陽鋒擺了擺手:
“我走啦!明早再來。”
“天黑又下著凍雨,小心路滑。”
“嘿,真當我是弱女子么?路再滑也摔不著我。”
小青嘻嘻笑著,反手帶上艙門,撐開傘步入雨幕。
雖然和歐陽鋒相處時也沒做過什么特別的事,就是一起吃吃飯,東扯西拉吹牛聊天,有時還會斗上幾句嘴,被他過于直率的言語噎得不輕,但即便如此,她心情也是非常愉悅。
于是回家這一路,她步履格外輕盈,嘴里哼著輕快的小調,還時不時高舉雨傘,舞蹈般翩然轉上兩圈,凍雨落身上也沒覺著冷——她又不是普通蛇,冬天都無需冬眠,哪里會怕冷?
回到黑珠兒巷許宅前,正要高呼一句我回來啦,卻見好大一群人圍在院子里指指點點,同時陣陣議論聲不斷傳入耳中。
“真是蛇妖?”
“那還有假?好大一條白蛇……”
“沒想到白娘子那般美麗溫柔,居然會是妖怪……”
“法海禪師法眼如炬,一眼就看出她不是人……”
“可憐許相公,多好的人呀,居然娶了個蛇妖。”
“蛇妖為何要嫁許相公?”
“嗨,法海禪師不是說了嗎?很多不走正路的妖怪,就喜歡吞食生人精氣修行,跟妖怪相處的時間長了,必然氣血兩虧,損精折壽……”
“不對呀,許相公氣色一直以來不都挺好么?”
“那是蛇妖還沒開始下手呢!”
聽到這里,小青心中已是又驚又怒,卻顧不上喝斥那些圍觀群眾,徑直沖進人群,把擋在前面的人們扒拉得東倒西歪,沖進院中一看,就見許宅已變成了一片廢墟,后院還有好大一條蛇道,一看就是她姐姐本相留下的痕記。
姐姐真被逼出本相了?
小青心里咯噔一聲,涼了半截。
這時圍觀眾人又開始了議論。
“那,那是白娘子的妹妹小青吧?”
“白娘子是蛇妖,小青該不會……”
“蛇妖!小青定然也是蛇妖!”
先前小青就被圍觀者們不負責任的揣測撩得火大,此時又聽到這等胡言,頓時怒火上頭,下半身倏地變成蛇尾,臉上也浮出細密青鱗,眼睛也變作豎瞳,之后猛轉身,對著眾人作出惡相,大叫一聲:
“滾!”
“妖怪啊!”
“妖怪要吃人啦!”
見她現出妖相,圍觀群眾頓時齊齊發一聲喊,哭爹喊娘四散奔逃。
“姑奶奶只喜歡下館子,從來不吃人!”
小青沖著眾人背影揮舞著拳頭怒喝一聲,又急轉過身,循小白留下的巨大蛇道追去。
這一追,竟是從臨安府一直追到了天目山中。
天目山深處,一座山谷之中。
一條十多丈長,背生帆狀棘刺,頭頸生有羽毛似的修長頸鬃,通體鱗片宛若白玉雕琢的巨大白蛇,正與一個佇立高崖之上,手托金缽,身披袈裟,年輕俊朗的大和尚對峙。
一個書生打扮的男子跪在大和尚腳邊,苦苦哀求:
“法海禪師,我家娘子雖是蛇妖,卻從未害過人,反而與我一起為百姓診病施藥,救過不知多少因家貧看不起病的平民。還有那場瘟疫,也是我家娘子助我采到草藥……”
這大和尚,正是金山寺住持法海。
此時聽得許仙求情,法海冷哼一聲,恨鐵不成鋼地喝道:
“人妖殊途,人就是人,妖就是妖,人與妖互相婚嫁,便是亂了天道倫常!更何況妖心莫測,你焉知她不是詐作善舉,暗藏詭謀?”
“詭謀?我許仙家中清貧,我本人也只是普通醫士,我家娘子能圖謀我什么?”
“你怎知她不是借你名望,潛藏臨安,暗中籌謀詭計?許仙,你肉眼凡胎,不識妖孽,受美色迷惑也就罷了,現在蛇妖都現了本相,你怎還如此執迷不悟?”
“不是我執迷不悟,是法師你太蠻橫,不顧我這事主意愿,強行要拆散我家……都說我佛慈悲,你身為佛門修士,慈悲何在?”
“罷了,許施主看來已是妖迷心竅,不可理喻。且先收了這蛇妖,再來渡你!”
說罷,法海一掌拍在許仙背上,許仙頓時渾身一震,如同中了定身法一般,渾身僵直,口舌僵硬,再說不出話來。
之后法海單手結印,往金缽中一指,缽中躍出一頭小獸,迎風就漲,轉眼就化為一頭形似獅虎的龐然巨獸,咆哮著撲向谷中白蛇。
白蛇奮起反抗,然而其體型雖大,比起那巨獸卻還小了一號,力量亦不及巨獸,甚至拿手的蛇盤絞殺也奈何不得巨獸,好不容易纏到巨獸身上,正要發力絞殺,便給巨獸雙爪扣住蛇身,鋒銳無匹的利爪瞬間洞穿白鱗,深入皮肉,痛得白蛇慘嘶不已。
巨獸咆哮著張開巨口,正要去噬咬白蛇七寸,又一條十余丈長的青鱗巨蛇飛撲而來,一口咬在巨獸頸上,將它撲倒在地。
但巨獸受此噬咬,根本不痛不癢,脖子發力一擺,就將青蛇甩脫出去。
青蛇落地之后一個翻滾,飛快與白蛇匯合,兩條巨蛇盤成蛇陣,與那巨獸對峙。
“居然還有一頭蛇妖?”法海神情肅穆,冷聲道:“你們這兩個妖孽,若躲在深山潛修倒也罷了,居然敢盤踞城市,混跡人群,圖謀不軌,真是自尋死路!”
“你這大和尚血口噴妖!”
小青蛇瞳怒視和尚,嘶嘶吐著蛇信,怒道:
“我姐姐只求與姐夫百年好合,我也只想好吃好喝開開心心過日子,我們姐妹從未害過一個人,怎就圖謀不軌啦?”
法海神情漠然:
“還敢狡辯?不知死活!”
說罷將金缽往天上一拋,雙手結印,口誦真言,那金缽當空調轉,缽口朝下,射出金光,化為一道燦燦金膜,宛若一口倒扣的金色巨碗,籠罩住整個山谷。那一層看似單薄的金膜壁上,有無數金剛、羅漢、菩薩、佛陀像,皆作打坐誦咒之姿。
一時間,佛門真言響徹山谷,無形重壓憑空而降,狠狠鎮在青蛇白蛇身上,令她們只覺如同背負巨岳,一身法力十成發揮不出九成,渾身力量也大半要用來對抗那無形重壓,連移動都變得艱難。
而那獅虎似的巨獸卻絲毫不受影響,反而聲勢大張,一個騰空飛撲,就將白蛇撞翻在地,青蛇想要救援,卻被巨獸隨手一爪擊飛出去,落在地上連連翻滾,直撞得山谷地動山搖,煙塵飛濺。
陣法鎮壓之下,青白二蛇竟毫無還手之力。
見巨獸將白蛇撲在爪下,張口咬向白蛇七寸,青蛇驚怒交加地長嘯一聲,奮力掙扎著起身,想要去救援姐姐,可鎮壓在身上的陣法之力,卻令她行動艱難,移速緩慢,只能眼睜睜看著巨獸一口咬中白蛇七寸,利齒深深切入白蛇鱗片。
“姐姐!”
青蛇凄聲叫道,情急之下,不顧反噬,全力催動尚未掌握純熟的“電光耀體訣”,身上頓時電光一閃,爆出灼灼電流,纏繞她全身。
電光繚繞之下,那山岳般沉重的無形重壓頓時一輕,小青身軀一彈,電光般疾射出去,轟地一聲將那巨獸撞飛出去。
這一下,雖然成功自獸口下救出白蛇,可強行駕馭雷霆的反噬,亦令青蛇渾身青鱗大片焦枯,冒出濃濃黑煙,顯然把自己傷得不輕。
而白蛇雖被救出,可七寸亦被咬出四個深深的血洞,已然動彈不得。
那巨獸卻是若無其事,雖被撞飛出老遠,可落地后只是就地一滾,便又安然無恙地起身,擺了擺腦袋,便又邁著威風凜凜的步伐,向著二蛇踱來。
白蛇重傷,青蛇自傷,又身處陣法鎮壓之下,兩條蛇已然徹底失去了反抗之力。
“想不到我們姐妹,今日竟要喪命于此!”
小青艱難地游到小白身邊,低頭去觸碰她的腦袋。
“小青,是姐姐對不起你……”
“貧僧豈會擅開殺戒?只會將你們鎮壓。”
法海淡淡說著,雙手合什,正要催動金缽,將二蛇收入金缽鎮壓,那倒扣大碗般籠罩山谷的燦金光膜外層,突然浮出一層雪白霜華,跟著整座金光大陣瞬間凝結成冰,又轟地一聲爆成粉碎。
隨后,一道平淡從容的男聲,自空中傳來:
“和尚,這兩條都是家蛇,有主的。你想捉我家養的蛇,問過我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