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小娘子又來探望張氏?要說你也真是心善,那樣的一個人,連她自己的兄弟兒女都不記掛,更嫌她是個累贅,生怕沾染上半分,你又何苦的以德報怨,時時來探望呢?”
宋玉寶苦口婆心勸了兩句,聲音大的,但凡有路過的人,都能聽見個只言片語。
姜安寧這次來,倒也不是為了張氏。
是為了另一個人。
她提出想要見見姜大樹。
“昨兒剛抓來的,在姜家村縱火,燒了我名下的房產與許多貴重之物,我想問問,究竟是跟我有什么深仇大怨,何至于如此兵戎相見?”
宋玉寶微怔:“姜大樹?”
他眉頭漸漸地擰了起來,聲音遲疑:“這……”
姜安寧看出人的為難,卻不想就此放棄。
“宋大人是有什么為難之處嗎?”
她開門見山,直接挑明了問。
宋玉寶尷尬笑笑,不大好意思的搖頭:“倒是也沒有什么為難之處。”
那就好辦了。
“那不知道能不能請宋大人行個方便?只要讓我稍稍見上一會兒,問幾句話……”就成。
后面的話,姜安寧還沒來得及說出口,就聽見宋玉寶嘆著氣,打斷了她:“倒也不是我不想給你行方便,實在是我這里沒有方便給你行啊。”
姜安寧不解其意,眨了眨眼,看向他。
宋玉寶露出幾分為難之色。
他看著姜安寧滿心信賴的樣子,實在是不忍心,猶豫片刻,咬了咬牙,四處張望了一圈,將人拉到一旁無人的死角,壓低了聲音:“我跟你說句實話吧,江大樹根本就沒有送到縣衙大牢來。”
“沒有送到縣衙大牢來?”
姜安寧驚訝不已,很是不明白的眨了眨眼:“這話是什么意思?”
“雖然在登記上,顯示著這人已經被收押了,可實際上,人根本就沒有送來。”
宋玉寶面露惆悵:“不僅僅是姜大樹,你們村那個族長,也已經被斬立決了。”
“什么?!!”
斬立決?!!
姜安寧驚得瞪圓了眼睛:“你、你的意思是說,姜族長,他、他……”
是她理解的那個意思嗎?
“沒錯,就是你想的那樣。”宋玉寶沒有直接挑明了說,卻也給了人足夠確定的回答。
姜安寧仍舊很難相信。
才不過半天的時間,甚至都沒有半天吧。
她從姜家村,過來需要一些時間,可王尚那些人,過來也同樣需要時間吧。
她還是乘坐馬車呢。
總不能比王尚那些走著回來的人還要慢吧?
最多……
最多也就是她出發的晚了點,趕到城門口的時候,已經是快要天亮了。
中間差了個等開城門的時間。
可就算是這樣,攏共加在一起的間隔,也絕對不會超過十二個時辰。
怎么人就被斬立決了呢?
判斬立決,難道不需要上報刑部核準嗎?
就這么直接推出去斬了?
姜安寧感覺她的三觀又遭到了一次重塑。
“這……”
她張了張嘴,想要質疑這是否不合理。
可看著宋玉寶那張無奈又諱莫如深的臉,他好像瞬間又明白了什么。
姜大樹……名義上是已經被收押。
對外是稱,人已經關在了縣衙大牢里的。
可實際上,姜大樹并不在縣衙大牢。
甚至很有可能連宋玉寶都不清楚,姜大樹究竟被關在了哪里。
那么已經被斬立決了的姜族長,只怕也是這樣,不走明路的。
可……為什么?
究竟是什么人,暗中插手,殺了姜族長,還帶走了姜大樹。
姜安寧忽然感覺手腳發涼,仿佛是有一股寒氣,蹭的一下,就從她的腳底躥了上來。
到底,還有什么是可相信的?
還有什么是真實的?
她現在所掌握的一切真相,真的就是真實的了嗎?
姜安寧不敢想,究竟還有多少層被編織出來的虛假幻想正籠罩著她,讓她困于其中不得掙扎。
“姜小娘子?”
宋玉寶瞧著人神色似乎不對,輕輕喚了兩聲,有些擔憂的問:“你沒事兒吧?”
他嘆了一口氣:“這話,我也是私底下偷偷跟你說的,你可千萬不要傳出去了!”
“按理來說,我是不應該跟你說這些的。”
只是到底為什么會說了呢?
宋玉寶也有些想不明白。
只是覺得他每每與姜安寧那雙眼睛對視上,就生不出任何欺騙敷衍人的心思。
自然而然的,就把他所知道的一切,和盤托出了。
姜安寧回過神來,意識到自己此時有些失態,歉意的一笑:“我沒事兒,多謝宋大人告知我這些。”
“大人請放心,我定不會出去胡言亂語。”
她深吸了口氣,略略緩和了下情緒。
又提出另一個請求:“那不知,我是否可以見見楊清?”
她想,若是能夠問問楊清當初還是桑泥時,究竟做了什么豬狗不如的事情,也不妨算是一份收獲。
沒想到宋玉寶還是搖頭。
“也不是我想不給你見他,但事實上……”
他聲音微微頓住的時候,姜安寧便有了些預感。
她變了臉色,語氣不免急了起來:“事實上怎么了?”
“那個楊清,早在三個月之前就已經死了。”
“什么?”
“死、死了?”
還是在三個月之前……
姜安寧實在是很難相信接受這個事實。
“好端端的,他怎么會死了?”
還是已經死去了那么久。
難怪之前她提出來想要見楊清,卻始終都被拒絕。
宋玉寶嘆了口氣,實在是有些不忍,便脫口說出了真相。
“實際上,你第一次過來想要見楊清的時候,他就已經被人指定給帶走了。”
姜安寧不解:“什么叫被人給指定帶走了?”
“你可能也不知道,這也算是縣衙大牢里的一些腌臜事兒了。”
宋玉寶嘆了口氣,他其實也很愁苦,他覺得這樣做,遲早會出事兒。
而等真的出了事情,要被追責的,首當其沖便是他這個牢頭。
可偏偏,他縱使明白這些,也根本無力做什么。
他語氣無奈:“趙元山的下場,你想來應該知道吧。”
姜安寧輕輕點頭。
她自然是知道的。
她不僅知道……甚至趙元山會落得那般下場,還是她一手安排推動的結果。
“當初,趙元山是因何被人給接了出去,楊清就是怎樣被人給帶走的。”
“其實你想想也知道,楊清得罪的畢竟是縣令大人。”
“他在公開場合,污蔑造謠縣令大人,平日里還不知道又得罪了多少的人,在整個江安縣的名聲,早就已經臭了!”
“想要讓他死的人,又豈會是只有一兩個呢?”
姜安寧恍然,甚至是無奈。
她這算是什么?
被回旋鏢給扎中了嗎?
“所以楊清他……”姜安寧此時更想知道,這下作的東西,是否也死的如趙元山那般痛苦?
宋玉寶就像是看出來了人的想法一般:“你放心吧,我幫你去看了,死的很慘。”
“瞧他七零八落的慘狀,應該是活著的時候,就被惡犬給生生撕咬開了。”
“散落的尸塊,還能勉強的看出來,楊清生前,還是遭了不少罪的。”
宋玉寶微微擰了下眉:“我聽說,他之所以會如此被人報復,是因為當年,他曾設計陷害了一名女子。”
“似乎是結下了什么生死之仇。”
“那女子生前,曾經幫助過不少人,一生行善,是個十足的好人。”
“只是卻也沒想到,因為救了這么個白眼狼,最后害得自己搭上了性命。”
“這些年,那些曾受過女子救助的人,一直在四處尋找,當年那個女子被家族驅逐,險些家破人亡的人。”
“聽說楊清之前不叫這個名字,后來也不知道是怎么就被那些人給確認了身份,又通過一些手段,把人給帶了出去。”
“后面……”
宋玉寶搖頭嘆息:“我過去做驗尸記錄,方便來日上報的時候,人其實還是活著的。”
“倒也算是他死得其所了。”
“多行不義必自斃。”
“這人既然已經有了報應,姜小娘子不如也就此釋懷吧。”
“左不過人死如燈滅……你縱然再想要計較,想要追究,也只能是徒勞無功了。”
姜安寧聽著人語重心長的勸說,微怔了片刻,隨后笑道:“大人怕是說笑了吧?”
“我與那楊清雖然有些過節,可到底是萍水相逢,陌不相識的關系。”
“我最多只是覺得這人腦子有病,不分青紅皂白的,就當街污蔑我。”
“可是人活著嘛,偶爾遇上兩三個畜生亂吠,也不算是多稀奇的事情。”
“亂吠畜生嘛,若是找不到主人來承擔責任,直接打死便是了。”
“哪里還值得人,為只畜生,多耗費精神,記掛憎恨呢?”
“原本我也不過是想見見,問問這個人是否曾經與我有什么過節……大人也莫要誤會了,我這個人就是小心性,凡事都喜歡刨根問底,總想把每件事兒都追究個明白,證明我自己是沒有任何錯誤的。”
“可如今,既然是聽見人已經死了,很多事情我便也豁然開朗了。”
“這世上的很多事情,本來就沒有辦法論對錯。”
“誰又能說一味的追求正確,不是一種錯誤呢?”
“真正胡攪蠻纏的人,也不會管你是否有多少道理,更不會在意你是否正確。”
“凡是與他立場相悖的,他便都可以將你打成錯誤的,污蔑你、貶低你。”
“與這樣的畜生計較,那不就像是走在路上被狗咬了一口,你不想著打回去,打死他,而非要執著咬回去,最后反而弄得自己一嘴狗毛,遍體鱗傷一樣,愚蠢且大可不必嗎?”
姜安寧說的太過認真正經,倒是一時有些,叫宋玉寶無法分辨,她說的究竟是真心還是假意了?
只是在對上那雙仿佛藏了星星般清澈純凈的雙眼時,他不免心虛了幾分,笑容尷尬。
“姜小娘子說的有道理。”
宋玉寶笑容勉強的扯了扯嘴角,適時的揭過了這個話題。
免得說多錯多,等下要是不小心露出什么馬腳來,那可就是自惹麻煩了。
“只不過,今兒,姜小娘子恐怕是見不上任何人了。”
宋玉寶嘆息著,帶著幾分無奈。
姜安寧略微詫異的挑了挑眉:“怎么?難道是,連張氏也死了?”
“沒有。”
宋玉寶無奈苦笑:“不過,張氏已經到了刑滿釋放的時間。”
“之前都是因為張氏并沒有任何親人來接,甚至,她在牢中還能維持基本的伙食水平,都是因為姜小娘子您心善,幫她墊付了伙食費。”
“否則她哪里能夠吃得上什么稀粥白菜,時不時的還能吃上一頓粗面饅頭。”
“早就是那些放餿了不知道多久的泔水,爛菜葉,霉餅子了。”
宋玉寶略彎了彎嘴角:“但現如今,咱們依著姜小娘子您的提議,在衙門口貼了告示,已經廣為人知,張氏的兄弟姐妹、兒女親戚,全部都不愿意接她回家。”
“所以今兒個,咱們就打算把人送到慈幼堂去。”
“也算是給她個安享晚年的好去處。”
姜安寧挑眉,瞬間就明白了宋玉寶的暗示。
張氏到了刑滿釋放的時候。
慈幼堂雖然負責收留,可對這樣人人喊打的畜生,想來也是嫌惡。
那么在眾人的嫌惡中,自慚形穢的張氏,走丟走失……不小心出了什么意外,也是很合理的。
從前不是也有那種,在牢中待了十幾二十幾年,終于得以重見天日,卻是早就已經沒了什么親人,與周圍的生活也是格格不入,最終選擇了此殘生的例子嗎?
雖然像張氏這種厚臉皮的人,大抵是不可能知道什么叫愧疚。
更不可能去懺悔,也不會覺得生活有什么不好,與之格格不入。
她只會想盡辦法的占人便宜……
可現如今她不是也沒什么戰斗力了嗎?
宋玉寶這話還有一個意思就是,如今的張氏人厭狗嫌,就算是失蹤了,最多也是慈幼堂那邊象征性的找一找。
“既然是這樣,那我就不多給宋大人添麻煩了。”
姜安寧微笑著承了人的情:“既然張氏已經到了刑滿釋放的時間,想來她也是已經,得到了足夠多的懲罰。”
“我也不愿意在耿耿于懷過去,前塵恩怨,便就此一筆勾銷吧。”
她笑的很甜。
心里已經開始盤算,從哪里繞到慈幼堂,把人偷偷帶走,再把人埋在哪里,更為合適了。
宋玉寶“嗯”了聲。
只當她說的,都是真話。
待目送著姜安寧的馬車走遠,他才徹底松下一口氣來。
好險!
差點兒,就要露餡了。
察覺到陰暗處有了動靜,宋玉寶壓低了聲音:“大人,都按著您的吩咐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