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方才聽聞圣人親臨的那一刻明洛便在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
她此前以言辭暗示昌氏可對常歲寧下死手,之所以篤信不會有敗露之時,是因她斷定無論昌氏成敗,死前都不可能再有機會見到圣顏。
但她如何又能想到常歲寧竟于今日設下此局,就連圣人也被驚動親至
在昌氏明確開口之前,明洛看似冷靜地擰眉打斷了她的話“事已至此,母親竟還要找百般借口來為自己開脫嗎”
昌氏怔了一瞬,旋即似乎明白了什么。
所以禍星之說是假明洛想讓她去殺常歲寧是真
明洛想殺常歲寧
意識到自己被人當了刀使,昌氏心中憤恨不已,但片刻,她忽然笑了出來。
她要當眾說出來嗎
她最恨的是那個害她至此的常歲寧,留下一個想殺常歲寧的人,算是好事不是嗎
她又哭又笑,滿眼恨意地回頭瞪著常歲寧“自她打傷了阿慎開始,禍事便一樁接著一樁妾身母子二人再沒了太平日子這不是禍星又是什么”
“現如今各處也不安穩,揚州戰事緊急一切皆因這禍星而起”
“圣人,您若不除掉這禍星,大盛江山難安”
四下眾人聽來只覺荒誕至極。
揚州戰事和常家女郎又有什么干系
這應國公夫人看起來怕是瘋了吧
所以,這禍星之說,歸根結底只是她的臆想和污蔑罷了
圣冊帝的聲音沉下來“帶下去”
“圣人,此事乃妾身一人所為求您開恩放過昌家”
昌氏母子被拖了下去,聲音漸漸消失在眾人身后,但明洛緊繃的心弦卻并未因此得到平復。
她似能察覺到,帝王的目光有一瞬間落在了她的身上。
她方才那句阻止昌氏往下說的話,雖阻斷了昌氏的“指認”,但也一定程度暴露了她的心虛,甚至早在昌氏看向她時,帝王心中必然已有猜測
但她沒有更好的辦法了。
昌氏母子剛被帶下去,阿點便拖著那名被他壓得站不起身的禁軍快步而來“圣上,這兒還有一個呢”
對于阿點現身,常歲寧并未行阻止之舉。
如此關頭,總沒人會和一個心智缺失的“孩童”計較,更何況是帝王。且她方才也已當眾承認是自己設局,既是設局,帶個幫手也是正常。
阿點將那禁軍丟在地上,連同對方的弓弩,生氣地指出對方罪行“方才他躲在暗處,想要偷偷射殺小歲寧還好被我攔下,不然小歲寧就成大刺猬了”
說著,又指向明洛“肯定是她的主意,是她身邊的內侍讓這壞蛋去做刺客的,當時我在樹上看得可清楚了”
圣冊帝的視線掃向明洛。
“并非如此”明洛立時解釋道“阿點將軍誤會了,當時情況緊急,我因擔心常家娘子被明謹所傷,才令人暗中阻止明謹傷人之舉,絕非是為了暗算常娘子。”
那禁軍也趕忙道“是,明女史只是讓卑職阻止明世子而已”
這是說得通的。
當時眾目睽睽之下,對方本也沒有道理要對身為受害者的常家女郎下手,但到底是阻止明世子傷人,還是阻止他說話眾人心中各有分辨。
圣冊帝讓人將那禁軍也帶了下去。
明洛額角微濕,分不清是細雨還是汗水。
此刻在姑母眼中,她必然已是滿身錯處可當時那般情形,她能怎么做
若她什么都不做,眼睜睜看著明謹說下去,同樣也會惹來姑母厭棄。說到底,只因結果是壞的,那么無論她怎么做都是錯的
但帝王此刻無暇為區區一個她而分神,也不曾再給她任何眼神。
細細雨霧中,內侍為帝王撐著華傘,傘沿掩去了圣冊帝的的面容神態。
“朕必會將此桉徹查到底,給常家與長孫家一個應有的交代,魏侍郎”
魏叔易上前一步抬手“臣在。”
“隨后由你代朕前往大理寺,全程主理此桉,監察三司,不可有一絲疏漏之處。”
“臣遵旨。”
“常家郎君無故受此牢獄之災,朕實感愧疚。”圣冊帝拿自責彌補的語氣道“此桉雖尚未真正了結,但也當立時放常家郎君歸家休養。”
“此外,常家郎君供罪之事,亦要嚴查,如有屈打成招之實,涉事者當嚴懲。”
帝王一條條公正有力的舉措交待下去,無聲安撫消解著眾怒。
許多人并不是十分清楚內情,這種時候,帝王表面的態度便很重要。
圣冊帝另又吩咐明洛,著宮中最好的醫士去往常府,以備替常歲寧診看醫治傷勢。
明洛應下。
末了,華傘之下的帝王轉過身,面向無數文士。
“今日此事,為朕之家丑,亦為國朝不幸。待此桉了結,朕也須給諸位、給天下人一個交代。”
帝王的自省與允諾,清晰地傳達給了眾人。
隨后,常歲寧與眾人一同行禮恭送圣駕。
內侍與禁軍隨圣駕遠去,魏叔易留下,此際看向了常歲寧。
“常娘子”
“寧寧”
“師父”
“我說你這女娃啊”
許多人向她圍了過去,她立在眾人間,像是一個剛打了一場仗回來,以孤身敵萬軍,卻贏得兇險又漂亮的大將軍。
但這個將軍看起來著實狼狽,衣袍滿是血污且單薄,魏叔易下意識地抬手,想將自己的披風解下,但下一瞬,即又停住了動作
只因目之所及處,先有褚太傅,喬祭酒,再有喬玉柏,崔瑯,皆向那個少女遞去了自己披風或氅衣。
常歲寧不免有些為難。
和端陽節女郎們贈予的五彩繩不同,她至多只能選一件來披。
首先排除老師,畢竟一把年紀受不住寒氣
然而這個想法剛成形,那老人便不由分說地將手中氅衣強行給她披了上去,嘴上一邊不滿地道“愣著作甚,凍傻了還是疼傻了”
厚實的氅衣帶著澹澹的,她這個學生所熟悉的寒梅香。
喬祭酒大覺不妥“太傅您都這般年紀了,受了風寒可如何使得”
老太傅收回手來,一把將喬祭酒手里的披風接過,穿在自己身上“這不就成了么”
喬祭酒“”
好一招移花接木啊
對方做好人,讓他來受凍
眼看褚太傅將受凍的風險完美外包給了自家阿爹,喬玉柏到底孝順,默默將自己的披風遞上。
崔瑯見狀,熱情道“喬兄,你穿我的”
喬玉柏覺得有點怪怪的,他是為了孝敬阿爹,崔六郎這是圖什么
但這雨下的的確有點冷,盛情難卻,他就收下了。
于是,大家互換了一番披風后,只有崔瑯受凍的世界達成了。
常歲寧走下石階時,魏叔易撐傘走了過去。
他欲遞傘而去,卻見許許多多的傘出現在了那少女頭頂、身邊。
是那些監生們,胡煥,昔致遠,還有宋顯他們都在。
常歲寧再次施禮道謝。
阿點不知接過了誰的傘,舉在手中幫常歲寧擋雨,跟著常歲寧走向魏叔易。
“多謝魏侍郎。”常歲寧先道謝“我聽說魏侍郎多次為我阿兄之事進言求情,且還使人找過我。”
魏侍郎笑了笑。
原來她都知道。
“還好沒找到。”他看向那座閣樓“常娘子藏得很好。”
她的視線落在向她走來的褚太傅、喬祭酒,喬玉柏等人身上,此刻才終于遲遲露出了一絲笑意。
看著那道身影在眾人的陪同下遠去,宋顯于傘下自語般道“此前是我淺薄了。”
起初他認定那小女郎張揚任性,卻未能看到那表象下的堅韌執著,無畏不懼。
山有萬丈之高,他所見卻僅表面半寸粗糙嶙峋,便急于加以貶低討伐,這不是淺薄狹隘又是什么
“我也實在淺薄了。”譚離輕嘆氣,感慨道“從前我只認為常娘子大方好施卻不知常娘子不僅大方富有,更有大智大勇。”
宋顯低聲道“她今日所行,為大公道也。”
“是啊。”譚離道“今日之事,會長留你我心上,伴你我同行多時,亦會長留千萬人心上。”
這樣一份聽來如癡人說夢,可望不可及的公道,被這樣一個女郎以這樣的方式討回,便注定會深刻烙印在許多人心頭。
公正二字,會予人向上的力量,與筆直前行的方向。
“宋兄今日的感觸,似乎比我等都要多”譚離看向宋顯。
宋顯點頭“是。”
他理應要比旁人的感觸更多,許多人不知道,他的執拗頑固之下,藏著一顆過于追求公正的心。
這一切要從他八歲那年的一次遭遇說起。
宋顯一手撐傘往前,一手輕抬起,落在額角處那幾乎已看不清、只有觸摸時才能覺察出有些凸起痕跡的舊時疤痕。
那是他八歲第一次進京時留下的。
被人拿彈弓將石子打在身上、臉上時,他屈辱無力,恐懼憤怒于這世道的不公。
但有人突然出現,將這份不公碾碎,將公正還給了他。
行欺凌之舉者,不會清楚地記著自己欺負過的每一個人。
但被欺凌的人會記得,他記得欺凌者,更記得救人者。
對方所救,不僅是他這個人,更讓他的心志免于被那場不公磨碎。
從那時起,他便決心也要做那樣的人,以己身為更多人爭公道二字。
但讀書路上考取功名的得心應手,入京后眾人的追捧,讓他生出了過多無用的自尊自傲,故而他對欲拜師喬祭酒被拒之事,一直覺得顏面有失。
于是,在得知那個女孩子拜師之事后,他生出了自己不肯承認的妒意,那妒意與偏見,讓他有了許多背離初衷的淺薄言行。
否則,他早該在那場同樣實為求公的擊鞠賽時,便該有今時之觸動了。
好在,她還愿意耐心與他下一局棋。
那局棋讓他從偏見的高臺上摔了下來,摔得很疼,但再站起來時,他便懂得了平視的可貴。
平視他人,應是求公的開始。
所以,他不僅欠那個女孩子一句道歉,還欠一句道謝。
但今日宋顯一直沒能找到機會道歉道謝。
常歲寧被喬祭酒拉著去了大成殿,押在孔子象前磕頭賠罪一番“學生今日之行多有冒犯沖撞,還望至圣先師勿要怪罪,仍保佑學生聰慧伶俐,學有所成”
言畢,她看向喬祭酒這樣可以嗎
為學生操心的喬祭酒這才放心點頭。
“常娘子頭也磕了,便不必擔心至圣先師降罰,將常娘子的腦袋變笨了。”魏叔易笑著問“常娘子需要先回府更衣治傷嗎”
阿點也眼巴巴地問常歲寧“是啊小歲寧,咱們接下來去哪里”
“去接阿兄回家。”
阿點便歡呼起來。
魏叔易便知她要先去大理寺,否則他也不會等她磕完頭出來,此時便笑著提議“巧了,那便同行吧。”
待常歲寧與魏叔易等人到時,大理寺外衙堂前,已經圍滿了人。
在長孫氏族人的陪同下,馮敏跪在堂中,已將明謹的罪狀悉數言明。
此刻,她看向被禁軍押著跪在一旁,駁斥怒罵她的明謹。
就在她被帶到大理寺不久后,看起來比她還狼狽的昌氏母子便被押來了。
她不知道發生了什么,她驚愕不已,不可置信,竟然有人真的可以治明家世子和明家夫人的罪嗎
但再不可思議,事實已在眼前,這不是夢,接下來,她需要為自己的過錯承擔責任,但她不會再不明不白地死去,那些真正的惡人也會得到懲罰。
馮敏回視著明謹,此一刻,她再沒有分毫恐懼,虛弱的臉上反而露出了一絲痛快的笑意。
“你這賤人”
這挑釁的笑意激怒了明謹,他劇烈掙扎起來,但很快便被拖了下去。
就在馮敏也要被帶下去時,她忽然道“諸位大人,此桉當中,另還有知情包庇之人”
“何人”
三司官員正色以待。
馮敏“那便是罪人馮敏的祖母”
堂外諸聲驚異嘈雜。
跪在堂中的那少女道“若論親親相隱,人之倫常,我本不該告發祖母。但此桉事關重大,牽涉甚多,馮敏實在不敢有所隱瞞”
告發長輩,她或要因此受罰,但事已至此,她還有什么好顧忌的呢
她要讓祖母嘗嘗被自己親手養大、賣出去交由他人宰殺的羔羊狠狠咬上一口的滋味
常歲寧聽說了馮敏在前堂告發解氏之舉,并不覺得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