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明,本該是高坐云端、俯瞰眾生的無上存在。
所謂“超凡”,正是指超越凡俗,而單從力量和生命本質來說,祂們早就已經達到了所有超凡者的極境。
雖說“神明只不過是強大些的超凡者”這樣的說法在頂級超凡者中十分流行,但不論是從信仰之力的汲取,又或者神話生物的真正形態而言,雙方終究已經不是同一個物種了。
七階圣徒作為神位之下的最高位階,和一名正神之間的實力差距,甚至要比七階和凡人之間的差距還要大上萬倍。
這樣的存在,縱使平日里偶爾顯跡,也多半是神性為主,仿佛冰冷無情的審判意志,不會流露出任何情緒波動,令人敬畏。
可眼下,由于本體遭受了前所未有的惡魔污染,導致不得不將自己的一部分意識切割出來。
因此,比阿特麗絲的這團意識之中,人性所占據的比例要遠遠超過神性。
這就是為什么,在稍微讀取了緹雅的一部分記憶后,祂會展露出如此憤怒破防的一幕。
除此之外,記憶的內容本身也是一大雷點。
高高在上的女神,尤其還是對男性厭惡到骨子里、象征美與純潔的比阿特麗絲,何曾和卑賤的男性如此近距離地接觸過?
縱使并非出自祂本身的意志和行動,但一想到自己所挑選的完美容器,居然在私下里做出了如此大逆不道的行為,就令祂幾乎快要失去理智。
而被那個少年所觸碰過的地方在祂看來,也變得惡心而骯臟。
這是一種源自靈魂上的潔癖。
更何況,身為高高在上的神明,自己所選中的身體,到頭來卻被一個卑賤的“錯誤”竊取,這是無論如何都沒辦法原諒的事情。
如果不是時間緊迫,祂甚至想讓眼前的少女和容器永遠消失在世界上,方能消解祂心中的厭惡。
可偏偏本體狀態十分不好,就連自己屹立于星空之中的神國都遭到了前所未有的影響。
一旦錯過了這道容器,再想完成計劃,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馬月。
此時此刻,比阿特麗絲所凝聚而成的月光虛影微微明滅著,模糊的臉上隱隱流露出了前所未有的陰沉和殺意。
來自神明的惡意,足以摧毀一個人的心神。
縱使緹雅有著四階的實力作為保底,可在皎月女神面前,就連一分一毫的反抗心思都沒有。
從女神的眼中,她察覺到了對方的憤怒。
可雖然早就已經做好了這樣的準備,可在聽到對方宛如宣判結局般的冰冷話語時,緹雅的心中還是微不可察地浮現出了強烈的絕望和悲哀。
錯誤。
所有人都喊我為錯誤。
所有人都恨不得將我除之而后快。
就連一生信仰的女神大人,看向自己的眼神也充滿了嫌惡。
此時此刻,她本就已經瀕臨崩潰的內心,徹底破碎,只留下冰冷和疼痛彌漫在胸口。
“遺言嗎?”緹雅跪在地上,深深地低著頭,“我,沒有那樣的話要說。”
“身為您的信徒,無論如何,整件事都是我的錯。”
“是我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罪過,違反了您的教義和底線,因此,不論是怎樣的結局,我都接受。”
“眼下我已經失去了所有,沒有了能夠侍奉和追隨您的資格,也無顏再見到您,只希望您能懷著一顆仁慈與悲憫之心,在最后的時刻,寬恕我的罪。”
很顯然,自從格麗特修女和她攤牌之后,緹雅就明白了自己命中注定的那個結局。
再加上苦痛幻境中的漫長折磨,以及最后和林恩有關的那個夢境,讓原本還殘留著幾分天真和稚嫩的少女,在短短一夜里,獲得了翻天覆地的成長和蛻變。
又或者這并非成熟,僅僅只是在看清現實后,心中所殘留的冰冷和絕望罷了。
注視著卑微跪地祈求寬恕的少女,比阿特麗絲面無表情。
縱使這番話真情實意,可卻完全沒有對她造成任何觸動。
說到底,兩人之間本就存在著根本性的沖突,是無論如何都無法共存的關系。
類似天敵,可其中的差距卻又何止云泥之別?
按照比阿特麗絲過去那種偏激到極點的性子,本該在讀取記憶的瞬間就將緹雅徹底抹殺。
可考慮到這或許會對容器造成不可逆轉的損傷,甚至導致祂降生后多走數千年的彎路,因此縱使心中充滿殺意,祂也依舊維持著最基本的克制。
事已至此,眼前少女的意識已經淡薄到了極點,只需稍微引導,便可讓她徹底失去對于這具身體的掌控。
雖然心中充滿了想要報復和毀滅的欲望,但終究還是得等到降生之后。
縱使這個該死的“錯誤”到時已然煙消云散,可記憶中那個卑賤而又骯臟的少年依舊活著。
祂會讓他知道,觸碰到不該觸碰的禁忌后,究竟要付出怎樣慘痛的代價。
念及至此,皎月女神的神情依舊冰冷,可聲音卻稍微平淡了幾分:“既如此,我寬恕你的罪。”
這當然是謊言。
對于眼前的卑賤之人,祂恨不得將其碎尸萬段,可考慮到對方使用的是祂所看重的身體,這個念頭最終也就無法得以實行。
之所以這么說,是為了安撫緹雅絕望的內心,讓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以相對不那么激烈的姿態迎接自己的結局。
誰說神明不會撒謊騙人?
畢竟宗教本就是這個世界上最大的謊言。
皎潔的月光朝四面八方緩緩流淌,精神世界中,少女本就淡化到快要變得透明的自我意識,愈發虛弱了。
眼下的她只想安心地躺在地上,好好睡一覺,以此平復自己痛苦而破碎的靈魂。
再也不要醒來。
可在這之前,她還有最后的話要說。
“女神大人,事到如今,我已沒有資格向您祈求什么,也不齒于利用這具身體和您提條件.但有兩件事,我無論如何也要說給您聽。”
緹雅將額面貼在冰冷的地上,無比卑微地說道。
她的聲音微微顫抖,斷斷續續,仿佛使用了莫大的勇氣。
聞言,皎月女神微微皺眉。
按照教會提供的信息,眼前的少女一直以來都接受著教會的培養,潛移默化中就連思想都遭到了改變,宛如不會反抗的人偶,任格麗特修女等人擺布操弄。
可眼下雖然是兩人初次見面,比阿特麗絲卻察覺到了一股違和感。
就仿佛眼前的少女,僅僅只在神月之隙的短短一夜中,發生了某些翻天覆地的改變。
理由很簡單。
從對方的這段話語中,祂居然聽出了一絲若有若無的脅迫。
放在過去,對于信仰的女神和深深依賴的教會發出反抗什么的,是絕對不可能發生的事情。
比阿特麗絲沉默了幾秒,隨后平靜道:“不會有任何人來救你,也根本不可能有人站在你這邊關于這點,你應該再清楚不過吧?”
“我明白。”
她當然明白。
再明白不過。
眼下之所以要說這些,并非為了拖延時間,或是心中還殘留著什么不切實際的希望。
說到底,在教會所構筑出來的溫柔假象被徹底拆穿之后,她就已然沒有了任何的容身之地,就連存在本身的意義都遭到了毀滅。
除此之外,眼下自己唯一的好友被囚禁在宗教裁判所,面臨死亡的刑罰,林恩更是還在蒙受莫大的冤屈,遭到圍堵和追殺。
緹雅并不奢望有人能來救她,因為那是只有歌劇中才會出現的橋段。
她只希望在死之前,能將自己最后的善意傳遞給這個世界。
察覺到少女此刻的情緒,比阿特麗絲淡淡道:“說吧。”
“第一件事我懇求您,能讓教會的人放露易絲一馬,縱使懲罰無法避免,至少.留住她的性命。”
不認識的人。
比阿特麗絲迅速將這個名字略去。
對于不感興趣的事情,祂沒有半點心思去關注。
不過眼下至少還是先用謊言糊弄她一下。
“我答應你。”
比阿特麗絲回答道。
聞言,緹雅的身體微微一顫。
片刻后,她依舊維持著叩首的姿態,說出了自己的另一個祈求。
“第二件事.”緹雅的聲音微微有些顫抖,“無論如何,林恩·巴特萊昂是無辜的,一切都是我的錯。”
“是我不知廉恥地對他出手,主動勾引了他,以至于犯下了無法寬恕的罪孽。”
“女神大人.希望您,能救他一命。”
緹雅的手指緊緊攥著冰冷的地面,脊骨仿佛都被折斷了一樣。
她是那樣卑微,如同放棄了身為人類的最后尊嚴,將顏面徹底揉碎,丟進了塵土之中,祈求以此丑態換得皎月女神的網開一面。
然而注視著眼前的一幕,皎月女神非但沒有絲毫觸動,甚至還無聲地發出了嗤笑。
因為實在是可笑至極。
祂之所以會憤怒到如此境地,不正是因為那個名叫林恩·巴特萊昂的存在?
至于記憶中已經有些淡化和模糊的另外一人,似乎叫做席亞·阿索蘭特,則不知為何,并沒有給祂那么強烈的厭惡,反而隱隱對他產生了幾分沒有任何緣由的好感。
因此,皎月女神心中的所有殺意,都僅僅只針對林恩一人。
讓一名貨真價實的神明產生如此憤怒,他又如何能夠幸免?
“我答應你。”
皎月女神注視著將額面緊緊貼在地上的卑微少女,嘴角噙著嘲諷的笑意。
這當然也是謊言。
不過事已至此,一切都已經不重要了。
聽到皎月女神的承諾,緹雅卻并未展現出想象中的激動和誠惶誠恐。
不僅如此,還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沉默。
然而皎月女神也逐漸失去了最后的耐心。
察覺到眼前的少女似乎放棄了最后一絲對于身體的掌控,祂不再猶豫,微微抬手。
伴隨著明凈的光華從掌心綻放,祂仿佛握住了一輪月亮。
與此同時,本就由月光之力構筑而成的白色虛影,也隨之閃爍顫抖了起來,體內的力量和意識開始以柔和平靜的姿態,朝著眼前的容器體內緩緩流淌。
在宛如月亮般浩大的力量侵襲面前,緹雅最后的意識宛如微風中的火燭,搖搖欲墜。
一股冰涼刺骨的感覺襲遍全身,仿佛無形的神經脈絡植入了她的體內,一點一點地蠶食著原本屬于她的身體控制權。
少女再也無力支撐身體,輕輕摔倒在地。
此刻,她才終于和一直以來信仰的皎月女神對上了視線。
從祂的目光中,緹雅仿佛察覺到了什么。
“果然.是一樣的啊。”
她的神情空洞而又枯寂,喃喃自語。
莫名其妙。
皎月女神微不可察地皺了皺眉,但仍舊沒有停止手上的動作,繼續侵占著她的身體。
而緹雅也沒有絲毫抵抗,就這么任由她肆意施為。
可她口中的話語卻并未停止。
“您的眼神.和那些高高在上、自詡超凡的貴族們,是一樣的。”
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
他們的體內流淌著先祖的尊貴血脈,自詡和卑賤而又貧窮的底層人不是同一物種,肆意欺壓、虐待著民眾,將他們視為豬狗。
貴族尚且如此,又何況將人類視為信仰食糧的神明?
“大膽!”
皎月女神感覺受到了冒犯,口中斥道。
然而緹雅的臉上卻并沒有展現出絲毫的畏懼和悔過,只是露出一個凄美而又絕望的哭笑。
其實從女神允諾她第一件事的時候,緹雅就察覺到了對方的謊言。
至于第二件事,則更是天方夜譚。
這樣的存在,又怎么可能因為口頭上的允諾而受到約束?
“抱歉。”緹雅輕聲自語,“真的.很抱歉。”
“直到最后,都沒能幫到你。”
對手是神明,她沒有任何抵抗的能力和手段。
可即便這樣,少女心中希望對方活下去的執念并非虛假。
“一定要活下去啊。”注視著比阿特麗絲虛化的身影,緹雅無聲地流著眼淚,“這是我能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
下一秒,正在對緹雅的身體進行侵占奪舍的皎月女神,仿佛突然間察覺到了什么異常,神色劇變,尖聲說道:“你對這具身體做了什么?!!”
由皎月意識凝聚而成的白色虛影宛如明滅的火燭,劇烈顫抖著。
祂想要一口氣徹底奪取這具容器的控制權,又像是遇到了令祂極其厭惡的事情一樣,下意識想要從中逃脫。
與此同時,目光憤怒地看向了精神世界中幾乎快要徹底消失的緹雅。
聞言,少女輕輕擦去眼淚,隨后看向眼前的皎月女神。
這是她此生第一次,對懸于天際的無上強權發起反抗。
“沒什么。”此時此刻,緹雅仿佛發生了某種骨子里的蛻變,神情柔弱卻又倔強,“只不過,是一道詛咒罷了。”
“詛咒?!”
皎月女神看向她的眼神驚怒而又荒誕。
區區一個卑微渺小的“錯誤”,就連使用的封印物,甚至體內的超凡能力和神授因子都是祂所賜予的。
身為河流途中的飲水者,也想對祂這樣偉大而又至高的根源下達詛咒?
真是可笑至極!!!
察覺到對方的目光,緹雅輕輕搖了搖頭:“不是您想象的那樣。”
“這道詛咒沒有任何力量根源,也無法對您造成任何威脅,甚至無法找尋到咒印和標記的存在。”
“因為,這是名為愛的詛咒。”
事已至此,先前出于種種原因,被緹雅不斷積壓在內心深處,不愿直面的情緒和想法,一股腦地涌上心頭。
臨死之際,她終于愿意好好審視自己和林恩之間的關系,也終于愿意面對心里最真實的想法。
一切的一切,都始于他的謊言,卻止于她的坦誠。
“我愛上他了。”
“荒謬!!!”
皎月女神緊咬牙關,試圖磨滅掉這個仿佛身心都得到蛻變的“錯誤”意識。
然而對方并未抵抗,只是平靜地說道:“縱使您將我徹底殺死,詛咒也依舊存在。”
“又或者.其實這并非詛咒,僅僅只是身為一個‘女人’所擁有的最基本的權利,縱使您對我下達過‘排斥所有異性’的‘賜福’,也依舊無法違背此等天性。”
“我愛他,也希望他能夠好好活下去。”
“因此,為了拯救他,我會把‘愛他’作為第一要素,鐫刻在每一寸骨血的最深處,直到形成無法悖逆的生物本能。”
“就算意識遭到磨滅,就算身體的控制權被您掌控,殘留在這具身體本能之中的余火,依舊無法熄滅。”
“笑話!!!”聽到緹雅的話語,比阿特麗絲深切地意識到對方并未說謊,因此愈發震怒,“你以為憑借這種低賤的伎倆和手段,就能阻止我殺死他?!”
“或許不能吧,畢竟您是高高在上的神明,沒有什么是您做不到的。”緹雅無聲地笑了笑,“但是,沒有關系。”
“縱使無法阻止您對他出手,可倘若那一天到來的時候,這道‘詛咒’能夠讓您在面對他時,產生哪怕一絲一毫的遲疑和退讓,那么我所做的一切努力,就都沒有白費。”
“因為我很清楚。”
“那家伙,可是非常厲害的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