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院子在整個宅子的東路,四面都是院落,也許是吃準了關押的人不可能從這里逃出去,守衛的人都在前方。
沈輕舟落地的角落,剛剛可以看到后窗。
他剛剛移到窗戶下,屋里就傳來了女人咬牙切齒的咒罵,言語之中不難判斷出,屋里的人就是靳氏無疑。
破開窗戶紙往里看去,靳氏佝僂著身子站在屋中,憤怒和恐懼雙雙裹挾著她,使她此刻看起來就像一只渾身豎毛的野獸。
她在嚴夫人手下度過了八年之久,對婆婆的手段早已了如指掌,此刻怎么會不明白,死期就在前方?
可她又無能為力,除了憤怒咒罵,毫無別的辦法。哪怕這樣的憤怒咒罵,根本沒有人搭理。
沈輕舟想到她在白云觀被陸珈揭露陰險面目時還咄咄逼人的狀態,冷冷把手收了回來。
嚴家人雖然可惡,但這婦人也實在可憎。
他抱著胳膊靠墻而立,聽著那些骯臟事,一樁接一樁地從她的嘴里冒出來。
他順勢看了一眼天上的星辰,已經不早了,賀平回城也有一個多時辰了,此時他也該去宮里了。
只要他把證據呈上去,皇帝自然能夠猜到真相,無論嚴家在他心里的分量有多重,這樁罪絕對不可能略過不提。
宮里一旦有消息傳出來,他動手的時刻也就到了。
天上星星閃爍,他眼前又浮現先前陸階在談論此事時的神態。他到底是杞人憂天,還是嚴家的確有應急的萬全之策呢?
他忽然離墻站直,看了一眼墻頭之上。
賀平帶著人回到錦衣司,將帶回來的尸骨安置妥當之后,才更衣洗漱前往宮中。
“賀大人。”
剛出門上馬,靜立在遠處大樹下的一輛馬車此時突然傳出了招呼聲,撩開的車簾后走出了一身常服的嚴述。
“嚴大人。”
賀平下了馬。
嚴述滿面春風走過來,拱手道:“大人深夜還在辦差?”
賀平回了一禮:“嚴大人深夜至此,是尋在下有要緊事?”
嚴述道:“的確要緊。在下近日調入兵部,手頭有樁要緊的案子,急著向皇上復命,故此前來請大人指教指教。”
賀平道:“我有要事入宮,嚴大人不如明日再來?”
“大人聽聽也無妨,萬一對大人的仕途有益呢?”
賀平停住,轉身看來。
片刻后的指揮使房里,嚴述打量起了屋里四壁掛著的刑具和兵器:“鼎鼎有名的錦衣司,果然不同凡響。”
賀平親手撥亮窗下的燈。“嚴大人有什么話就直說吧。”
嚴述笑了下,拿出一迭藥方擺在桌上:“最近三個月,太醫院前往乾清宮問診總共十一次。”
賀平望著他,面色寒下:“太醫院的藥方乃是機密,你竟敢截取?!”
“賀大人先別急著生氣。”嚴述坐下來,“如今內閣掌管萬事,區區幾張藥方,如何得不了手?拿這個給大人看,只是想提醒大人,皇上也不年輕了。前年萬壽節已辦過花甲之壽。
“皇上年輕的時候操勞過盛,傷過身體,后來這些年又信服丹藥,難免也有被丹藥耽誤的時候。
“太子已經成年,遲早要登基。也許是多年以后,也許就這三五年,也或許就這三五月……誰也說不準。你說是嗎?”
賀平雙眼在燈下露出了如刀刃一般的寒光。
嚴述繼續道:“大人是皇上多年的心腹不假,可惜一朝天子一朝臣,等到新皇登基,自然會希望有自己的班子。
“到那個時候,大人又該何去何從?”他陰鷙的看著賀平,“縱然大人或許操勞了一輩子,也到了該致仕的時候。
“可令郎呢?
“大人執掌錦衣司多年,也得罪過無數人,一旦失勢,過往的威風難免會反噬。到了那個時候,大人不害怕嗎?不擔心家中子孫嗎?”
賀平臉上一陣抽搐,薄唇也抿成了一條線。
嚴述此時又笑了一下,站起來,走近他身邊說道:“大人也要為自己留條后路啊!
“倘若大人愿意,我嚴某人倒可與大人并肩作戰,無論那位子上坐的是誰,有你我兩家聯手,這榮華富貴就沒有延續不下去的道理!”
說到這里,他輕輕拍了拍賀平胳膊,邁著方步走了出去。
賀平還在定定的站著,直到許久之后才拿起桌上的藥方,凝著雙眉坐了下來。
衙門外嚴述的馬車一走,沈輕舟就從樹后頭露了面。
“公子!這姓嚴的可真陰險!”
唐鈺憤憤咒罵。
賀平直接聽命于皇帝,也可以說是像沈博一樣,在朝之中哪股勢力也不放在眼里,在每一次的政斗之中都獨善其身。
這次同樣是聽命皇帝,但是在見過嚴述之后,他半天都沒有出門,可見是心思動搖了。
沈輕舟摘了面具給他,身上的夜行衣也給剝了,然后道:“回去讓宋恩找一份西北陣亡的所有將士的花名冊過來。”
賀平沉默坐在燈下,緹騎走進來:“大人,沈公子來訪!”
聽到這個名字,賀平還愣了一下:“誰?”
“太尉府的大公子,沈遇。”
賀平直起腰身,看著窗外,只見隔著庭院,一長身玉立的少年公子正遠遠朝著自己躬身行禮。
“賀大人。”
沈輕舟到了近前。
賀平打量他:“公子何以深夜至此?”
沈輕舟頓了下:“八年前押送軍餉失職而死的靳淮的死因,想必大人已經查明白了吧?”
賀平皺了一下眉頭:“這與公子何干?”
沈清舟從懷里里掏出一本厚厚的簿子:“這上面兩萬八千四百四十七個人名,正是八年前軍餉運送不及,導致戰事失利的陣亡將士的名單。”
賀平接了這沉甸甸的冊子,神色已變:“公子這是何意?”
“大人身居高位,手掌重權,雖有雷霆手段,也定然可昭日月,就憑大人今日無懼無畏將靳淮之死因嚴查到底,足見大人心中的公義。
“我沈家人也不知權衡利弊,只知天網恢恢,疏而不漏。當年若家父心存半點私心,別說守護疆土,只怕我朝都已淪落賊寇之手。
“家父說了,如今有大人為這兩萬多個英靈出頭,那么大人便也是我沈家的同袍,是沈家的恩人。
“將來無論何時,沈家都會記得這份仁義。”
說完他深作了一揖。
賀平屏息望著他,片刻之后,終于深吸氣把頭別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