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央下意識地轉頭看向大云寺后山方向,人才剛下葬,尸骨還未寒呢,這胎投得會不會太著急,太草率了
這投胎的速度,簡直比吃飯還趕趟
喬央腦子里一時亂糟糟的,王氏回過神,低聲嗔道“綿綿,這種話不許胡說”
說著,王氏也下意識地看去。
簡直胡鬧,一條剛從狗肚子里掏出來的狗崽,怎么就像無絕大師了那,那要這么一瞧的話,拋開功德來說,的確的確是怪像的
看著那張嘴叫喚著的白胖狗崽,王氏也略微驚了一驚,人和狗,竟也能這般像的嗎
但作為大云寺虔誠的香客,王氏還是覺得這種揣測過于不尊重無絕大師了“無絕大師乃是得道高僧,縱是入輪回,又豈會,豈會投生到它身上來呢”
“不,夫人”喬祭酒抬斷了夫人的話,神情幾分鄭重,思索低語“夫人有所不知”
什么得道高僧,那只是人設罷了。
實際上的無絕,佛門清規,一條不守;貪嗔癡懶,樣樣都犯。
他從前便不止一次地替無絕感到犯愁,這般做和尚,佛祖不怪罪才怪。
故而,他此刻完全可以合理地懷疑,無絕十之八九是被罰入畜生道了
但俗話說,死者為大,縱然喬央有此懷疑,卻也不好當著小輩們的面說出這等不敬死者的話來,他選擇了另一種相對溫情的說法
“興許,他是因急著來見我,以至于慌不擇路了”喬央微紅的眼圈并非作假,他小心翼翼地從女兒手中接過那狗崽。
喬玉柏心情復雜,投胎這種事,也有慌不擇路的說法嗎慌不擇路到一頭扎進了狗肚子里
“阿爹,這無非是巧合罷了,您”喬玉柏剛要往下說,卻被妹妹拿手中刀柄輕輕捅了捅。
誰會不知是巧合呢,這世上哪兒來那么多離奇的玄妙之事但若是一樁巧合的出現,能給生者帶來一絲慰藉,又何妨去信一信呢
且這樁巧合實在過于巧合,未必不是無絕大師在天之靈的指引。
喬央將那只狗崽托在懷里,紅著眼睛嘆道“是,就當它是個巧合吧。綿綿今日能在此救下它,只當它與我們喬家有緣如此,不妨就帶它回去吧。”
橫豎也不過是多雙筷子,不,多只奶壺的事。
想到這里,喬央又看向那躺在草叢中的大狗“他它娘,還活不活得成了”
“應當可以。”喬玉綿忙轉過身去“我現在便幫它縫合。”
喬央點頭“好,那便縫一縫,一同帶回去吧”
聽得這個“縫”字,喬玉柏甚是驚訝,也跟著蹲身下去“綿綿難道皮肉與衣物一般,也是可拿針線來縫合嗎”
“當然,縫合之術自前朝便有了,只是未有得到廣泛發揚這其中一個緣故,便是因為許多人和阿兄一樣,認為皮肉和衣物不同,乍然聽來不可接受。”喬玉綿說話間,已經熟練地穿好了銀針。
這期間,小秋一直在為那只大狗止血。
看著雙手皆是血淋淋的主仆二人合作默契,分明都還是小姑娘的模樣,處理起這血腥可怖的一幕,卻不見驚懼慌亂,遠比他要冷靜得多喬玉柏第一次真正因“學醫”二字,而對他心中那個柔弱膽怯的妹妹有了深刻的改觀。
看著妹妹一層層將狗腹縫起,選用的卻是不同的線,喬玉柏不由問起其中的區別。
“外傷選用銀絲錢,更牢固,暑天也不易化膿。”喬玉綿解釋道“內里所用乃是桑皮線,桑皮本為藥,可促進內傷愈合,且不必拆除。”
少女說著,又替大狗清理了傷口,仔細上藥。
做完一切之后,喬玉柏和小廝一起,將尚未轉醒的大狗抬上了馬車。
喬玉柏回過頭時,只見妹妹和小秋在草叢里刨了只小坑,將那兩只不幸死在了腹中,嘗試之下仍未能救活的狗崽就地掩埋。
一路上,喬祭酒抱著那只小狗崽,始終沒舍得撒手。
接下來數日,喬祭酒每日下值后,頭一件事就是察看狗崽的情況,每日哺喂羊奶,親力親為。拿棉巾擦臉擦腳,無不細致。并給狗崽取了個名字,叫做阿無。
出于孝道考慮,喬祭酒待阿無的阿娘也很盡心,每日早晚各去請安一次不,請安是祭酒夫人的說法,用喬祭酒的話來說,那叫噓寒問暖,除此外,并又精心配制了適合養傷的月子餐。
阿無它娘怎么也沒料到,昏迷醒來之后突然有了這般待遇,戒備中又有一絲茫然。
這一日,喬玉綿替阿無它娘換罷藥,恰值喬玉柏放課回來,也來看大狗恢復的情況,兄妹二人說著話離開此處,路上,喬玉柏認真問“綿綿,你拿刀拿針時,當真不怕嗎”
“不怕。”喬玉綿回答的也很認真“人之所以怕刀,怕血,不外乎是因為它們意味著危險和傷亡。而我拿起刀時,我自清楚地知曉我是在救,而非在殺,我想要它活,而非想要它死這般一想,便只想握穩手中的刀,做好想做的事。至于其它的,都顧不得去想了。”
說著,她轉頭朝喬玉柏一笑“阿兄,其實我之前也沒想到,我竟能這般大膽的。”
“這必是我們綿綿這些年來積攢下來的膽量。”喬玉柏看著面前依舊柔和如水的妹妹,心中頗覺觸動“我們綿綿被迫膽小了這么多年,如今也該補回來了。”
喬玉綿笑著點頭“我也這樣覺得。”
“對了,你不是要去見彭醫官嗎,我陪你一同去。”喬玉柏道。
喬玉綿忙再點頭,彭醫官是國子監醫堂中的掌事醫官,喬玉綿如今最缺實踐的機會,故而想去醫堂中打一打下手。
但國子監的醫堂中歷來沒有女醫,喬玉綿還須說服彭醫官讓她留下。
彭醫官在國子監多年,對喬家兄妹都很熟悉了,聽聞喬玉綿來意,又考問了喬玉綿一番,雖說考問的結果出人意料的滿意,但彭醫官仍舊有些遲疑。
喬玉柏在旁適時地道“彭醫官放心,此事家父已經準允了。”
彭醫官意外之余,又免不了再問喬玉綿一句“喬小娘子自身也當真考慮清楚了”
國子監內不比旁處,前來看病治傷的監生全是男子,而喬小娘子眼疾得愈,這般年紀,正是該挑一門好親事的時候
彭醫官擔心喬玉綿留在此處,對名聲會有妨礙。
“我既來求彭醫官,便是思慮清楚了。”喬玉綿眼神懇切地道“求彭醫官讓我留下吧。”
其實,她心中藏著一個大膽的想法。
剖腹取犬既行得通,那么不知人可否
從古至今,女子生育等同要跨過鬼門關,難產而亡的婦人每年比比皆是
這個過于大膽的想法,她尚且沒有對任何人提起,她很清楚自己還有太多不足,她那寡言恐言的師父雖夸過她一句“天資聰穎”,但她至今都未有在活人身上真正動過幾次刀子,拿出過幾次針線
人與犬,還是有很多不同的。
她不會在國子監醫堂內停留太久,只是在追逐那個大膽的想法之前,她務必先要攢下足夠扎實的基礎。
喬玉綿也清楚彭醫官的猶豫源于何處,不外乎名節,嫁人這些。
可這些于她而言,同她心中的那團火比較起來,實在沒有半點吸引力。
若她想嫁之人,也覺得她這么做是錯的,那么他便也不值得她嫁了,更何況,她知道,他不是那樣的人相反,他在信中每每總在熱切地鼓勵著她。
況且,這天底下如她這般幸運的女子,統共有幾人呢
她有阿爹阿娘阿兄的陪伴與理解,他們從不曾試圖以世俗目光禁錮于她。且她還有寧寧,寧寧給她做了這樣龐大而隆重的榜樣。
占據了這樣的天時地利與人和的她,若都不敢邁出這一步,其他女郎們又怎么敢
話至此處,彭醫官終是點了頭。
喬玉綿露出欣喜笑意,喬玉柏也笑著向彭醫官道謝。
當晚,喬玉綿寫了兩封信,第一封送往江都,第二封則送往清河。
比喬玉綿的信更快抵達江都的,是京師興寧坊常家派去江都報信的仆從。
那風塵仆仆的家仆在江都刺史府外下馬時,常歲寧正在前頭和一眾屬官們議事。
聽得那家仆亮明身份,又說明來意,王長史猶豫了一瞬,卻到底沒敢耽擱,親自帶著那家仆去見了常歲寧。
常歲寧聽得京師來人,便知大致是為何事而來了,便未曾刻意回避,只坐在原處見了那名仆從。
那仆從入得堂中,便朝常歲寧跪了下去,張口是沙啞的報喪之言“女郎,無絕大師于十日前病故圓寂了”
常歲寧一時做出怔然之色。
堂內此刻大約有十來名官員在,其中大多數人并不知這位“無絕大師”同他們刺史大人是什么關系,但見這常家仆從特意前來報喪之舉,想來其中牽扯不淺
眾人一時不敢擅作反應,便看向王長史。
王長史拿感慨緬懷的語氣道“這位無絕大師,乃是大云寺的住持方丈,曾是先太子殿下麾下謀士,為人心懷寬廣,和善慈悲,生平致力于以佛法普度眾生,是極受世人景仰的得道高僧”
常歲寧“”
王長史這一番因經過美化而失真的生前評語,換來了眾官員們的一致欽佩惋惜。
接著,又聽王長史道明關鍵處,說是這位高僧和忠勇侯一樣,亦算得上是他們刺史大人的養父之一,眾人便又立即加強了情緒波動
同時觀望著左右同僚,第一次現場撞見上峰家中報喪死爹的,相對缺乏經驗,眼下這種情況,需要直接哭嗎
一般來說,是不必如此浮夸流于表面的,可他們刺史大人年輕氣盛,行事一貫奉行張揚熱鬧眼下便不太好拿捏分寸啊。
眾人暗覺為難間,只聽上首的少女拿平靜中帶有一絲極淡的遺憾,但更多卻是豁達之感的語氣說道“諸位不必為此感到哀痛,我這位二爹非是俗世中人,此番亦算得上功德圓滿,超脫而去。”
堂內反被她寬慰的官員們短暫地反應了一下刺史大人,年紀這般輕,卻看得這般開的嗎
如此說來倒是喜喪了
當然,即便如此,也無人選擇發癲道出恭賀之言,大家都會意地保持著淡淡的遺憾之色,不再多言。
常歲寧讓人領了那位報信的家仆下去歇息后,便示意眾人接著議事。
一旁執筆抄記的駱觀臨,不禁多看了常歲寧一眼,情緒穩定至此,是當真看得開,還是感情足夠淡或是在人前裝出來的
方才正議到江都戶籍統算之事,負責此事的官員提到,因戰事傷亡之故,而今江都現存的有籍者當中,女子占比明顯更重,比男子多了兩至三成。
于是有官員提議“戰后增戶生育乃是大事當下還當設法鼓勵婚嫁、再嫁、納妾續弦等。”
說著,奉上了一則文書,其上記載著如今江都正值婚育之齡的女子數目。
自十四歲起,到三十五歲止,凡是如今未曾婚配或是守寡的女子,皆被錄在其上。
常歲寧翻看間,幾名官員先后獻上促進婚嫁生育的辦法,有軟有硬,有獎有罰,減稅增稅,條條框框,皆有先例可循,于是他們言辭間多有著“歷來如此”之感。
常歲寧已翻至最后一頁,點頭認可道“十四歲至三十五歲的確是好年紀啊。”
便有官員附和道“是,正是生育的好年紀。”
“非但是生育的好年紀。”常歲寧合上文書,“這般年紀,正值康健有力氣,頭腦也清晰,做什么不是最好的年紀呢”
那名官員微微一怔,一時拿不準常歲寧話中之意,只能遲疑著應聲“是”。
“常刺史說的是。”另一名更年輕的官員開口,笑著道“刺史大人,下官也有一個提議,只是不知可行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