盤坐在榻上,裸著上半身,后背的傷口剛上完藥的崔璟,看著呼啦啦跪下去的一屋子下屬。
“大都督,您今后只管大膽自立門戶”
元祥帶頭道“您另起門戶,另開族譜,待編寫族譜時,請幾位大儒來作序,您來當這族譜的第一頁,做真正的一族之主”
看著雄赳赳的下屬,崔璟默然一瞬,問“我做這一族之主,來管何人”
自己管自己嗎
“管屬下們”元祥響亮地拍了下胸脯,看一眼左右,道“屬下們都商議過了,到時您開了族譜,便將屬下們的名字都加上去”
虞副將點頭“我們愿意跟隨大都督姓氏”
“沒錯”一名年輕的玄策軍道“您不想娶妻也無妨,到時屬下們幫您開枝散葉”
虞副將轉頭瞅他一眼大都督如今那是不想娶妻嗎
但話是沒錯的,虞副將也信心十足地保證道“是,開枝散葉之事大都督只管交予我等,年內,屬下們保證將咱們的族譜添上百十來頁”
他們好歹五六十個人呢,一家最多生倆,百頁家譜那不就給大都督生出來了嗎
面對如此“沉甸甸”的心意,崔璟的心情很復雜,他下意識地問“如此,于族譜之上,我與你們要如何稱呼”
說到這里,虞副將赧然一笑“大都督您若不嫌棄,便將屬下們收作義子”
“”崔璟面部表情略一緊繃“如我未曾記錯,你尚大我七八歲余。”
虞副將立即道“屬下不介意”
大都督勝似他的再生父母,他在族譜上喊一聲義父也無不可
元祥等人也皆跟從表態。
一旁正拿剪刀剪裁傷布的醫士聞言瞪大眼睛,這不是胡鬧嗎崔大都督怎么可能答應如此荒唐的提議
不過,也真說不好萬一被崔家傷了心,想廣收義子熱鬧熱鬧呢
想到這個可能,醫士輕“嘶”了口氣,忙將剪刀擱下,在內心做出了一個違背祖宗的決定。
他今年雖有五十,但保養得宜,看起來只有四十五
老是略微老了些,但崔大都督既然要追求熱鬧,那何不貫徹到底呢
醫士趕忙理了理發髻,管理好面部表情,捧著剪裁好的傷布,來到崔璟身側,輕咳兩聲,趁機露臉找存在感。
聽到咳聲,崔璟轉頭看去,正對上那醫士矜持而不失恭儒的笑臉。
“”對上那張枯皺的臉,領會到對方竟也懷有替自己養老送終之意的崔璟,只覺下一刻便可入土為安。
一群下屬們還在表著決心,崔璟內心有些凌亂地打斷了那些聲音“不需要。”
“大都督,我等皆是心甘情愿,并不在意那些世俗目光”
崔璟“我在意。”
他完全沒有做好給如此之多的人做義父的準備。
聽得自己大都督再三拒絕,元祥紅著眼睛走心地道“屬下們自然也都知道,無論如何,也無人敢借除族之事來欺壓輕看于您,您本也不需要仰仗宗族屬下們有此提議,只是不想讓您覺得您此后孤身一人,心里空落落地難受”
崔璟“多謝我不難受。”
就這樣“空落落”著,也挺好的。
見自家大都督著實無意此事,元祥等人也不好強行做這義子,或者說,此事的重點原本也并非是做什么義子,他們只是想讓大都督知曉,他們永遠都是大都督的家人,從前,現下,日后,大都督都并非孤身一人。
見得大家紛紛起身,曹醫士很想將人按回去,哎,現在的年輕人不太行啊,做事也太沒有恒心了,怎不再試著堅持一下呢
好在曹醫士很快想通,義子這條路雖落空,但適當向崔大都督示好應當還是可以的,須知貴人在傷心時,最適合他這種想要攀炎附勢不,是他這種有上進心的人趁虛而入了。
“小人這便為大都督包扎傷口,許是有些疼,您且忍一忍”
崔璟頷首“有勞。”
曹醫士格外用心地幫崔璟包扎傷口,其間不時發出稱嘆的聲音
“崔大都督體魄實在強健”
“您這一身戰傷累累,皆是您的功勛見證。”
“且瞧您這身形,這骨骼,這肌理,實為世間少見之美”
“”崔璟決心記下此人,下次必要換個話少的來換藥。
包扎完畢之際,曹醫士不忘打了個漂亮精致的蝴蝶結,幸而此結打在腰側,崔璟暫時未有細觀。
而此時,恰有士兵從外面進來傳話,道是寧遠將軍前來詢問看望大都督的傷勢。
常歲寧是與崔璟一同回來的,她估摸著時間,想著他的傷口該是已經處理包扎完畢了,這才過來詢問。
崔璟忙道“拿衣袍來。”
元祥應下,取了一件干凈舒適的廣袖常袍捧到自家大都督跟前,卻又往懷里一摟,提議道“大都督要不您先別穿呢”
崔璟看著他。
元祥瘋狂暗示“您這傷受都受了,就順便給常娘子瞧瞧吧”
戴長史說過,越是強大的男子,越要懂得適當賣慘的道理
“對,大都督,不然您趴著吧”虞副將也來出主意,趴著不比坐著更顯慘嗎
“小人有個提議”曹醫士趕忙側身比劃道“這樣,您不如側躺著,拿手這樣支上一支”
如此一支,那上半身的身形肌理,不是全都顯現出來了嗎
反正都使苦肉計了,何不順道再加上美人計呢
是,他承認側躺著興許會牽扯到后背的傷勢,但忍一忍很快就過去了,只要能在心上人面前展現一下,稍微吃點苦,那能說不值嗎
半點不夸張地說,此等令人垂涎的身形,若是安他身上,他天天不干別的了,就專門琢磨著怎么才能叫人瞧見但凡身邊有一個人不知道他擁有如此完美的身形,他都要睡不著覺的
“”崔璟一時很難相信這竟是一位資深的醫士能說得出來的話。
值得欣慰的是,沒拿他當病人看待。令人沉默的是,沒拿他當人看待。
他向元祥伸出手去“拿來。”
對上青年沒有商量余地的眼睛,元祥欲言又止,到底沒敢多說,猶猶豫豫地將衣袍遞上,遞到一半,回過神來“您有傷在身,還是屬下幫您穿吧。”
元祥小心翼翼地給自家大都督穿衣,末了,偷偷將領口處稍松了松,見自家大都督的視線掃來,元祥仰臉傻笑,盡量不心虛地道“您的傷口剛上完藥,穿衣不可太緊束”
常歲寧很快走了進來。
眾將士們抬手向她行禮,口中紛紛喊著“寧遠將軍”。
常歲寧與他們點頭示意,徑直走向崔璟,同曹醫士詢問傷勢情況。
“好在未傷及要害,但也需養上至少一月”曹醫士細說罷傷勢,末了總結道“幸而只打了三十鞭,若再受下去,定會傷到筋骨,到時可就難說了”
虞副將立馬接話“幸虧寧遠將軍去得及時”
元祥剛要跟著開口,卻被自家大都督趕在前面趕了人“都退下吧。”
今日分明是他被除族,但他的這些下屬們卻展現了比他更不正常的精神狀態,從而帶給他一種充滿了不確定的不安全感,他實在難以預料這些人的嘴巴里下一刻會冒出怎樣驚人的話語。
元祥等人唯有退了出去。
“聽到了吧,幸而我去得及時。”常歲寧站在離崔璟四五步遠處,抱臂看著那盤坐在榻上的青年,只覺他看起來與往日很不一樣。
他穿著一件寬大的廣袖靛青常袍,相較于往日整潔的束發,此刻烏黑的頭發拿玉簪臨時半束在頭頂,發尾隨意地垂下,身后窗外的陽光灑在他衣袍微松的肩頭,讓他看起來竟很有些松弛的少年氣息。
“聽到了。”或因有些虛弱,他的聲音也有難得的松弛“救命之恩,必銘記于心。”
“救命之恩倒談不上。”常歲寧看著他,問“所以你為何要留下受罰”
他自然不是會對族中規矩言聽計從之人,否則也無今日的崔令安了。
“既然要斷,此事的處置便要令人足夠信服。”崔璟道“我若不愿領罰,就此離去,崔氏依照規矩必要使人阻攔,雙方一旦動手,便免不了會有傷亡。”
此事注定不能輕飄飄地結束,否則崔氏此番便有做戲的嫌疑。
再者,他彼時愿跪下領罰,跪的并非崔氏宗法,而是那代表著祖父的家主令。
無論他與崔氏的存世之道如何相悖,可他到底是崔家所出,他這幅軀體是崔家所予,他自幼所學是崔家所授,崔家曾將他當作未來家主用心栽培,給了他禁錮,卻也贈他以羽翼。
尤其是祖父,他待祖父,是有虧欠在的。
他今日縱是領下此罰,也是理所應當。
常歲寧明白了他的心情,或者說,她本就是可以感同身受的,歷來斷絕親恩,總是要剝皮拆骨的。
但崔璟的情況與她到底仍有不同,她寬慰了一句“此時如此,不見得是壞事。”
崔璟點頭,他都明白。
此時,看著那烏黑馬尾順垂在腦后,抱臂而立的青袍少女,他問道“第二個選擇是什么”
在她將劍遞向他之前,她說,給他兩個選擇,要么是站起來隨她離開,要么
“留下來被打殘好了。”常歲寧拿理所當然的口氣道。
崔璟還未來得及接話,便見她上前兩步,在榻前的椅子里隨意地坐了下去,道“騙你的,我當時在想,要么你起來隨我離開,要么,我將你打暈了帶走。”
崔璟彎了下嘴角,這的確是她能做得出來的事。
他道“如此我當慶幸自己足夠識趣,免去了被人打暈。”
常歲寧微仰著下頜點頭“嗯,是了。”
她今日的衣袍外罩著的一件繡流云的紗袍,色澤柔亮,周身氣質相襯之下,當真像極了一位貴氣不凡的少年郎。
她此番急忙忙地趕回來,此時才顧得上喝一盞茶。
待她將茶盞放下時,聽得崔璟問“所以,如今可以重新考慮我了嗎”
常歲寧抬眼望過去,對上一張格外認真的青年臉龐。
他的聲音低而飽含誠意“而今我已無掛礙,正適宜與殿下同行。”
常歲寧靜靜看著那雙深邃的眸子,他負傷在身,臉色看起來更白了一些,襯得眉與眼睫愈發漆黑,身后窗外暖陽灑落其身,叫他看起來虔誠而執著。
常歲寧忽然想到了許多。
起先二人還并不熟識時,他即贈予她銅符相護。芙蓉宴上,從來不愿與人有過多牽扯的他,主動為她解圍。天女塔中,她未與他坦誠,他卻暗中為她破陣。再有那日殺徐正業,他知她的計劃,懂她所需,從不試圖與她爭鋒芒
諸如此類事,太多太多了。
他堅定而懂得分寸,并且每一次都與她站在一處。
再有那些久遠之事,無絕說,他為她尋鑄像之玉,老常說,他為了接管并保全玄策軍,做了一切能做的。
她的劍,她的馬,她的阿點,他都在好好保護著。
早在她“來”之前,他便已經在走向她了。
四目相視,崔璟目光清明而堅定。
他亦能察覺到,此中似有宿命牽引,但每一次的抉擇,都是他自己做下的,這一切并非被宿命推著往前,而是他心中所向。
此一路跋涉,跨過生死之河,他起初也不知終點會在何處,直到再一次遇到她。
此刻,常歲寧站起身來,走向了他。
“你既無掛礙,我也剛巧孤身一人。”她伸出手去“那不如就同行吧。”
崔璟亦抬起手,兩只手相擊側握。
窗外翠綠竹林搖搖,發出沙沙輕響,帶著一陣清風,吹入二人眼底。
片刻,常歲寧松開他的手,笑著道“說句不地道的話,此番,我是該多謝崔家的。”
多謝崔家“不要”他了,此人才能歸她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