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歲寧問出這句話的間隙,思緒已飛快轉了一圈。
會是應國公夫人昌氏下的手嗎
按說不會。
解氏已將此過悉數擔下,那位圣人先前對解氏的處罰也意味著此事就此了結而拋開這些不說,如昌氏此等多年精于陰私手段者,會在一個小小的吳林身上留下把柄的可能微乎其微。
所以,這滅口之舉,是沒有必要的,甚至只會弄巧成拙,一個不慎便會延伸出新的麻煩。
但以上也只是基于常理推測而已,具體如何還要聽罷吳林的死因再做判斷。
“聽說是病死的。”常歲安的聲音更低了。
常歲寧正色問“什么病”
對上妹妹那雙認真的眼睛,常歲安的眼神閃躲了一下,言辭也吞吐起來“聽說聽說是不治之癥。”
常歲寧“”
果真是聽君一席話如聽一席話。
而結合先前所聞,她也大致有了察覺,遂問“花柳病”
常歲安一雙銅鈴般的眼睛險些奪眶而出。
妹妹又懂了
但見妹妹面不改色,他也只能強作鎮定“是據說是由此病引發了什么風疾,人是在離并州五百里外的一座花樓里死的。”
常歲寧了然。
花柳病尋常不會要人命,但此病若嚴重了,便會引發其它急癥。
但她還是多問了一句“確定不是人為”
常歲安點頭“有人當場便報了官,當地官府是請了仵作來驗尸的阿爹派去的人托了關系去衙門查看了那驗尸卷宗詳細,確是病發而死無誤,看起來并無異樣。”
常歲寧會意,未再多問。
退一步說,縱然是有萬中之一人為的可能,但做得如此干凈,也查不出什么來了。
且老常派去查探此事的人必不會是粗心大意之輩,凡有可疑處定會繼續探查,既帶回了如此消息,那吳林應的確就是病發而死了。
“興許這便是報應。”常歲安憤憤地道“但還是便宜他了。”
常歲寧“嗯”了一聲“死便死了吧,死了倒也省事。”
本也未報此人能派上什么用場的希望,之所以去抓人,一是這口氣要出,二是以防此人日后再惹出什么對常家不利的禍事來。
此時無需老常動手,人自死了,倒也干凈。
兄妹二人就此按下此事不再多提,常歲安只最后與妹妹保證,日后必會替她討回與應國公府的這筆賬。
少年人的保證不是虛無縹緲,只在嘴上隨口一說而已,而是由此自省,繼而做出了一個決定。
“寧寧,我想從軍。”兄妹二人坐下后,常歲安正色說起了自己的想法。
“從軍”常歲寧有些意外,她此前從未聽常歲安提出過此事。
少年人點頭,是決心已下的模樣“我已想了很久了。”
“阿爹是否同意”
“阿爹說讓我自己想清楚即可,他不會阻攔我。”
常闊待這唯一的兒子表面看似嫌棄了些,但實則一直稱得上尊重孩子的想法,他不曾因自己是軍武出身,便認為兒子也一定要從軍,務必承繼他的衣缽。也不曾因只這么一個兒子,出于護子心切而對其諸般限制約束。
“那阿兄如今是想清楚了”
“是。”常歲安道“我想投玄策軍,進前軍營。”
“玄策軍選征新兵,是要經過一番篩選的。”常歲寧看著兄長,道“以兄長的資質及阿爹與玄策軍的淵源,阿兄想入玄策府并非難事”
她提醒道“但前軍營卻不是那么好進的。”
玄策軍中,分前、后、左、右、中軍五營,而作為沖鋒陷陣時,在最前方開路的精銳勇猛之部,凡編入前軍營的士兵,無不是精銳中的精銳。
想要入玄策軍前軍營,需要經過層層嚴苛的選拔。
且前軍營員額固定,若無傷病者退下來,便暫時不會提拔新人入營。
“這些我都知道,我會盡力一試的”常歲安道。
“可是待在前軍營很危險的”阿點在旁問“小歲安,你不怕嗎”
“凡是從軍打仗,哪有不危險的”常歲安道“這數年來大盛各處戰事頻起,就連阿爹這久不打仗之人也要上陣領兵,可見大盛正是用人之際,而總要有人去擔這危險,為何不能是我呢”
常歲寧看著那少年郎。
她就說,阿兄有顆赤子之心。
這樣的赤子之心總是珍貴且叫人敬佩的。
對上妹妹的眼睛,少年人又有些赧然地笑了笑“況且我也是真的想建功立業。”
也并非全然出于報效大盛之心。
阿爹的驃騎大將軍之職如今只是武將虛銜而已,自十二年前阿爹違反朝廷之令砍了北狄可汗的頭,又落下傷殘之后,便被卸下了玄策軍統領之職,手中早無實權在了。
雖說憑著阿爹的過往功勛與俸祿家產,也足夠他們一家衣食無憂了,可這些時日他忽然發現,其實這遠遠不夠
他想有朝一日可以憑借自身能力,保護阿爹,保護妹妹那種不管是誰欺負了妹妹,他都能直接打上門去的保護
少年人的想法是有些天真的,但也是熱烈堅定的。
后面的這些話他并沒有說出口,他不愿妹妹聽了心有負擔,但常歲寧已從他的眼中讀懂了那份保護。
這樣渴望快些擁有保護家人的能力的迫切心情,她也曾有過。
那正也是她當初選擇從軍的初衷。
她留意到少年人方才提及建功立業時的羞赧之色,此時便道“想要建功立業也并非是為報效之心不純,以交付性命作為條件,在戰場上憑借己能以血肉博得回報,這是應當的,也是堂堂正正值得褒揚的”
聽她如此說,常歲安一怔之后,那些許局促之感便也消失了。
又聽妹妹接著說道“玄策軍應是每年于秋后征召新兵,剩下的時間不多了,阿兄既志在前軍營,那可要好好準備了。”
“嗯,我會的”常歲安重重點頭應下,旋即有些好奇地看著妹妹。
“不過話說回來,寧寧,你怎對玄策軍征兵之事了解得這般清楚”
常歲寧剛要隨口編個什么來應對時,只聽常歲安自行道“寧寧,你該不會也想過要進玄策軍吧”
常歲寧樂得輕松地點頭“對。”
她看起來有些失落地道“可玄策軍不征召女子。”
常歲安便手忙腳亂地安慰妹妹一番。
同時在心中驚嘆原來妹妹真的想過要做女將軍
聽了兄長諸多安慰的常歲寧笑了笑“或許他們以后會愿意征召女子的。”
常歲安當即贊成點頭。
沒錯,規矩是死的,但妹妹是活的咳,但妹妹是活生生的奇才
“那我便先去探一探路好了”少年人信心滿滿,又多了一份動力。
常歲寧欣然點頭“好啊。”
“那我陪阿兄去演武場練槍吧。”少女起身,道“想要入前軍營,長槍是必考之項。”
“好”
“我也去”阿點將最后一塊點心塞進嘴巴里,趕忙跟上。
七月流火,天氣轉涼。
近來,京中無論官媒還是私媒,凡是叫得上名號的冰人們皆忙得不可開交。
圣人欲辦中秋花宴,借此花宴擇選太子妃的消息不脛而走,一些無意攪入這爭權漩渦的人家,便打算在宮中的花帖送達之前,替女兒物色一樁好親事趁早定下來。
或是本已物色好的人家,便在此時加緊了定親之事。
有這般想法且付諸行動的原本只是少數而已,但一些有兒子的人家,抱著好女郎不多,不趁早下手怕是就被人定光了的想法,一來二去的,竟帶起了議親的風氣來。
以至于有的沒的,都來摻一腳湊熱鬧。
譬如這一日,國子監喬祭酒的居所內,也來了一位冰人。
這兩年登門議親的不在少數,到底許多人都知道喬祭酒家中有一位樣貌堂堂品行端正,頗有前途的好兒郎。
但叫喬家人意外的是,此次登門的冰人卻非是為喬玉柏而來,而是想替城中縣令之子求娶喬家女郎。
“是上門向妹妹提親的”
正午時分,各學館散學后,喬玉柏回來取一本書,身后跟著個崔瑯。
見那喬家仆從點了頭,崔瑯忙問“喬兄不去看看嗎”
喬玉柏有些猶豫“是否有些不妥”
到底是母親在與媒婆說話,他一個男子突然過去,會叫人覺得失禮吧
“無妨,應是在前堂說話,咱們去堂后偷聽一聽不就成了”崔瑯提議。
“這”喬玉柏嘆為觀止,崔六郎解決不妥的法子,竟然是提出一個更不妥的建議。
“家中妹妹議親,做阿兄的豈能不幫著把關呢”
崔瑯不由分說,拉著喬玉柏就走。
堂內,祭酒夫人王氏面上的笑意已要維持不住“您的意思是指,這位郎君的腦子生來即與常人有異”
她問的含蓄,實則卻聽懂了,這位所謂知縣家的郎君,是個癡傻的。
媒人嘆息一聲“是因早產之故”
又道“但也并非什么都不分,與喬娘子的行動不便不同,這位郎君的日常飲食皆可自理,乍一瞧與正常人也無太大分別的”
“這位大人是咱們萬年縣新上任的縣令,日后也是前途無量的家中本也富庶,喬娘子若嫁過去,日后是不必擔心會被虧待的。”
見王氏面色不對,她又勸道“到底喬娘子這眼疾也是沒法子的事,總要尋個夫家照料著,待日后有了兒女,這后半生便能有著落了不是”
隔間的屏風后,喬玉綿聽得此言,再難忍心中酸楚,忽然起身跑了出去。
她是往后院而去,未經過前堂,這番動靜便并未被王氏和那媒人知曉。
她一直聽著那媒人之言,心中早已不是滋味,方才便借口覺得冷,讓女使小秋回去取披風,將人支開了。
被崔瑯拉著在堂后偷聽的喬玉柏快步走進了堂中,也顧不上什么失禮與否了,抬手便請那媒人離去“舍妹如今無意議親,還請回吧。”
正要跟進去口吐芬芳的崔瑯,余光瞥見那小跑著離開的丁香色身影,不由一愣“喬娘子”
她都聽到了
可她又看不著路,跑那么快作甚
崔瑯趕忙追了上去。
喬玉綿憑著腦海里的記憶跑了一小段路后,腳下一絆跌了一跤,起身后仍自顧往前走去。
這時忽有緊張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喬娘子快停下,前面可就是荷塘了”
聽清了來人是誰,喬玉綿立時局促起來,也不敢再往前走,只能側過身去擦眼淚。
崔瑯忙走了過來“喬娘子方才可是摔著了”
“無無礙。”喬玉綿將眼淚忍回,不想在人前出丑。
崔瑯嘆氣道“喬娘子莫要聽那媒人亂說,這些人十句話里有一個字是真的都是稀奇事了。”
喬玉綿一愣“崔六郎都聽到了”
崔瑯笑著撓了下頭“我與喬兄剛巧路過”
喬玉綿微低下頭去“讓崔六郎見笑了。”
崔瑯忙擺手搖頭“豈會”
二人腳下踩著的是河邊的草地,草地相對柔軟,柔軟則意味著安全,這讓喬玉綿下意識地愿意在此停留片刻。
她自語般道“也無怪崔六郎見笑,我自己也覺得怪好笑的,我自有眼疾在,本不該再去挑剔他人,這道理我應該懂的,可不知為何,方才聽了那些話還是”
少女說著,有無助自責的淚珠砸在腳下的草地上。
崔瑯只覺從未這般慌張過,忙道“這與挑剔他人無關,那些話不怪你聽了不舒服,那媒人字字專戳人痛處,實在無禮,這哪里是誠心求娶,分明是刻意壓價”
“壓價”喬玉綿哭意一滯,這話說的,莫非她是貨物嗎
“她就是心知這樁親事不登對,清楚那人根本配不上喬娘子,故而才字字句句提醒喬娘子有眼疾在,這不過是談價手段而已,若喬娘子真聽了進去且放在心上了,那才是傻了呢”
喬玉綿抬手擦著眼淚“這樣么”
“就是如此,喬娘子可莫要上當了。”崔瑯又道“喬娘子恐是不知,那什么萬年縣令之子不單生來癡傻,且惡習頗多,還學人傻呵呵地逛花樓呢,上回我便撞見過”
“”喬玉綿覺得這句里要點太多,一時竟不知說點什么好。
見她神態異樣,崔瑯意識到自己失言,忙就道“不過那已是先前的事了。”
又道“自來了國子監后,我便將以往那些惡習全改了”
喬玉綿聽得臉色微紅他與她說這些作甚呢
但數月相處之下,也算是熟人了,她又忍不住有些好奇“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