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孩子去找已故的阿娘這得是怎么個找法兒
總不能是殉葬吧
金副將被這個猜想嚇得一個激靈。
縱然大將軍即將身涉險境,那他也忍不住要說道兩句了為人父母,哪有這么對待孩子的
“他娘沒死。”常闊及時切斷下屬的“說道”,冷哼著道“活得滋潤著呢。”
金副將驀地瞪大了眼睛。
歲安郎君的阿娘沒死
那為何大將軍要對外宣稱喪妻
莫非是對方的身份不宜見光
總不能是有夫之婦吧
金副將的腦子都要冒出火花了,面對自家大將軍口中的“后事”,心態已從“屬下一個字都不想聽”,轉變成了“求您再多說兩句吧”
眼看常闊要往外走去,金副將趕忙跟上兩步,低聲問道“大將軍此事您能否再明言一些”
見常闊扭頭看來,金副將忙解釋道“如此大事,單憑這一枚玉佩,若連個名姓都沒有,屬下擔心郎君會無從找起”
總之不是他想聽,是歲安郎君需要
常闊冷哼一聲“這個不用你來操心,只要我前腳一死,那女人必然后腳便要敲鑼打鼓接她兒子回去。”
他道“我之所以留下這枚玉佩和這句話,只是當爹的,想親口給那臭小子一個交代,也好叫他心中有個分辨。”
金副將欲言又止,神情痛苦,只覺同時有兩道重刑加身。
一是擔心大將軍的安危,二是惦記大將軍的秘密。
但大將軍不想明言,如此關頭,他若再追問,那就不禮貌了。
金副將唯有死死壓下心底的求知欲,將那枚玉佩貼身妥善藏好,并下定決心一定要好好活下去,來日方能將東西交到歲安郎君手中,不負大將軍所托。
思及此,金副將神思一滯,忽而抬頭看向前方那盔甲加身,腳步微跛的背影。
所以,大將軍選擇將此物托付給他,會不會就是為了給他一個活下去的念想,以免他之后眼見大將軍出事,情緒失控之下會失去求生欲
金副將驟然紅了眼角。
阿點等人,都早早地等在了船艙外。
“常叔,待會兒我會盯緊他們的,免得他們暗中干壞事”阿點眼眶紅紅的,聲音和神態都有些緊繃,約是夜里擔心到沒能睡好。
“好孩子。”常闊笑著點頭,抬頭摸了摸阿點高高的頭頂“別怕,這一戰,我們一定輸不了。”
他沒說自己一定不會出事,但他確信,此一戰不會輸。
他是這樣和阿點說的,也是這樣和眾將士們說的
主將戰船處在中間位置,此刻隨著常闊走出來,四面戰船上守著的士兵,皆朝常闊行禮,口中喊著“大將軍”
常闊的視線一點點環視著那些或老成或年少的臉龐。
此刻晨霧濃重,唯有人氣聚集之處可驅散一二。空氣中彌漫著的不安卻比晨霧更加濃重,且難以被驅散。
濕寒的濃霧伴隨著咸濕的海風,侵入每個人心頭,像是在時刻提醒著他們,此處不是他們所熟悉的戰場,這片陌生的海面上,隱藏著太多讓他們難以應對的兇險和殺機。
同袍的慘死,倭軍在海面上的有恃無恐和囂張嘴臉種種所見,都在愈發加重他們內心深處本能的恐懼。
而現如今,常大將軍也要被迫與藤原麻呂“比試”,萬一大將軍不敵
忐忑與恐慌在無聲蔓延。
常闊感受得到這一切,而他有義務消解這一切。
但他不曾粉飾危機,篤言自己一定能全身而退,而是直言道“今日,老夫縱死于藤原麻呂刀下,卻也絕不代表我大盛要屈于倭人之下”
“自古以來,為抗擊欲亡我華夏之異賊,殉身的英雄好漢數不勝數,昔日他們可以死,今日我常闊亦可死”
常闊面容肅正,聲音高昂有力“我縱死,然抗敵之志不滅”
聽著這近乎悲壯之言,四下有將士們微紅了眼睛,都下意識地攥緊了手中刀劍。
緊接著,又聽那道聲音斬釘截鐵地道“你們要記住,今日即便我死了,卻也還有主帥在”
四下眾將士神情顫動,主帥會出現在此處嗎
他們都說潤州形勢也很艱難,主帥根本無法脫身,倭賊先攻襲潤州,為的就是拖住主帥和更多兵力。
“主帥絕不會置江都與爾等不顧”常闊的聲音更高了幾分“老夫向你們立誓保證,三日之內,主帥必會趕到”
四下突然喧囂起來,像是被一把火點燃,火光轟然蔓延,驅散著空氣中的寒潮。
三日內,主帥當真能趕回來
有士兵一手攥著武器,另只手下意識地握緊了腰間拿紅繩綁著的銅錢,眼底涌起一絲希望。
“世人有言,我常闊之女常歲寧乃將星轉世,為救世而來。我自己的女兒我比旁人更清楚,而我亦認定,此言非虛”常闊毫不掩飾語氣里的篤定“自揚言七十三日殺徐賊始,她凡行事之前,百官世人皆道不能然而,她凡承諾之事,縱無人看好,她卻從未食言”
“事事皆可證明,她就是能為常人所不能”
“這一次,她既然說過,只要她在一日,絕不會叫倭賊犯境半步”常闊一字一頓,近乎用最大的聲音道“那么,她定然也能做到”
“爾等要做的,便是在主帥歸來之前,守好這片海域,不要敗了氣勢”竭力高聲之下,常闊紅了脖子和臉龐,眼眶眼珠也在泛紅“都聽清楚了嗎”
“是”
眾將士們齊聲高呼,舉著手中長槍刀劍相應。
有將軍屈一膝沖常闊跪下,啞著聲音大聲地道“末將同大將軍保證,定率部下死守此處,恭候主帥至最后一刻”
其他將領也紛紛跪下表態,立誓必會死守這片海域,絕不后退半步。
常闊眼角泛起一絲淚光,定聲道了個“好”
如此便夠了。
他可以死,但他的死,絕不可擊垮士氣。
他務必要將士們盡可能地撐住這口氣,等候殿下趕來。
這已是他所能做的一切了。
前方的船只緩緩向兩側避開,讓開了一條水路,常闊立在戰船上方,往前方倭軍所在駛去。
此艘戰船兩側,無數道將士們的視線,皆在注視著船頭上方的那道威嚴不可侵犯的身影。
“該交人了”前方,站了一夜的何武虎讓人將船駛得更近,沖對面的倭軍道。
那些倭軍得了指令,便將余下的俘虜都拖拽起來,在何武虎的船只還未能完全上前時,就粗暴地將一群俘虜或推或踢了出去,郝浣等人連忙伸手去接人,但還是有幾人從兩船的縫隙中掉進了海里。
看著那幾人在冰涼的海水中狼狽掙扎,那些倭兵們發出惡劣戲弄的笑聲。
何武虎咬牙切齒地罵了句“狗日的玩意兒”
跪了一夜,渾身僵硬,手上的繩子還未被解開的薺菜也險些被推落水中,幸而郝浣及時將她拉住。
水中的同伴被拽了上來,余下的也都順利上了船,何武虎趕忙讓人為他們松綁。
船只往后側方駛去,見到逆行向前的大船,一名被俘虜的士兵立刻紅了眼睛“都是我們沒用,拖累了常大將軍”
“行了拿出氣勢來,多殺幾個倭賊,比什么都強”何武虎悶著聲音道。
薺菜看向那艘戰船,心中也盡是擔憂她已不指望神佛保佑,她只盼著大人能盡快趕回來才好。
藤原麻呂的戰船也從倭軍船隊中行駛而出。
最后,他與常闊踏上了同一艘被清空過的老舊戰船,此處,便是他們今日比試的“擂臺”。
此一艘戰船橫向錨泊于海面之上,二人于船頭對面而立,身后各自是自己的大軍與排列整齊的戰船。
“常大將軍,這么多年過去,終于有機會與您當面敘舊了。”
藤原麻呂臉上含著笑意,拿稱得上標準的大盛官話說道。
他手中握著倭刀,穿著寬大的武士袍,腳下踩著木屐,看起來就像是和熟人友好切磋那般隨意。
可他對面站著的不是友人,而是身披甲胄的敵方將軍,藤原麻呂如此姿態,便顯出了傲慢輕蔑之氣。
“沒想到你還活著。”常闊看著面前之人那只殘缺的眼睛,道“禍害遺千年,這話果然不假。”
藤原麻呂不怒反笑,他的笑聲甚至稱得上愉悅,并道“我很喜歡你們大盛的語言,通俗,深刻,那些傳世的詩文更是璀璨而妙不可言。”
他的眼中有著不加掩飾的向往與野心“豐茂的土地,才能滋養出如此之多,璀璨的寶物。”
常闊冷笑道“然而德不配位,必有災殃。我華夏之地誕育瑰寶無數,卻非負德背義的蠻劣之族可以占有”
“常大將軍,真理并不在您口中,而在你我刀下。”藤原麻呂說著,微側身,抬手揮袖望向身后船體,忽然問“常大將軍可還記得這艘船嗎”
他拿追憶的語氣道“當年,我就是在這艘船上,不慎敗于貴國皇太子手下”
他微仰首,看向頭頂霧氣濁濁的晨空,雙手微抬起“幸而天不亡我”
語落,他拿握刀的那只手,指向常闊腳下所在的位置,猙獰的面孔上蕩起令人悚然的笑意“當年,也是在這艘船上,常大將軍遙遙見到了同袍手足最后一面。”
常闊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見腳下的船板上,似乎還浸染著晦暗難除的陳年血跡。
“時隔太久,我已記不得那名鐵骨錚錚的英雄姓甚名誰了,但常大將軍必然記得”藤原麻呂笑著問“故友英靈在此,常大將軍此刻站在此處,可覺得親切嗎”
常闊無聲攥緊了十指,片刻,抬起頭來,卻不見太多情緒外露之色,只定聲道“看來藤原將軍倒是念舊之人。那么,今日選在這艘船上,是想再敗一次嗎”
藤原笑了一聲“那就要看常大將軍您的本領了。”
“如此,老夫定當盡力而為,不叫異族來客抱憾而歸”常闊話音落,手中大刀猛地頓落于身側船板之上,提步之際,而又猛地拔起,掠起兇悍刀氣,向藤原攻去。
藤原臉色一收,眉眼涌現洶涌殺意,連連后退數步,避開常闊的攻勢,同時拔出手中鍛造鋒利的倭刀。
二人正面過下十數招,常闊尚不見處于下風之勢。
藤原麻呂眼神微變,手中攻勢愈發密集。
二人身后的戰船上,各自有擂鼓助陣之音響起,代表著大盛與倭國的戰旗,拂動于霧氣之中,似要直入云霄。
藤原麻呂再次逼近常闊,抬手揮刀。
常闊雙手握刀,格擋之際,藤原麻呂另只手中忽然滑出一柄短刀。
常闊臉色一變,仰身往后躲避,率先避開要害,然而那柄短刀卻被藤原麻呂壓低,猛地送入了他的右腿血肉之中。
那柄短刀鋒利至今,且與尋常刀身不同,形狀如尖錐,破開血肉之后,便直入腿骨
常闊疼得臉頰胡須抽動,本就不便的右腿幾近難以站立,他拿斬岫猛地震開藤原麻呂,勉強后撤數步后,右腿到底不受控制地跪了下去。
常闊咬著牙,一聲悶哼也不曾發出,猛地將那柄深深刺入腿骨中的短刀拔出。
而這短短瞬間,藤原麻呂已經再次攻來,那柄長刀眼看便要落在常闊頭頂。
常闊眼神驟變,雙手舉刀擋在頭頂,巨大的沖力壓迫之下,他的另一只腿也跪了下去。
此刻他這一命,是斬岫給的。
但凡換一把刀,都沒可能擋得下這一擊。
而斬岫是殿下贈予他的
他務必要用這把殿下所贈寶刀,再拖延得久一些
“倭賊鼠輩,安能殺我”
常闊忽然猛喝一聲,周身猛地爆發出一股猛力,托著斬岫竭力站起身來,硬生生地逼開了藤原的刀。
藤原麻呂被逼退數步,常闊也往后退開,腳步踉蹌數下,將斬岫拄在身前,才勉強穩住身形,嘴角則有鮮血溢出。
“常大將軍,寶刀未老”藤原麻呂改為雙手握刀,嘴角掠出兇狠的笑意“但看來,也僅止于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