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當剪刀當真觸及到皮肉的一瞬間,他的動作卻又頓住,雙手顫顫,如何也下不去手。
他歷來連一只雞也不曾親手殺過,更別說是殺自己了
他不懼死,否則也不會逃也不逃了只是此刻他才知曉,原來想要手刃自身,卻實在不是一件簡單之事。
駱觀臨幾分自恨自嘲地丟了剪刀,而后,他沒有猶豫地踩上了一旁的文椅,伸手抓住早已懸掛在梁上的白綾。
他將白綾套上脖子,顫顫閉上眼睛的一瞬,踩著的文椅被蹬翻在地。
身體陡然懸空,呼吸被掠奪的痛苦頃刻籠罩而至,諸多畫面在他腦海中紛沓而現,從被貶離京,再到結識徐正業
這一切如同一場夢境,夢的開端是月下對飲的暢快淋漓,是要于這渾噩濁世另辟新天地的壯志凌云,是對挽救大廈將崩、重新扶持李氏正統的萬千希冀。
但不知從何時開始,這場夢的顏色變了,從起初他構想中的五彩斑斕,慢慢只剩下了紅與黑,前者是漫天血腥,后者是無邊長夜。
長夜將至,而無人可阻。
他的身體開始本能地掙扎起來,他的眼睛瞪得極大,似仍有一絲不甘,欲從這無邊黑暗中找尋到一絲名為出口的光亮。
忽而,似有風聲至,一縷刺目的雪亮之色隨風從他近乎要裂開的瞳孔中閃過
駱觀臨以為,這當是他臨死前的幻視。
而下一瞬,他忽覺身軀一輕,那被斬斷的白綾失去了掌控他性命的能力。
“撲通”一聲響,駱觀臨墜落撲倒在地。
他耳邊猶在嗡鳴,下意識地抬眼看去,只見前側方掛著的那幅雪月圖上,赫然多了一把雪亮的長劍,劍刃刺入畫幅之中,劍柄之上懸掛著的拿紅繩整齊編著的幾枚銅板,及銅板下方墜著的平安結,猶在輕顫。
是這把劍斬斷了他的白綾
駱觀臨大口呼吸咳嗽著,腦中嗡嗡巨響,幾乎聽不到其它聲音,思緒也尚未有完全歸籠。
他看到一道身影跑了過來,將那劍拔下,雙手捧起。
駱觀臨艱難地支起上半身,轉頭看去。
一名披著甲衣的少年人走了進來,接過那把劍,劍身在少年人手中轉了個方向,看也無需看上一眼,只聽“噌”地一聲,鋒利劍刃便精準無誤地滑入了其另只手握著的劍鞘中。
那少年人看著他,開口竟是慶幸的語氣
“幸而我來得及時,否則便只能替先生收尸哭喪了。”
聽得這道清亮悅耳,分明不似男兒的聲音,駱觀臨心頭意外一震,定定地看向那人“你便是那常歲寧”
“正是。”那少女抬起握著劍的手,與他一禮,竟稱得上客氣地道“歲寧久仰先生大名,幸會。”
她說著,即示意阿澈上前將人扶起。
很快,薺菜便帶著一行二十余名披甲的娘子軍趕到,將此處圍將起來。
駱觀臨一把拂開阿澈,勉強自行坐立,拿嘶啞不清的嗓音道“要殺便殺”
他無比諷刺地道“且拿我這項上人頭去換一個五品官便是”
此前他那篇檄文面世之際,女帝即已昭告四下,獻徐正業首級者授官三品,凡以其它禍首首級獻者,亦可得官五品。
說來,這位寧遠將軍的五品官職,不正是當初殺葛宗換來的么
“我如今軍功充沛,并不缺先生這一顆首級。”常歲寧在一旁的椅中隨意地坐下“否則方才又何必多此一舉救下先生。”
駱觀臨看著那舉手投足間無甚拘束的少女,一字一頓問“所以,你意欲為何”
站在常歲寧身側,手握砍柴刀的薺菜豎眉道“我家將軍于百忙之中救下你,這不是明擺著的嗎要么歸順,要么歸天”
駱觀臨陡然擰眉,他看著常歲寧,而后忽而發出一聲冷笑。
世人口中的將星轉世原來又是一個企圖亂世之輩
果然啊,這世道果然已無可救藥了
可他又有什么資格去指責旁人
他也不過只是一個該死的反賊而已
他嘲諷道“閣下為何會以為,我竟會甘愿歸順一個殺我舊主之人”
“先生都說是舊主了,正所謂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常歲寧語氣和善地道“況且你們不是早已離心分袂了嗎他此行去往洛陽,你卻未曾跟隨,可見已生分歧,因此他死或不死并不緊要,總歸你們二人已然緣盡了。”
“而我今日恰至揚州,先生恰要自縊,我恰及時出現救下了先生”她露出一絲真誠的笑意“可見我與先生之間才是千帆過盡之后,遲來卻天定的緣分。”
駱觀臨嘴角抽搐了一下,如此荒謬之言,偏她說來毫無負擔,實在令他大開眼界“如今駱某總算相信當初那篇七十三日殺徐賊的檄文,的確非是他人代筆了”
她此刻這胡話正說,不吝于往自己臉上貼金之氣,同那篇檄文如出一轍
常歲寧輕點了下頭“說到那檄文,實是受先生所啟,班門弄斧,不及先生萬一。”
彼時她看罷那篇檄文,便生驚艷之情,想著日后若有機會,定要將此人弄到手才好。
是以,常歲寧的態度尤為良好,并不在意臉皮為何物“日后還要仰仗先生多多賜教”
怎么就談上賜教了
駱觀臨面色沉沉,決絕道“駱某無意另投他人,而今只求一死”
常歲寧不贊成地道“實則今日是我生辰,先生切勿再說此等不吉利的話。”
駱觀臨面色一凝“”
誰管今日是不是她的生辰
況且她這一路來,殺的人還少嗎此刻跟他扯什么吉利不吉利
他不欲再與這言行不同常人的少女多言,開始看向左右,欲圖再次謀死之際,卻聽那道聲音問道“真要說起死字,先生方才已算是死了一次,敢問先生瀕死之際,心中當真沒有不甘嗎”
駱觀臨目光一滯。
又聽那聲音接著道“我知道,先生今日不過初次與我相見,你我此前立場對立,先生待我自然也談不上什么好印象。然而,這世間第一眼便看對眼,覺得處處契合的緣分,本就少之又少,縱然是有,大多也是其中一方刻意迎合之下,營造出的陷阱假象”
“”駱觀臨忽覺心口隱隱作痛,死去的回憶如刀,又開始刺向他。
“相比之下,我確信彼此真正相處了解之后的志同道合,才更加牢靠長遠,也更加值得相互交付。”常歲寧誠懇道“所以,先生不試一試,怎知就一定不行呢”
駱觀臨垂著頭,撐在地上的雙手緊緊攥起,冷笑著道“閣下之言,乍然聽來倒是頗具誠意可駱某需要的不是誠意,駱某已無意茍活,將軍多說也是無益。”
常歲寧看著他“所以,先生是不敢嗎”
駱觀臨并不為所動“激將法對將死之人無用。”
常歲寧卻搖了搖頭“我所言不敢,并非是指先生不敢答應我,而是指先生不敢活下去。”
駱觀臨慢慢抬起無力垂著的頭顱看向她。
“先生選錯了人,心中有愧,因而不敢活著去看這世道繼續崩壞。”常歲寧收起了方才的散漫之色“先生一心求死,不是為殉舊主,更不是為殉此城,先生是為殉心中已死之道。”
四目相視間,駱觀臨通紅的眼睛微顫了顫。
“說到此處,先生便不好奇,我為何會如此執著于先生嗎”常歲寧正色道“因為我知曉徐正業之道是爭與毀,而先生之道,是守與救。”
“先生不愿歸順于我,是因在先生眼中,我至多只是第二個徐正業。”常歲寧看著神情一點點變化著的駱觀臨,道“可先生想錯了,我與徐正業不同。正因不同,故我殺他。”
駱觀臨情緒不明地看著那聲音不重,卻字字穩穩砸在他心頭的少女,只聽她最后道
“徐正業不愿做的、做不到的,我可以。”
駱觀臨幾乎是下意識地問“就憑你嗎”
“嗯。”常歲寧神色如常地輕點頭,認真到不像是在自夸“先生,我的優點很多的,我不單擅長殺人,在其它方面也稱得上天賦異稟。”
駱觀臨自嗓子深處擠出了一聲怪笑,他從未從一個人口中聽過如此直白的自夸,她甚至懶得修飾言辭,或以事例來側面烘托,只用最直截了當的話語來稱贊自己。
此刻他在笑對方的天真狂妄,更是在笑自己竟然認真聽對方說了這些懸浮之言倘若對方不是在刻意假裝天真的話。
見他神情不屑,常歲寧便提議“先生若是覺得單憑我不足以成事,那何不一起呢能得先生同行,此行便多一份勝算。”
“”駱觀臨只覺這輩子都沒遇到過此等人,無論你是何態度,她總能再次將話題引回到她的目的之上。
說她狡猾多變,卻又稱得上誠懇禮待。
但思路如此機敏的一個人,他又焉能相信她所言都是真話
須知當初他就是被徐正業那些甜言蜜語給哄騙了
若他今次再因這些動聽言語,而一頭扎進去,那他也未必太好騙了整個大盛恐怕都找不出第二個如他這般天真爛漫、癡傻純白之人來
同樣的當,他絕不會再上至少不會再輕易上第二次了。
駱觀臨心中不可遏止地生出了一絲動搖,嘴上仍在道“不必再多費口舌了,我意已決”
他話音落,正期待著對方再說些什么時,忽見常歲寧從椅中起了身,嘆道“也罷,看來今日這瓜,我是強扭不得了。”
駱觀臨一愣。
什么意思
這就放棄了
他于愕然之后,繼而生出“果然如此”的寒心之感來呵,果然也并沒有幾分真心與誠意
這樣的人,料想她口中之言本也沒幾分可信
“今日事多匆忙,暫且如此吧。”常歲寧交待道“阿澈,駱先生是文人,需多加禮待。”
阿澈應下。
見那道身影就此離開書房,駱觀臨心如死灰地閉上了眼睛,等待著一個痛快的結束。
卻聽耳邊少年詢問“駱先生,您平日里吃力嗎”
此言古怪,駱觀臨費解不語為何要問他平日里吃力與否,這算是哪門子見鬼的臨終關懷嗎
阿澈緊接著解釋道“我的意思是,您受不受得住大力氣我待會兒需將您劈暈,于輕重之上您可有什么要求嗎”
駱觀臨“”
劈暈他
不是殺了他
下一刻,只見那過于“禮待”的少年從身后取出了兩只麻袋來,一手拎著一只,認真問他“那您喜歡哪個樣式的麻袋”
從未有過這般荒謬離奇體驗的駱觀臨,此刻表情近乎扭曲,卻又下意識地看過去有什么區別嗎
阿澈認真解釋“這個是十字吉祥扣的編法,這個是”
薺菜打斷他的話“就用吉祥扣的,女郎生辰,不得圖個吉利么”
駱觀臨已經不知道自己能說些什么。
很快,他便被劈暈裝進了麻袋中。
阿澈特意選用了紅繩來扎住麻袋口,于細微之處點綴,往往可以恰到好處地彰顯儀式感,使得對方看起來更像是一份合格的生辰禮。
見得薺菜將那只麻袋扛了出來,常歲寧交待道“將人從后門帶出府去。”
一時強扭不下來的瓜,那便連瓜帶秧一同薅走,待得閑時再繼續扭就是了。
“找一具與之身形相似的尸首拖過來。”常歲寧抬腳離開此處,邊道“然后便將這座書房燒了吧。”
“是,將軍”
接下來十余日,常歲寧都留在揚州城中料理后續事務,直到聽聞常闊與肖旻已將江寧城收回,她才率軍立即趕往潤州。
兩軍順利在潤州會合,左右接應之下,不過兩日,便將潤州奪回,接下來便是收尾之事了。
至此,離常歲寧與肖旻率軍自汴州返回,不過一月光景,即將三洲全部收復。
江南大定的消息很快傳回了京師,徐正業之亂就此徹底平定。
接下來,大軍便該回京論功領賞了。
但此刻身在潤州的常歲寧,并不打算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