迦爾文的怒火稍稍平息,但目光仍然銳利得像一把劍,直透肖恩的后背。
“那你為什么想逃?”
肖恩喉嚨動了動,他兩手緊緊抓住迦爾文的胳膊,就這么直望著他。
“這不是逃,這恰恰不是逃,”肖恩壓低了聲音,卻顯得更加用力,“在赫克拉的時候我們過的是什么日子?像臭蟲,像老鼠,總之不像個人,為了果腹我們什么都肯做,也必須做,除了媽媽沒人在乎我們死活,所有人都忙著在今天活下去,根本沒有人有力氣去想過明天怎么過。
“還記得我們剛到譚伊的時候嗎,這里的人過的又什么日子?他們街上有蛋糕店,櫥窗里擺著漂亮衣服,每天晚上都有人在街上喝酒,連流浪漢都吃得像頭肥豬,懶懶散散躺在角落里……
“你還記得嗎,那個時候我們倆發誓,以后絕對要在譚伊買座大宅子,它得有兩層樓那么高,還要帶個六百平的后院和一個大地窖,我們要在院子里養三條大狗,要在地窖里存上一桶一桶的好酒……只要咱們在這兒工作到 25 歲——”
“前提是這里不被鰲合物攻陷。”迦爾文聲音低沉。
“對,這不正好是我們的使命嗎,我當時也是這么覺得的。”肖恩笑了一聲,“直到我查到了水銀針的性別戰損比,知道是多少嗎?16:1……卡爾,你不覺得這荒唐嗎?”
迦爾文沒有說話。
肖恩接著道:“我不理解,即便耐力上男性稍微遜色些,但我們在力量和爆發上顯然更強,所以我試圖去找了男性水銀針死亡率居高不下的原因。
“一開始,我猜想是不是有孕育下一代的因素在,所以女性總是被保護得更好。但我很快發現,單靠生育來獲得新水銀針的效率太低了——男性水銀針的天賦幾乎不遺傳,女性水銀針生下有天賦的孩子概率只有 1/30 左右。
“你就是把所有女性水銀針都聚集到一起,讓她們不停地懷孕、生產,也不可能趕上直接去荒原尋找新人的效率,再說這群女人也是囚不住的。
“然后,我想可能是任務分配的原因,也許那些遠離宜居地的高危任務會全都派給男性來做,所以我比對了近百年來 41 場損失慘重的高危殲滅任務,最后發現,問題根本不在分配,而是出在失血對子彈時間的影響上。
“在短時間內失血達到 10%的狀態下,能夠繼續維持子彈時間的男女百分比分別是93%和97%;到達 30%的時候,這個數據分別跌到了 46%和 89%;而在失血超過 40%以后,男性面臨休克或直接死亡,而女性中能夠繼續維持子彈時間的還剩43%。
“至于女性水銀針,她們只有在失血超過50%的時候才會徹底失去戰斗力——女性在對抗失血上,有幾乎壓倒性的天賦優勢。”
盡管肖恩已經竭力控制自己的音量,他仍舊非常激動。
“這就是男性戰損率高的根本原因——越是危險和困難的戰斗,持續的時間就越長,而戰斗持續的時間越長,對我們來說就越不利!”
“所以呢?”
肖恩望著他,“卡爾,你有沒有想過,像我們這樣的人,在宜居地里生來就注定是工具?”
“……呵。”
“你還記得上學期的博物學概論嗎?”肖恩低聲開口:“在任何一個有性繁殖的種群里,大部分雄性都是可以被棄置的,因為只有雌性的數量才牢牢壟斷著一個種群的繁衍,只要一小撮雄性幸存,就可以完成整個種群的播種。
“而像我們這樣的人,生來就是雜碎,是天生不被保護、注定要被推上去送死的犧牲者,不管在赫克拉還是在這里,都是一樣的。”
肖恩深深地望著迦爾文。
“我已經想清楚了,任何人,任何事情,都別想從我身上吸血。我只是我自己,也只按照我個人的意志來過活。只有這樣才對得起我們的幸存,只有這樣媽媽在天上才會高興——”
迦爾文有些厭惡地甩開了肖恩的胳膊。
“卡爾!”見迦爾文轉身要走,肖恩連著幾步追了上去,“你還聽不懂我嗎?不要想著上陣,這里沒有誰是真正為我們考慮的,水銀針根本就是在拿我們當耗材,我們應該想辦法退到后勤里去,甚至是退到宜居地的政府軍里去——只有去那些地方,我們才能擺脫這種被隨便棄置的慣性,才能向上走,向更高處走,甚至——”
“滾開!”
迦爾文一聲怒喝,把肖恩整個人推向一旁。
肖恩一下失去了平衡,坐在地上,他從來沒有看到迦爾文這樣暴怒,整個人都愣在了那里。
迦爾文深吸了一口氣,轉身朝反方向走,肖恩忽然覺得有些慌張,正當他猶豫著該說些什么的時候,迦爾文停了下來。
“卡爾……?”肖恩小聲地喊了一句,“卡爾,我們——”
“失去了土地,我們什么也不是。”
丟下這句話,迦爾文邁步離開。他聽見肖恩在后面大聲喊自己的名字,但他仍舊目不斜視地朝前走,直到消失在走廊盡頭。
隨后,他把手伸進口袋,按下了錄音筆的暫停鍵。
……
傍晚,迦爾文獨自來到瓦倫蒂的辦公室前,輕輕敲了下門。
“請進。”瓦倫蒂回過頭,見迦爾文一臉沉郁地推開了門,她有些意外——前幾天她提出要和迦爾文談談肖恩的時候,他拒絕了,說需要一些時間。
現在迦爾文主動找來,或許意味著這件事有轉機。
瓦倫蒂微笑著示意迦爾文坐下,“有什么事需要幫忙嗎?”
“……我想聊聊肖恩。”迦爾文低聲道,“關于,他和赫斯塔的事。”
“嗯。”
“昨天莫利女士建議我在和肖恩談話的時候錄音,這樣可以最大程度地還原當時的情況,”迦爾文皺起了眉頭,“但是——”
“還有這樣的事?”瓦倫蒂一驚,“這不合理。”
迦爾文抬眸看了瓦倫蒂一眼,“您也覺得這樣不合理?”
“是的,這不合理,”瓦倫蒂的神情嚴肅起來,“我會去和莫利好好談談的,這種手段不應該出現在對你們的要求中。”
“……我原本準備好了錄音筆,”迦爾文低聲道,“但在和肖恩聊到這些話題的時候,忘記開了,所以也沒錄上。但如果您愿意聽聽我的想法,我可以現在和您講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