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么.要這樣對我?
感受著虛弱無力的身體,以及身旁架著她離去的修女,緹雅的心臟一點一點地墜入谷底。
這是短短幾天內,她第二次產生類似的絕望情緒。
上一次是因為林恩。
而這一次,則是因為一直以來信任有加的教會,所對她造成的背叛。
雖說是背叛,可從格麗特修女的眼中,緹雅所看到的似乎只是油然而生的厭惡。
正如她所說的那樣。
在修女還有教會所有知情者的眼中,自己的存在一直以來似乎是個錯誤,根本就不該存在。
而這一次可以稱得上是撕破臉的近距離交流,對緹雅來說反倒是對方主動摘下了她的面具,頭一次和她掩藏在這副軀殼中的卑猥靈魂進行對話。
往日里所稱呼的“圣女閣下”對格麗特修女等人來說,或許更像是出于對這身軀殼的尊敬。
說到底,其實打從一開始,緹雅就隱約察覺到了周圍人身上的異樣。
甚至對所謂的月光圣典和神降儀式,也有所畏懼。
那種畏懼是源自靈魂深處的一種違和感,就仿佛自己只是個無根之萍,隨時隨地都會消失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人知曉她的存在。
現在想來,或許這種感覺算是預兆。
所謂的神降儀式,也根本不是什么歷代圣女所需要履行的職責,僅僅只是修女口中的“皎月意識”挑選容器的儀式而已。
由于神明的生命十分漫長,因此在普通人生命尺度中五年才舉辦一次的月光圣典,對于女神來說,僅僅只是白駒過隙的一瞬間罷了。
如此頻繁地挑選容器,是為了復生?
這說明,女神眼下的狀態并不好?
短時間內連續遭受了格麗特修女的精神鞭笞,緹雅此刻只感覺腦子里昏昏沉沉地,全身上下沒有絲毫力氣。
因此就連最基本的思考,都變得渾渾噩噩,仿佛下一秒就要昏迷過去。
可她知道自己不能昏迷。
倘若就此放棄,再次醒來,大概會聽到露易絲和那家伙死亡的消息.不,說到底,正如教會對她突然轉變的態度一樣,女神對于本該為自身準備的容器當然會十分重視。
或許,在這里昏迷之后,自己就再也不存在重新復蘇的可能。
更大的概率是被女神的意識占據身體,從而徹底丟失自我。
這何嘗不是另一種意義上的死亡?
其實對緹雅來說,死亡并不可怕。
正如之前在死寂者之墓中直面惡虐之王那樣。
倘若能夠死得有價值,又或者能夠拯救無辜者,那么她會毫不猶豫地獻上自己的生命。
甚至以她對女神的敬仰和虔誠程度,哪怕教會這邊直接將真相說出來,命令她獻出自己的身體,緹雅多半也會照做。
能夠使用她的這具身體進行復生,意味著女神對于人間的掌控力度將會前所未有地加強,以此福澤信眾。
這樣的事情她期待都來不及,又怎么會推脫?
當然,前提在于,沒有這段時間的復雜經歷,以及內心深處無論如何都想拯救的那個存在。
原本心如白紙的緹雅,和現在心中堆積著各種各樣情緒的緹雅,嚴格意義上來說已經截然不同了。
比起一味地遵從教會的命令,眼下的她似乎學會了獨立思考。
說起來,有一點很奇怪。
像那些話本中描繪的那樣,身世悲慘的女主發現自己一直以來的命運都慘遭幕后黑手的操控,甚至就連婚姻和幸福都沒有自主選擇的權力,宛如金絲雀被囚禁在籠子里。
這樣的場景和她眼下的處境何其相似?
區別在于,她似乎要悲慘得多。
緹雅·尤赫絲蒂甚至都不是一個有著公民權利的個體,僅僅只是一個誕生于容器之中的“錯誤”。
又或者,就像是一道寄生在這個軀殼中的病毒、占領了私人住宅的強盜,就連存在的意義都從根源上被否定了。
“.放開我.”
感受著陰冷而又幽深的地道,緹雅對一同跟隨過來的修女們低聲說道。
然而回應她的只有冷漠和肅然。
就仿佛根本沒有人在意這個軀殼里的靈魂一樣。
她們遵循著格麗特修女的要求,帶著緹雅來到了寂靜教會地下的一處神秘設施之中。
神月之隙。
這便是眾人此行的目的地。
走出地道后,一眾修女的腳步逐漸停了下來,隨后緩緩抬起頭。
縱使已經觀摩過無數次,可每當目睹了眼前有如神跡般的偉大場景時,所有人的心中還是會浮現出難以抑制的敬仰和虔誠。
這是一處宛如神戰遺址般的地點,大地都被浩瀚而又玄奇的偉力所摧毀,只留下依稀可見的殘破建筑,古樸而又奇特,就像是上古先民們祭拜神明的場所。
除此之外,一眼望去,數不清的巨大碎石懸浮在高空中,仿佛矩陣的通路和結點一樣,勾勒出了正中央的一片空曠區域。
那片空曠區域散發著淡淡的銀色光輝,宛如一道不知通向何處的傳送門,又像是高懸天際的一輪皎白滿月,安然而又靜謐地散發著屬于女神的氣息。
所謂神月之隙,便是神戰紀元時,初代皎月女神為了守護信眾所開辟出來的特殊空間。
位于銀月神國和現實的夾縫之中,是獨屬于往生者的地界。
隨著時間的推移,留存在世間的規則和超凡力量產生了潛移默化的改變,導致這處在諸神之戰中遭到摧毀的世界夾縫不再適合人類居住。
可由于這里算是距離皎月女神最近的地點,因此便被寂靜教會保留了下來。
平日里經常能夠感受到月華之力的洗禮,甚至偶爾還能聽見女神的囈語和呢喃。
倒是緹雅,以前不知道究竟為什么,教會總是嚴令禁止她出現在這里。
現在想想,或許是為了不讓她的存在激怒女神。
而過了今晚便是月光圣典,對教會來說,避嫌似乎也就不再有什么意義了。
在看見傳送門后方浩瀚無垠的漆黑星空,以及緩緩浮沉的銀月遺址,一股過電般的戰栗感襲遍全身。
剎那間,她仿佛理解了一切。
那是一股源自血骨的親和感,仿佛自己這具身體生來便是為了迎接女神的復生而存在的一樣。
可這種感覺卻令緹雅本身的意識產生了一絲難以克制的厭惡和排斥。
這是源自生物本能的求生欲在作祟。
緹雅想要掙脫出修女們的掌控,然而終究是徒勞的。
出現在神月之隙的瞬間,她仿佛被剝奪了全身上下的所有超凡之力一樣,淪為了一名柔弱的普通少女。
包括身上無法和異性接觸的詛咒在內,這些都是月神的“恩賜”。
如果想要,祂隨時都可以收回。
“去吧。”
望著近在咫尺的淡銀色空間,緹雅的耳邊忽然傳來了修女們虔誠的話語。
隨后,便有一陣不輕不重的沖擊感傳來。
還未等緹雅有所反應,整個人便被推進了通往神月之隙的傳送門中。
霎時間,一股柔和而又靜謐的冰冷觸感,逐漸包裹住她的全身,仿佛落入了深邃的大海中一樣。
緹雅下意識張開雙臂,身體緩緩懸浮在神月之隙后方的星空之上。
強烈到無以復加的困倦感宛如潮水般襲來,幾乎快要將她的意識徹底吞沒。
不.不可以。
一旦失去意識,一切就都.
說到底,不論是皎月女神抑或是寂靜教會,所有人似乎都不具備將她的意識強行抹去的能力。
甚至一旦這樣做,還會對這具容器造成不可逆轉的傷害。
既然如此,眼下的情況對于緹雅來說,就變成了一場前所未有的拉鋸戰。
縱使超凡能力和神授因子都被剝奪,可卻和這種事情無關。
這場拉鋸戰是發生在精神世界的,來自緹雅·尤赫絲蒂和皎月意識之間的意志較量。
我.還有必須要做的事情。
雖然他大概并未對我有所期待,也完全無法說出“有人在等我回去”這樣的帥氣臺詞,可內心深處,有些話無論如何都要轉達給他。
緹雅咬破舌尖,伴隨著血腥味在口中擴散開來,她的意識也逐漸恢復了清明。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
片刻后,方才還縈繞在她全身上下的困倦和疲憊瞬間消失不見。
與此同時,伴隨著一道莫名能量緩緩注入身體,緹雅忽然感覺自己的五感隨之變得敏銳了許多。
發生了什么?
感覺身體宛如陷入了虛空泥沼中的緹雅動彈不得,可一種莫名的心驚油然而生。
雖然對于超凡者來說,提升五感的賜福足以令人在戰斗中占據先機,可眼下的她似乎并不需要這種東西。
對于寂靜教會來說,眼下需要通過痛苦和懲罰,逐漸湮滅她的意識。
既然如此,這項提升五感的賜福,其最終目的也就不言而喻了。
下一秒,伴隨著無形的波動席卷而來,強烈到無以復加的可怕痛苦,在五感被成倍放大的情況下,襲遍全身!
這不僅僅是觸覺上的疼痛,而是密密麻麻、鋪天蓋地毫無死角的精神攻勢。
她聽到了足以令人崩潰自殺的層疊囈語。
她看到了足以摧毀心智的不可名狀之物。
她嗅到了如有實質般的尸山血海氣息,以及這些尸骸之下所埋藏的凄慘人生。
她感受到了無比漫長的時光,將此刻所遭受到的每一份痛苦,無比清晰地銘刻在了靈魂之上。
剎那間,緹雅發出了哀戚的悲鳴。
好疼!
好難受!
誰來、救救我!!!
時間一晃。
很快,一天就過去了。
當夜幕降臨的時候,整個寂靜教會上下都忙成了一團。
雖然在知情者眼中,所謂的月光圣典只不過是女神大人挑選容器的日子,可對外界來說,不知情的他們卻將其當成了神跡之日。
因此,在獲得了女神準許的情況下,寂靜教會也就將其當作了對外展示肌肉的手段。
神戰紀元結束后,絕大多數神明都失去了聯系,極少在信徒面前展露神跡。
即便是同為三大教會的天理教會以及豐饒教會,也是許久未曾得見類似的盛大場面了。
唯有寂靜教會能夠定期做到這點。
因此,雖然信徒的數量比起前兩者略少,但單論虔誠程度和凝聚力,卻是其它任何教會都無法比擬的。
格麗特修女站在窗邊,凝視著遠處車水馬龍的街道。
地處上城區,能夠收到請柬并參加月光圣典的存在,無一不是格洛斯廷有名有姓的貴族,眼下卻絡繹不絕地抵達了這里,只為目睹五年一遇的皎月神跡。
不過他們并不能前往神月之隙近距離欣賞女神降臨的一幕,只能在提前準備好的觀禮堂內,仰望無盡星空之上的那輪皓月。
一旦女神選擇降生,月亮也會隨之產生變化。
這便是能夠給普通人和貴族們欣賞到的神跡。
至于真實情況究竟如何,只有寂靜教會的高層人士知道。
“科爾特斯家族那邊前來觀禮的成員,似乎是布萊克議員本人。”
身后的年輕下屬對面前的格麗特修女輕聲匯報道。
聞言,格麗特修女面無表情,鼻腔里卻發出了一聲不屑的嗤笑:“我記得身為億萬星辰之主的信徒,他曾多次在帝國議會上推行過法案,企圖將寂靜教會和豐饒教會從三大教會中裁撤掉,只留下天理教會作為唯一的正神信仰。”
“怎么,眼下半身不遂,卻想到找我們討要月光原液了?”
她眼角的皺紋隨之舒展開來,似乎心情還不錯。
說起來,布萊克議員之所以會淪落到這種地步,正是因為那個名叫林恩·巴特萊昂的狂徒出手導致的。
關于這點,倒是還得謝謝他。
不過自己心中的這一抹微乎其微的感謝,大概永遠也無法傳達到他耳邊了。
這樣想著,格麗特修女忽然開口道:“容器那邊,現在怎么樣了?”
聞言,身后的年輕修女仿佛鵪鶉一樣低下頭,有些猶豫。
“圣女.啊不,容器那邊,還留有幾分自我意識,雖然已經極其微弱,卻始終無法將其徹底磨滅。”
聞言,格麗特修女不由得皺了皺眉:“苦痛幻境的功率調到最大了?”
年輕修女連連點頭:“當然,一刻不停。”
這句話令格麗特修女陷入了沉默,臉上浮現出幾分陰鷙的神色。
很顯然,她并沒有想到,一直以來都在教會掌控下的那個人偶,居然會在短短數天蛻變成現在這副模樣。
倒是小瞧她了。
可那又如何?
在命中注定的歷史大勢面前,不論是誰,都無法抗拒神明的偉力。
想到這里,格麗特修女的腦海中忽然浮現出一道靈光。
不知為何,她想起了剛才才提到過的那個名字。
“接下來,仔細記好我的要求。”格麗特修女沉默片刻,緩緩開口道,“在神降儀式開始前,按我說的,進行最后一次嘗試。”
“我們該怎么做呢?”
年輕修女連忙問道。
“利用苦痛幻境的特性,為她定制一項專屬夢境。”
“夢境的主角就叫做,嗯.林恩·巴特萊昂。”
“是!”
得到命令后,年輕修女立刻離開了房間。
望著漆黑的夜空,以及那輪皎白無暇的明月,格麗特修女微微瞇起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