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端小午一臉欣喜殷切地湊過來,聽得阿澈此言,頓時不樂意了。
什么叫……他們怎么來了?
「阿澈哥這是說的什么話,女郎如今終于能安頓下來了,我們當然是要過來干活的!」
他們高低也是女郎正正經經撿回來的,來干活那不是很正常嗎?
他們再不來,恐怕女郎就要將他們給忘了,女郎如今可厲害了,身邊定是不缺人使喚的!
他們在宣州大長公主府上,雖說也不缺吃喝,但從泥里爬出來的孩子,養不出安于現狀的性子來。二人很怕被再次丟棄,久見不到女郎,出不上半點力,難免就生出了幾分惴惴不安的危機感來。.net
此刻見倆人委屈巴巴,阿澈連忙彌補道:「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女郎尚未來得及傳信讓你們來江都,你們怎么就突然過來了?」
阿澈說著,示意著看向二人身后。
小午這才答道:「是大長公主殿下派人來江都,我們便順道跟過來了!」
這時,那長長的車馬隊伍中,有一道湖藍色的身影從馬車里跳下,走了過來,朝阿澈一笑:「小阿澈,又見面了。」
阿澈赧然了一下,抬手行禮:「搖金姑娘。」
每每見到搖金,阿澈總不禁想到初次見到對方時的情形——那是在京師常家祖墳,他刨坑刨得十分起勁。
搖金也總忍不住想起,但她到底年長一些,可以成熟地去忽略一些尷尬的回憶。
恰是此時,常闊帶著人從刺史府中出來,本是同下屬說說笑笑著的常侯爺,見著搖金,笑意退去,極快地皺下了眉。
在大長公主和常闊之間做了這么多年的信鴿,不時還負責傳達二人對罵之言的搖金,對此早已習以為常,仍笑著上前行禮:「見過常大將軍。」
常闊戒備地看向她身后的車隊:「……怎么個意思?」
「這些是我家殿下為常娘子備下的賀禮。」搖金笑著補上一句:「為賀常娘子取回江都之大捷——」
當然了,這只是假話,至少不保全真。
宣安大長公主真正賀的的是常歲寧新任江都刺史之職,但車隊自宣州出發之時,賜官的圣旨還未抵達江都,說辭上總要含蓄穩妥一些。
「原來是賀禮。」楚行一半為緩和自家大將軍一手釀成的不禮貌的氣氛,一半是真心實意感到驚訝:「乍然一看這陣勢,還當是聘禮呢。」
聘禮?
聘誰?
他斷不可能會答應!想都別想!
常闊在心底冷笑連連。
面對此等貴客與厚禮,本也不擅長與人交際的楚行,硬是被自家大將軍逼出了幾分市井氣,連連拱手道謝:「大長公主殿下出手實在闊綽,我等先代女郎謝過了。」
「大多是些焰火而已。」搖金笑著道:「殿下說,常娘子接連大捷,如今江南得安,此等大喜,應當熱鬧熱鬧。」
楚行了然,是煙花啊,煙花由火藥制成,在民間向來是受官府管制之物,難怪要如此之多的人來護送了。
常闊瞟了一眼,眾目睽睽之下,為了閨女殿下的臉面,到底是強撐著道了句:「阿澈,好生招待著!」
只是這擲地有聲的語氣,不知道的還以為,是要將一百零八種刑具都擺出來的那一種招待。
常闊言畢,再無絲毫停留,帶著楚行等人即上馬離去。
「敢問常大將軍這是要去何處?」看著那離去的人馬,搖金向阿澈問道。
常闊此行是去為迎戰倭寇做準備,此事也不是什么秘密,阿澈遂如實答了。
搖金默了默,那想來短時日內是不回來了,可殿下還
讓她捎了句話來著——是了,你這阿爹當得果真是好,自己找死還不夠,又將兒子也塞去戰場上去!若歲安出了半點差池,本宮必將你常家祖墳一把火燒了不可!
因走得足夠快,而得以逃過了這句燒祖墳警告的常闊,此刻人在馬上,馬臉長在人上——蓋因常闊那張臉實在拉得很長。
一旁馬上的楚行開口道:「將軍,有件事屬下不解……」
常闊煩躁地打斷下屬的話:「……休要多問,我不想提她!」
「……」楚行愣了一下,卻又微妙地領會到了自家大將軍口中的「她」是何人,所以……究竟是誰在提?
對當年之事稍有了解,但并不知全貌的楚行壓下亂飛的思緒,道:「屬下并不是想問大長公主之事,屬下想問的是……」
常闊一時面色漲紅如豬肝:「……你哪兒來這么多想問的!」
楚行一臉冤枉,他分明還什么都沒問啊!
常闊說話間,已惱羞成怒地喝了聲「駕」,將馬趕得更快,甩下了楚行。
楚行偏又很快追上來,鍥而不舍地開口:「將軍,屬下是想問,女郎為何會將榴火也帶到了江都?」
昨日剛在刺史府見到榴火時,他還以為是假的,或者說和女郎身上那把劍一樣,皆是出于崇敬先太子殿下而刻意仿制的——
曜日劍都仿了,再尋一匹長相相同的馬來,也很合理吧?
只是……體型毛色仿得了,額間那一抹白,又是怎么做到完全一模一樣的?
染上去的?
彼時在荷塘邊,楚行出于探究的心思,伸手搓了搓榴火的額頭,這有失邊界感的舉動惹來榴火大怒,險些將楚行抵到池塘里去。
仗著身手好逃過一劫的楚行心中有了答案——是真的榴火!無論是額間那一抹白,還是這烈性子……全都如假包換!
那么,問題來了,真榴火為何會出現在此地?
有崇敬之心無可厚非,但女郎自身也是驕傲之人,就這么甘愿活在先太子殿下的影子之下嗎?
楚行時常為自家女郎的心理狀態而操碎了心。
「問問問……我讓人接來的,我想給榴火養老,不行嗎!」常闊以耐心完全喪失的狀態答道。
楚行:「……行。」
常闊越想越煩:「有銀子沒處使,燒得慌,這關頭送什么煙花,華而不實……能吃還是能喝?有這些火藥,拿來做點什么不好,就數她宣州財大氣粗是吧!擱這兒臭顯擺呢!」
楚行:「……。」
得,這煙花還沒放呢,將軍就先炸了,看來今日是沒法正常交流了。
這廂,常闊罵罵咧咧地上路,刺史府那邊,搖金已帶著小端小午,見到了常歲寧。
小端小午見著日思夜想的女郎,先跪下磕了一個。
待二人站起身時,常歲寧欣慰點頭:「不錯,長高了不少。」
十三四歲的少年,養得好的話,是竄得很快的。
常歲寧還記得,去年端午在登泰樓外撿走二人時,都是瘦巴巴的小猴兒,如今倒出落成水靈靈的蘿卜了。
雖然她不愛吃蘿卜,但瞧著也舒心。
不過單是身量長高了還不夠,常歲寧問了句:「這半年來功課如何?可有長進沒有?」
個頭更高些、性子也更外向些的、當初為了個饅頭將小午壓著打的小端重重點頭,而后揚聲道:「三,二,一,起!」
常歲寧茫然之際,已聽二人齊聲背道:「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張……」
兩只蘿卜站得筆直,垂著手,挺著胸脯,目光堅定到好似要投軍,如鳥巢里討食的幼鳥一
般張大嘴巴,嗷嗷大聲背起了千字文。
待二人背至「德建名立,形端表正」,常歲寧適時抬斷了,又問一句:「功夫呢?可有日日習練?」
她話音剛落,小端又喝了聲「起」,二人立刻抽出身后別著長棍,呼呼對打起來。
常歲寧認真看了一會兒,給予肯定地點頭,招式力氣上做不得假,有無偷懶一看便知了。
甚好,這倆蘿卜沒白撿。
常歲寧大致查驗罷功課,即讓喜兒帶著兩只積極亢奮的蘿卜先退下,去熟悉刺史府事務。
常歲寧向搖金了表達了對大長公主府的謝意。
宣安大長公主幫她阿兄治傷,又幫她暫存樊偶,還幫她養蘿卜,實在當謝。
搖金恰喝完一盞茶,此刻便放下茶盞,笑著道:「常娘子不必言謝,殿下說了,淮南道與我們江南西道相鄰,向來唇亡齒寒,此番幸有常娘子平定江南之亂,倒是我們殿下該謝常娘子。」
搖金言畢,起身,自懷中取出一封書信,雙手遞向常歲寧:「殿下代宣州及江南西道各大商號,以期與江都等地盡快恢復通商往來,早日重建各處被截毀的商道。」
這才是搖金此番前來的真正要事。
為江南西道之首的宣州以商起家,此番雖未經戰火,卻也受到諸多殃及。
江南西道不單要和淮南道做生意,通往別處、尤其是面向北方的商道,無論水陸,多經過淮南道界內,因徐正業之亂,這一年來便幾乎處于癱瘓狀態。
「這也是江都恢復生機的頭等大事。」常歲寧接過信箋,眉眼舒展:「昨日我與江都官員還談到了此事,只是我于經商之事上一竅不通,還須整合江南各大商戶的看法與提議,才能進一步實施。如今得大長公主殿下主動提及,接下來便可事半功倍了。」
宣安大長公主的「主動提及」,自然不會只是一句話,而代表著將會有積極推進此事的舉措。
大長公主單是在信上便言明,會積極配合常歲寧重新打通各處商道,此中支出,由雙方均出,但考慮到江都飽受戰火摧殘,可先由江南西道全數墊付,待江都恢復元氣之后,可再行逐次償還。
常歲寧看罷,心中又安定幾分,畢竟她現下真的很窮。
朝廷固然會撥銀用于重建及撫恤事宜,但接下來用錢的地方實在太多了,且也指望不了如今的朝廷當真能舍得撥下足量的銀子——
當下這般局面,大家都自顧不暇,求人不如求己,用心經營好自己的一畝三分地最是重要。雖說大業未成,便先多了個債主,但有得借總比沒得借來得好。
此刻常歲寧捏著大長公主的來信,只覺捏著的是一張金燦燦的欠條。
正所謂,債多不愁,這欠條打一張也是打,兩張也一樣,之后若她手頭緊的話,那是不是也能……
常歲寧在心里對起了食指,認真琢磨起了將宣安大長公主供奉為長期債主的可能。
不單是她,此刻正帶人清點賀禮入庫的王長史,也不禁歪心大動,想著回頭定要好好勸說自家刺史,定要和多金又闊綽的宣安大長公主打好關系。
想到宣安大長公主好美色,王長史已經開始拿毒辣的目光掃視周圍,篩選著有望拿得出手的人選。
李潼也聽到了風聲,此刻在廳外制止了要對她行禮的大長公主府的仆從,鬼鬼祟祟地看向廳中,低聲打聽:「……帶頭來的是哪個?」
那仆從也識趣地鬼祟答道:「回女郎,是搖金姑娘。」
李潼面露難色,她打不過也跑不過搖金,對方抓她回去輕而易舉。
偏是此時,廳內傳來搖金的聲音:「可是女郎過來了?」
仆從們雖然行禮被中途制止,但一瞬間的動靜變化還是沒能逃過搖金的余光。
李潼認命地走了進去。
見到自家女郎,搖金忍不住在心底嘆氣。
她好不容易將常郎君拐回去,女郎倒好,跟著人去一趟滎陽,竟把人給看丟了,且躲在常娘子這里不敢回家。
「女郎這兩日收拾一下,隨婢子回宣州吧。」
「可是……常妹妹這里還需要我呢!」李潼急中生智地看向常歲寧。
常歲寧一時沒能跟上她的智慧,拿尋求默契的眼神望著李潼——怎么個需要?不然給點提示呢?
「我今早聽說,常妹妹打算讓江都各商號行當,各選出一位話事人,來與官府共商復通商道之策!」李潼正色道:「那些個商戶,雖然如今亟需幫扶,但商人女干猾,誰能保證他們沒有借機索取更多利益的心思?」
「許多門道,外行人俱是不知的,很容易被他們糊弄住!」李潼說話間,往常歲寧身邊一站,自薦道:「我別的本領沒有,但生在宣州養在宣州,這些年也沒少和那些大商號打交道,幫常妹妹把個關,出出主意還是足夠的!」
搖金一時無言,女郎這話倒是不假。
她們大長公主府上自然養不出一無是處的女郎,各人所擅不同,她家女郎看似性子跳脫,但治家理賬是一把好手,這兩年也已能試著獨當一面同宣州各大商戶斡旋。
但殿下也說了,女郎向下經歷不足,缺少一些向下的磨練。
女郎在去往滎陽的路上,「成為災民」的事跡已傳回了府中,搖金只覺自家殿下所言果然在理,女郎看得破那些錦衣商賈的把戲,卻看不穿那些淳樸可憐的災民。
而現如今放眼江都之地,需要重建的不單是秩序,更有人性,于女郎而言,倒也的確是個歷練的圣地。
見常歲寧也幫著李潼說話,很不吝于表達對李潼的需要,搖金便有些動搖。
常歲寧當然愿意幫李潼阿姊——試想一下,日后她若再想開口向大長公主借錢,有李潼阿姊這條橋梁在此,豈不方便得多?
搖金唯有無奈道:「先待婢子回到宣州之后,向殿下請示一番再說。」
橫豎江都與宣州相隔也不算遠,幾日路程而已,殿下若不同意,她再來抓人不遲。
幾人在廳中說著話,很快,特意整理了儀容的王長史也來拜見。
不同于其他官員,長史身為刺史府佐官,很大程度上代表著刺史的意旨。王長史想著,自家刺史大人年輕氣盛,不擅長倒貼討好這種事,那便放著他來。
王長史做好了倒貼的準備,卻發覺宣安大長公主府上來人同他家刺史大人相處甚是融洽,一問才知,雙方早有交集,只是不便于外人道也。
緊接著,王長史又知曉了李潼的身份,便更是大喜,于內心暗暗牟足了勁兒,決心要使出渾身解數招待好這位金山女郎。
讓人送了搖金暫時去歇息后,王長史陪著常歲寧往書房去,路上,常歲寧忽然想到一件事:「說來,長史是不是漏掉了一件事……長史是否還需代圣人考問于我?」
歷來,大盛凡任刺史之職者,皆需經天子親自考問,通過者方可領職上任。
常歲寧情況特殊,未及入京,按說便該由長史來代替完成此事。
王長史恍然一拍額頭,是啊,按說刺史大人還需要通過考問之后,他才能交付公務的。
可昨日這位刺史大人上來便大肆料理起了公務,根本沒給人反應的機會,昨日在場的官員們也沒人敢吭聲。
此時說起此事,王長史失笑搖頭:「不考也罷,您又何須下官來考呢。」
「可長史總要給朝廷答復
的——」
「這個簡單……」王長史很上道,小聲道:「回頭下官都給您記個甲上最優,讓人送回京師便是……」
常歲寧滿意點頭:「那便辛苦長史了。」
王長史客氣了一番后,斟酌著問:「說來,下官倒十分好奇,大人這般熟悉地方事務,又兼此一身治下之能……不知俱是從何處習來的?」
「這些么……大多是同老師學來的。」常歲寧隨口道。
老師啊。
王長史會意點頭:「是,喬祭酒如今雖居祭酒之職,但曾也是先太子殿下麾下第一謀士,又是狀元出身……說來,如今倒是屈才了。」
「倒也不算屈才。」常歲寧與他隨口閑扯著:「橫豎祭酒也只是他的副業,主業是釣魚來著。」
王長史拈須笑起來,點頭稱是,但內心仍是對喬祭酒刮目相看,有些人看起來不聲不響,卻偷摸教出了這樣出色的學生來,實在叫人意外。
是夜,同常歲寧長談罷半日的王長史,感觸更深幾許,不禁提筆給太傅寫信。
信的前半部分表達了對刺史大人的驚艷之情,后半部分則大肆稱贊喬央,再三驚嘆「喬祭酒教導過分有方」。
在信上大肆抒發罷,王長史才得以心情愉悅地寬衣睡下。
接下來數日,即將歸京的肖旻大軍之中,就「誰走誰留」一事上,出現了一些分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