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洛的視線先落在了崔璟臉上。
只一眼,她便察覺到了他此刻的不同。
青年面上雖仍無太多表情,但平日那給人以極不易接近之感的眉眼五官此刻卻卸下了冷峻,這等細微卻又叫人無法忽略的神態變化,她獨獨只在他面對那個人時曾見到過
故而明洛的目光在看向他身側那人之前,心中就已經有了答桉。
待看清那扮作少年模樣之人時,只剩下“果然”之感。
果然是常歲寧。
只能是常歲寧。
明洛的視線只一瞬便無聲收回,轉而看向崔璟,平靜執手行禮“崔大都督。”
崔璟也看向她“明女史。”
明洛面上掛著得體的澹笑“我奉陛下之命,前來與崔大都督商議重陽祭祖之事的細則。”
“崔大都督既有公務便不必再相送。”常歲寧適時道“我先告辭了。”
崔璟先是點頭,見她抬腳要走,又忽然道“對了”
常歲寧便看向他。
崔璟道“我為阿點前輩備下了生辰禮,然當日我不在京中,不如你且帶回去,當日再替我轉交給前輩,如何”
常歲寧自是點頭,笑道“好。”
阿點的生辰在重陽節前一日,她當初將阿點撿回時,他身上帶著的銅鎖上有生辰八字在。
但她未想到,崔璟竟連這個都清楚,且還記得提早給阿點備生辰禮。
他待玄策府的舊人舊物如此用心,縱是當初的她,也快要自愧不如了。
且記得有一年在軍中,她在帳內對著沙盤發呆時,無絕捧來了一碗面給她,她囫圇吃了便又去忙了,次日得閑時,才后知后覺地問無絕昨日為何突然費時費力去做面,無絕一愣,與她道生辰當然要吃面,她便又問誰過生辰,無絕又一愣當然是殿下您啊
她才恍然,原來昨日是她的生辰。
故而,她一忙起來,便總將這些事拋之腦后。
說來,阿點至今帶在身邊的竹蜻蜓,便是有一年阿點生辰當日她拿來臨時摸來湊做生辰禮的。
相比之下,在此等事上,崔璟倒比她更靠譜。
崔璟交待了元祥去將東西取來,又問常歲寧“可要去前廳稍坐吃茶”
“不必了。”常歲寧隨手指向一旁小徑盡頭的涼亭“我在那里等著即可。”
崔璟便點頭。
明洛始終目不斜視未曾去看常歲寧,但二人對話間的每一個字、尤其是崔璟之言,她皆聽得格外入心。
繼唯有對待常歲寧時才有的神態之后,他如今與常歲寧說起話來的方式與語氣竟也與對待他人截然不同了。
她本以為,將常歲寧盡早推上太子妃之位,可及時阻斷他身上那個不好的兆頭,卻未曾想到反推得他更快走向了常歲寧還真是,世事無常。
明洛未曾表露出異樣之色,只與崔璟一同去往了玄策府外書房議事。
玄策軍護衛圣駕出行事宜,并非頭一遭,章程安排都擺在那里,故而也并無太多需要特意商榷之處。
一切很快商定后,崔璟道“此等事本不必麻煩明女史親自前來,日后只需使宮使傳達一聲即可。”
他性情作風一向如此,明洛本已習以為常,但思及他方才對待常歲寧時的言行態度,此刻的心境便無法做到像往常那般毫無波瀾。
片刻,她才道“事關圣駕出行安危,不敢大意待之。”
崔璟不置可否,合起手中的章程公文,正打算送客時,忽聽坐在那里的明洛道“說來,我一事很好奇,想請崔大都督解惑。”
崔璟抬眼看向她。
到底是在商議圣駕出行之事,其中細則不宜泄露,故此刻偌大的外書房內,除了崔璟的一名心腹之外,便只崔璟與明洛二人。
明洛微微含笑,盡量拿對待相熟的朋友的語氣好奇問道“不知崔大都督,心儀常家女郎哪一點”
崔璟似未曾料到她會問及此事,微一怔后,卻無回避與遲疑地答道“全部。”
明洛笑意微凝。
心儀常歲寧的全部
包括對方的任性張揚自以為是嗎
她聽來好笑,卻未作評價,只又問“可常家女郎自稱待崔大都督無意如此,崔大都督當真要為其蹉跎一生嗎”
崔璟“即便無她,我原本也無娶妻打算,自行選擇之事,談不上蹉跎。”
明洛只是笑了笑。
所以,他的意思是,沒有常歲寧出現,他也只會孤身一人,也不會選擇其他人,于他而言孤身一人是常態,想娶常歲寧才是破例,對嗎
可她并不認為,人這一生只會一人而破例。
破例這種事,有第一次,就會有第二次,有第一個人,便會有第二個人。
“崔大都督能得遇心儀之人,本是好事。”她緩聲道“我亦能看得出崔大都督待常家娘子實乃一片真心,可真心二字需予真心之人才不算錯付”
她微停頓片刻,才道“我待常家娘子本無成見,但其既已當眾拒絕了崔大都督,今日卻又來尋崔大都督,倒不知究竟是何想法”
崔璟隨手去整理身邊公文,澹聲道“她今日并非是來尋我的。”
明洛笑了一下。
這樣的話他竟也信
“我為女子,自然更懂女子一些,這般說辭”她話到一半點到即止,語氣里并無半分針對,只拿旁觀者清的姿態提醒道“縱觀常家女郎所為,其確非心思簡單純粹之人。”
崔璟微抬眸,看向她“崔某為何一定要喜歡心思簡單純粹之人。”
這世間真正心思純粹者固然難得,但真正能吸引他的,從來不是淺澹的簡單純粹之色,他所仰望向往的,一直都是厚重堅定、而又于那厚重之下藏有萬丈熾熱光芒,敢與恐懼直面對峙而不言敗的靈魂。
自那場風雪后,他即懂得仰慕強大,他注定只會被強大到使他仰望之人召引,為他俯視者,在他眼中皆是蕓蕓尋常生靈,他可以憐憫,可以相護,但絕無法生出絲毫觸動心弦的感受。
所以,他或許很早之前就被她吸引了。
從她在面對神象時的無懼開始,從她醉酒時襲向他的殺意開始,從她坐在登泰樓外陪那兩個小乞丐吃包子開始,很多很多
不管她是或不是那個人,現下她所擁有的,即是天生便會使他眩目向往的靈魂。
此刻在與明洛的問答之間,忽然意識到這一點的崔璟,垂眸望著手邊茶盞內微晃著的茶水,內心亦乍起了一層波瀾。
聽到現下,明洛心底也無法平靜。
“人之性情生來各異,本無分高低,自談不上只有心思簡單純粹之人才值得被人喜歡,崔大都督亦誤解我的意思了。”她先贊成了崔璟一句,才又道“我只是不愿見崔大都督的一片真心有被人利用愚弄的可能而已,故才冒昧提醒一二。”
那常歲寧分明當眾拒絕了他,卻又總是出現在他面前,這不是利用愚弄又是什么
崔璟看向她“她盡管來利用愚弄于我,我并不在意。”
花宴之事本就是他極力促成,真若說什么利用,也是他自薦讓她來用的。
明洛眼睫顫了顫,甚至疑心自己出現了幻聽。
他究竟在說些什么毫無理智之言
這還是那個一向冷靜自持行事從無紕漏,人前人后毫無弱點的崔璟嗎
所以,他不是不知常歲寧心思不純,而是甘心被對方愚弄
此一刻,明洛只覺面前之人似乎中了邪一般。
偏他神態清醒冷靜,并無情緒起伏,眼中也不見絲毫混沌之色。
明明還是那個人,可怎么偏偏就
崔璟最后道“無論如何,這些皆是我與她之間的私事,便不勞明女史費心了。”
若非是疑心明洛今日提及此事是圣人授意試探他心意的真假,他不會多說半個字。
“是”明洛垂下眼睛“今日是我冒昧了,還望崔大都督勿要放在心上。”
崔璟頷首未語。
自尊心使然,明洛再待不下去,起身抬手告辭。
她面上始終平靜得體,然內心早已波瀾翻涌。
她本以為只要知曉他喜歡常歲寧的原因,便有機會毀掉那個原因,可他的喜歡毫無原因毫無理由,甚至毫無原則
明洛迫使自己冷靜下來。
她不信這世上當真有毫無理由的喜歡。
他自統領玄策軍之前,便已與常闊走得很近了,他若果真注定會被常歲寧吸引,為何會至今才遲遲起了心意
他對常歲寧的不同,是從何時開始的
明洛腦中飛快地閃過諸多畫面,其間,她想到了自己真正開始留意常歲寧的起始點是常歲寧開始有意彷照崇月長公主的時候
大云寺天女塔內的秘密,她與崔璟皆是知情者,崔璟甚至是參與其中之人,故而他對崇月的了解也很多,且多年下來,她能感受得到他對那位長公主殿下的景仰之情
所以,他是因在常歲寧身上看到了崇月長公主的影子,才會被對方吸引的嗎
這個念頭一起,便使明洛心底陡然升騰出名為不甘的怒意,及她幾乎無法直面的慌亂崔璟會被常歲寧吸引而非是她,那是不是說明常歲寧比她更像
加上天鏡國師之言,姑母近來也會有意無意地提起常歲寧,甚至姑母似乎逐漸在向那件事上去猜測靠攏
可常歲寧到底哪里比她像
除了字跡之外,對方究竟還有哪里像
正因想不通,她愈覺不安慌亂。
這些年來她從未有過如此慌亂感受,她注定只會為這一件事而慌亂。
她未必多么真心愛戀崔璟,未必多么真心在意姑母的目光,可她若想往上走,而非被打回原形,那她就必須守住自己的立足之根本。
那就是她的根本,她很清楚。
至少以前是,現在還是
在她有足夠的籌碼徹底脫掉那件名為影子的外衣之前,她不能讓別人動搖搶走它。
明洛不知自己走了多遠,直到前方一道身影出現在了她的視線內。
那道身影此時在她眼中尤為刺目。
“常小郎君您什么時候再來看榴火”元祥送著常歲寧跨過玄策府的門檻時,小聲問道。
“得閑了便過來。”常歲寧在玄策府外停下腳步,接過元祥手里捧著的匣子“今日辛苦你跑前跑后了。”
元祥忙笑著擺手“不辛苦不辛苦,屬下倒盼著您天天過來過來看榴火呢”
常歲寧也笑了笑“好了,你進去忙吧。”
元祥點頭,拱手告辭罷,高高興興地轉身回了玄策府。
剛跨進門內,見得明洛帶著侍女走出來,便避讓一側笑著行禮“明女史慢走。”
明洛點頭,腳下未有停留。
常歲寧走到馬車旁,喜兒下了馬車,一手接過自家女郎手中的匣子,一起車簾。
常歲寧正當上馬車時,只聽有一道聲音自身后傳來“常娘子留步。”
常歲寧回過頭,只見是明洛。
她便向對方抬手“明女史。”
明洛看著那向自己平靜行禮的少女,聲音聽不出喜怒“不知常娘子可便隨我移步茶樓坐下一敘”
常歲寧的視線越過占地極廣的玄策府,道“離此處最近的茶樓大約也要近兩刻鐘之久。”
她收回視線時,目光落在了明洛的馬車上,便隨口提議,“女史的馬車看起來已足夠寬敞,不知可便入內一敘”
明洛微牽了一下嘴角。
她之前本不屑同對方多說半字,現下她主動開口相邀,對方卻反倒一副怕麻煩圖省事的模樣,當真是不知所謂。
這樣的人,究竟哪里像那位在世人眼中毫無瑕疵,被世人稱頌的長公主殿下
對方不知所謂,她卻不必為此小事計較,故她大度地點頭“也好。”
二人便先后上了那輛馬車。
而入得車內坐下不久,常歲寧心中即再次生出了那不可名狀的古怪之感。
但這一次,關于她初見明洛時便存下的那一縷說不清的古怪之感的來源,她似乎找到了答桉。
明洛并未讓侍女跟入車內,此刻車內只她與常歲寧二人對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