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藍凌城,未見蕭瑟。
早上七點,晨霧未散,巍峨的朱漆城門在涼風中次第洞開。守城衛的甲胄泛著冷鐵青光,馬蹄踏過青石板道,驚起道旁的銀杏簌簌落下。
東城門外的早市已騰起炊煙,棗泥餡兒的蒸餅香氣裹著叫賣聲,和著西風漫過高高的城墻。
一襲金色的人影腰間佩刀,從東城門中走出,引發了一陣騷動。
“你們快看,那人長得好像靖安侯!”
“真的嗎?”
“誒,真的好像啊!”
“難道是靖安侯從北境回來了?”
“靖安侯怎么會走城門?”
在眾人的矚目中,李飛走進了藍凌城。
9月28日,靖安侯回京!
從北境到藍凌城,如果坐車的話,差不多要一周的時間。
李飛這次是獨自一人返回,所以選擇用飛的。
駕馭從新天會幽明那兒繳獲來的飛舟,僅用了兩天時間,李飛就從北境飛回了藍凌城。
結果還沒等他回到自己的侯府,一封封邀請函就已經送到了他的府邸上。
全都是邀請他赴宴的,且爵位最低的都是侯爵,官職最低都是16級閣官!
如今的李飛,只是在人脈和黨羽這兩方面還有所欠缺,其他方面都可以算是標準的‘權臣’。
而只要他愿意的話,滿朝文武,多的是權貴人物愿意和他建立友誼。
下面那些官員,也多的是人愿意投入他的麾下!
在離京前往北境之前,三皇子曾找到李飛,說他‘有權而無勢’,想要找許競和盧家報仇,至少也要有十年的積累。
但僅僅只是一次北境之行,李飛權也有了,勢也有了!
不需要十年,李飛現在就已經獲得了準許,可以重啟當初的案件!
回到自己的侯府后,李飛讓管家幫自己將大部分的邀約都婉拒了。
先主動寫了一封申請面圣的奏折,然后出門前往監察閣總部。
“侯爺。”
“見過靖安侯。”
監察閣總部內,沿途所有見到李飛的官員都主動行禮問好。
李飛走進了自己專屬的辦公閣樓。
“侯爺,這是您要的資料。”
下屬將一摞資料遞給李飛。
“好,下去吧。”
李飛接過資料。
這份資料是關于齊舟和新天會的。
8月1日那天,馮誠帶著圣旨來宣讀對所有人的嘉獎。
圣旨里提了所有關鍵人物和重要戰績,卻只字未提齊舟。
這明顯是不正常的。
如果將齊舟按照叛亂來處置,那么李飛和裘紫安聯手斬殺一位叛亂的大宗師,這是一筆不容忽視的功績。
結果圣旨里沒有提齊舟叛亂,也沒有提李飛和裘紫安的這筆功績,更沒有提對齊舟是如何處置的。
這就讓李飛感到很好奇了,不明白皇帝是怎么想的?
再加上他對啟明最后的選擇也很好奇,所以決定查一查。
他是藍巡特使,又是監察閣的16級閣官,權限極高,想要查很多事,都只需要一句話就行了。
此時擺在他面前的資料就是最近兩個多月時間,監察閣的‘成果’:
在得知齊舟是新天會的人后,監察閣立刻就順著這條線展開了深度調查。
兩個多月的時間,天渠大學有一位副校長,七位教授和二十多位講師入獄!
除此之外,天渠大學所在的倉省,有兩名閣官和十四名座官,還有四十六名朝廷命官入獄!
中樞這邊,止戈閣,監察閣、督查閣、內政閣都有官員入獄。
這場風波絲毫不比當初的‘三大案’小,甚至猶有過之!
但明明內部的變動如此激烈,涉及到權貴如此之多,整個過程卻顯得‘風平浪靜’。
朝廷的邸報上沒有任何一條通告,也沒有任何一家報社報道過相關的新聞。
民間,甚至很多地方官府,對此事都一無所知!
如此詭異的情況實屬罕見,李飛隱約看懂了朝廷的目的——
‘冷處理’齊舟的罪行,不讓此事擴張。
緊接著,李飛開始查看齊舟的個人資料。
齊舟是孤家寡人,沒有結婚,沒有后代,也沒有父母家人。
甚至連一個親戚都沒有!
這種情況下,他人都已經死了,公不公開他的罪行,也沒太大影響,頂多就是涉及到‘身后名’。
“齊家.通敵叛國滿門抄斬”
李飛看到了幾十年前的檔案資料,看到了齊舟的過往。
“因為這個,所以怨恨朝廷?”
李飛看了一會兒資料,片刻后,聽到了腳步聲。
穿了一身官服,神情肅穆的賀簡走了過來。
李飛放下手中的資料,笑道:
“賀老,又見面了。”
賀簡嚴肅的臉上也露出一絲笑容:
“好久不見。”
“坐。”
李飛請對方坐下,然后親自倒了一杯茶水:
“新天會的案子,是你在查?”
賀簡喝了口茶,淡然地說道:“主要負責人是婁閣主,我只是參與。”
他雖這么說,但李飛知道對方肯定發揮了很大作用。
兩個多月的時間,順著齊舟這條線,順藤摸瓜,找出那么多和新天會有關的官員,賀簡功不可沒!
“這次之后,無論如何你肯定都能再升一級,以后我要喊你一聲賀閣老了。”
李飛笑道。
以賀簡的本事,如果不是性格問題,早就升上去了,不至于卡在15級座官這個位置這么多年。
如今有了李飛當‘靠山’,監察閣沒有人再敢故意為難這位神探,也沒人敢搶對方的功勞。
所以如今賀簡破獲了新天會的案子,升官是理所當然。
賀簡神情平靜:“我只對查案感興趣,閣官也好,座官也罷,都只是查案而已。”
李飛知道對方的性格,并不覺得對方在裝:
“賀老,你查了齊舟,你覺得他為什么會叛?”
賀簡看向李飛放在一旁的那些資料,伸手一點:
“這些資料里,我特意記了一筆:洪光元年,一個名叫石泰宇的14級武將被監察閣查出通敵叛國,最終被判滿門抄斬。”
“嗯?”
李飛回憶了一下,印象中好像看到過這條記錄,只是看的時候并沒有在意。
賀簡:“這個叫石泰宇的武將在參與奪嫡時,支持的是另外一位皇子,和當初的齊舟是敵對關系。結果案子判下來后,齊舟特意去追查了證據,只是后來查到一半就不了了之。”
“齊家通敵叛國,這個姓石的武將也是你的意思是,齊舟是因為這件事,才對朝廷心灰意冷?”
李飛有些明白賀簡的意思了。
這個叫石泰宇的武將,大概率是被冤枉的。
但誰讓他站錯了隊呢?
新皇登基,那些之前參與奪嫡,站錯了隊的人,自然要被清洗,這是歷朝歷代都發生過的事。
沒有例外!
“齊舟當初之所以選擇追隨太子,也就是當今天子,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為了能洗清齊家的冤屈。因為齊家的冤屈是朝廷內部斗爭造成的,當初主導這起冤案的官員,背靠一位得勢的皇子。”
賀簡說道,“齊舟想復仇,就只能輔佐一位和那個皇子對立的人,于是他選擇了當時的太子。”
李飛若有所思:“但石泰宇通敵叛國,滿門抄斬,讓他再次想到了自己的家族,想起了那些冤死的家人。
當初他是受害者,但如今卻間接變成了加害者。他用了半輩子的時間去追求心中的正義,好不容易為齊家洗清了冤屈,結果卻發現自己拼命追求的東西可能只是一個笑話,于是心態發生了改變?”
賀簡聞言點點頭。
齊家世代忠烈,忠君報國,結果卻因為內部斗爭而背上了通敵叛國的罪名。
之后罪名被洗清,也只是因為齊舟在內部斗爭中獲勝了而已。
至于齊家到底是不是真的清白?真相到底如何?其實根本不重要。
看看石泰宇一家的下場就知道了。
有誰會在意石泰宇是不是真的通敵叛國嗎?
除了齊舟,無人在意。
這就是齊舟決定創建新天會的原因!
破案很多時候需要站在罪犯的立場去深度剖析犯人的心理動機和情感變化,找出其中的因果關系。
以上這些,就是賀簡站在齊舟立場上分析出來的因果關系。
李飛有些明白為什么齊舟明明已經是天子的心腹重臣,卻還是選擇反叛了。
對方既想復仇,同時又是個理想主義者。
“那陛下為何沒有公開齊舟的罪名,反而冷處理此事?”
李飛問道。
賀簡搖頭:“這我就不知道了,不可揣測圣意。”
李飛于是不再糾結這個問題:
“那啟明呢?他的身份有確定嗎?”
賀簡點點頭。
這部分資料被列為‘絕密’,即便是監察閣16級的閣官也沒資格查看!
但李飛參與了啟明隕落的那一戰,所以賀簡事先就得了授意——今后若是李飛問起此事,他可以直接告知對方。
世間精通詛咒之道的術士本就不多,能夠將此道練到高深境界的就更少了。
當初啟明隔空咒殺被關在正法閣地牢里的夜照,朝廷對他的身份就有所猜測:
第一,十三年前叛出朝廷的原正法閣真人貝婉。
第二,江湖邪道術士韓晉鵬。
第三,咒靈門那位失蹤了二十多年的門主。
這三個人的本命法器都有詛咒類的神通,都具備晉升為頂級真人的可能性,且都已經失蹤多年不曾現世。
如今根據齊舟這條線,賀簡終于確定了啟明的身份——
咒靈門門主,畢澤。
“咒靈門是嘉文七年成立的一個門派,距今已有八十多年。第一任門主僅僅只是一位真靈境的真人,因其修行方式詭異,且得罪了人,于是被朝廷列為邪教。”
賀簡給李飛介紹道:
“嘉文二十九年,咒靈門第一任門主身死,門派在朝廷的圍剿下只剩下幾個人。畢澤的爹娘都是咒靈門的弟子,也都死在了朝廷的圍剿中。
畢澤在這種情況下成為了第二任門主,他應該也是在那個時候認識了游歷江湖的齊舟。兩人都對當時的朝廷心懷恨意,也都有著血仇,所以成為了朋友。
齊舟當年在參與奪嫡時,身后有咒靈門的影子,畢澤不止一次出手幫過他,但并沒有選擇跟隨當時的太子。
等當今天子登基后,念在咒靈門曾經也為他出過力,且看在齊舟的面子上,不再將咒靈門列為邪教,允許其光明正大地開宗立派。
此后二十多年的時間,畢澤和齊舟之間沒再有過任何公開的交集,咒靈門逐漸發展成為稱霸一省的江湖勢力。
洪光二十五年,畢澤突然失蹤,咒靈門沒了真人境界的門主,逐漸沒落,變成無人問津的小門派。
不過根據我的調查,洪光二十五年,畢澤應該已經破境成為頂級真人。他在那個時候突然‘失蹤’,是有意為之,讓咒靈門由明轉暗,化為新天會的力量。
我審問了新天會幾名核心成員,得知了啟明,也就是畢澤還有齊舟他們的全盤計劃。”
“哦?”
李飛有些好奇,“他們想怎么改換新天?”
說實話,他一直都覺得新天會的理念過于不切實際。
無論什么樣的目標,歸根結底,需要的都是力量!
想要改換新天,光喊口號有什么用?你有足夠的力量嗎?
“畢澤是通過詛咒大藍朝而成道的。”
“咒國?”
“對。所以大藍朝越是衰敗,他的境界修為就會提升得越快。一旦他真的能讓大藍朝就此滅亡,持續了五百多年的王朝徹底崩塌,他獲得反饋將推動他的修為境界達到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度!”
“有多高?”
“畢澤的判斷是,他將成為新的天下第一!甚至突破到巔頂之上!”
“嘶”
“憑借這樣的力量,在大藍朝滅亡后,畢澤和齊舟聯手,加上新天會暗中積蓄的力量,可以很快建立一個新的國度,之后重新一統中原,改換新天。”
李飛沉默了。
如果這一切真如畢澤預判的那樣,對方能擁有天下第一的力量,甚至于成為古往今來第一個達到巔頂之上的強者。
那么改換新天確實就不再只是一句口號了。
“既然有這樣的愿景,為何啟明畢澤最后會選擇放棄生路,將最后一擊給了北蠻?”
李飛將自己的疑惑問了出來,希望賀簡能像分析齊舟那樣,也分析一下畢澤的心態。
“.他當時如果選擇攻擊國運金龍和國師的道則之力,大概率是能活下來的,只是跌境而已。但他沒有這樣做”
李飛將當初那一戰最后的場景給賀簡描述了一遍。
賀簡目光幽深,認真思索了片刻后,沉聲道:
“關于畢澤,資料太少,我收集到的關于他的個人信息都是從新天會那些人的口中得來的,不一定準確。
若是讓我來分析,我認為畢澤是一個偏執的人,也是一個驕傲的人。
他創立新天會,初衷是為了讓蕓蕓眾生能有一個不一樣的未來。他對自我的定義是崇高且神圣的。
和外族之人聯手對付大藍朝的將士,他并不覺得光彩,甚至會感到痛苦。只是為達目的不得不如此。
在這種情況下,輸掉了最關鍵的一戰,他的驕傲和心氣,不允許他從頭再來。他沒法忍受自己再次做出有違本心的事。
既然輸了,他就認!
北蠻這一戰,關鍵時候是他出手導致殺蠻軍功虧一簣,所以他最后一擊給了北蠻重創。
他欠下的,他親自還上!
這就是他的驕傲。
所以他最后會說,他不需要誰來審判自己。”
聽完賀簡的分析,李飛覺得很有道理。
或許還有一些別的原因,但大概率畢澤當時做出那樣的選擇,心里想的和賀簡說的差不多。
這樣看來,畢澤最后確實算輸得起,放得下。英雄算不上,梟雄總是有的。
不過李飛并不會因此就對此人產生憐憫和敬佩,也并不后悔自己在夢界中斬出的那一刀。
他若是憐憫啟明,誰去憐憫那戰死的三千六百名御營軍將士?
無論有多么偉大的理由,那些將士都不該以那種方式戰死在北蠻!
李飛并不認可啟明等人的行事手段。
所以哪怕重來一萬次,他也會毫不猶豫地在夢界中對啟明斬出自己那一刀!
和賀簡復盤完新天會的事后,李飛笑著說道:
“陛下已經同意我重查上官筱通敵叛國一案!之前就說了,我希望這個案子,賀老你能幫我一起查。”
賀簡聞言,點點頭:“好,只要有公文,我沒有問題。”
“公文很快就能下來。”
李飛心情很愉悅。
他等這一天已經等了太久!
9月30日。
監察閣總部。
在最后方有一棟五層的閣樓,且地下還有好幾層。
周圍重兵把守,還有陣法守護,內部更是常年有武道大師輪值。
這里是監察閣存放檔案和各種絕密文件的地方。
婁鴻濤帶著幾個護衛來到這里。
“參見閣主!”
外面的守衛連忙行禮。
婁鴻濤點點頭,一路向前,暢通無阻。
很快,他獨自一人來到了地下的最后一層。
穿過五道機關石門,走進了一間圓形的密室。
密室四周擺放了一圈書架,書架上放著一個個木盒。
婁鴻濤環顧一周,來到甲字三號書架,找到上面一個打開的空木盒,然后從衣袖里拿出一疊文件。
兩個多月的時間,新天會一案徹底塵埃落地。
該抓的抓,該殺的殺。
在啟明和齊舟身死,核心成員大部分都被抓住的情況下,新天會這個組織已經不足為慮了。
所以現在婁鴻濤親自拿著一份資料來歸檔。
這份資料是‘邪魔’啟明,也就是咒靈門門主畢澤的。
畢竟是一位巔頂人物,做下了許多大事,所以他的個人檔案被歸為絕密。
婁鴻濤將資料放入木盒中。
“‘邪魔’啟明罪大惡極,于洪光四十八年,在北蠻深處,死于‘天罰’!
參與此戰者:國師云恕,長平國公裘紫安,靖安侯李飛。”
這是這份資料上最后寫的內容。
資料上沒寫的是:
最后一擊給了北蠻后,啟明傳音給空中那塊‘如朕親臨’的金牌:
“一切罪孽,我一人承擔!只求你們看在最后這記詛咒的份上,不要再毀了齊家的名聲!”
昏黃的燈光落在木盒上,空氣中有細微的塵埃緩緩飛舞。
青銅鎖孔銹成沙,
苔蘚吞沒舊時匣。
千年星斗低垂處,
多少塵埃覆斷槎?
婁鴻濤合上木盒,轉身離開這座密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