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墉城。
這一次,金墉城倒是少數一個沒有經歷直接戰事的城池,但是,因為獨孤永業逃走,導致亂兵劫掠,故而城內也是頗為蕭瑟。
從河北所派來的官吏們正在源源不斷的往河水以南走去。
隨著王琳和寇流的最后一支軍隊完成了討伐,齊國也是徹底的滅亡了。
再也沒有一個城池懸掛齊國的旗幟了。
除卻兩淮還在陳人的手里,其余的郡縣,全部都落在了劉桃子的手里。
這本來是一件好事,但是此刻的河南,卻見不到什么歡喜之色,各地受損嚴重,民力疲憊,糧庫空空如也,是肉眼可見的貧苦。
一隊人馬出現在了金墉城的南大門。
城門的甲士們對這一幕已經很熟悉了。
這些時日里,常常有官員赴任。
這些人并非是第一批。
他們很熟練的查看了對方的過所,可這么一看,這幾個軍士都趕忙變得嚴肅起來,臉上的笑容都消散了許多,畢恭畢敬的朝著來人行了禮,派人稟告城內官署,而后送對方進了城。
只因為這次到達的不是什么尋常官員。
是刺史。
洛州刺史源彪伸出腦袋,查看著周圍的情況,眼里滿是擔憂。
這位刺史也快踏入半百之年了,只是從模樣上絲毫看不出來。
他渾身上下皆是一副名士的打扮,干干凈凈的,身上還散發著一股奇異的香味,這是帶了香囊。
大族子弟的味道在他身上揮之不去。
幾個奴仆跟在他的身后,看著周圍這些殘破不堪的場景,各個都有些失神,有人正要抱怨,源彪就制止了他們。
源彪盯著他們,低聲說道:“誰都不要胡亂說話。”
這幾個人頓時低下頭。
源彪帶著身后的眾人走進了城內。
源彪先前就在并州這里辦事,正辦著事,忽然接到朝堂詔令,讓他勿要待在并州了,盡快前往洛州,赴任刺史。
源彪自己都懵了,可也沒有別的辦法,只好帶著當即聚集起來的官吏們匆匆趕往洛州。
因此,他來的很快。
當源彪帶著眾人匆匆來到官署的時候,祖珽正笑瞇瞇的站在門口,等待著他們。
看到祖珽,源彪渾身一顫,急忙低頭行禮。
“祖公!!”
“哈哈哈,源公,何必多禮呢!”
祖珽急忙將他扶起來,源彪的眼里卻帶著些諂媚,“祖公大漢宰輔,受何等禮數都是應該.”
祖珽大喜,直接拉住他的手,“你啊,還是如過去那般會說話!”
源彪的臉上堆滿了笑容,對著祖珽各種吹捧。
這位源公出身大族,有資歷,也有治理的才干,治理過邊塞,也治理過中原,政績格外突出,但是就一點被人詬病,就是身段有點太低了。
這倒不是說源彪跟國內那些小人一樣會為權貴們出賣自己,做些見不得人的事情,就是單純的沒有那種傲氣,做事小心翼翼的,見到誰了都吹捧幾句,莫怪莫怪。
祖珽說道:“陛下就在里頭,我帶你過去找他。”
聽到這句話,源彪渾身一顫,眼里明顯的流露出懼色。
祖珽臉上的笑容忽然凝固。
他緩緩盯住這位誠惶誠恐的新刺史,“要見陛下,為什么會如此懼怕?”
“莫非是君犯了什么過錯嗎?”
源彪欲哭無淚,“祖公,不是我,是我那不成器的弟弟啊!!”
祖珽瞬間放開了他的手,連聲音都變得警覺了起來,“你弟弟?他犯了什么事?”
源彪苦澀的說道:“當初陛下還不曾登基,還在黎陽擔任官職的時候,我弟弟源文瑤在那邊擔任刺史,他沒什么才干,也少德行,得罪了陛下得罪了石刺史”
“陛下若是以這件事來問罪,我要怎么辦呢?”
祖珽這才反應過來。
哦,是當初陛下做官時候的事情啊。
祖珽再次拉住了源彪的手,他很是認真的說道:“你大可放心。”
“當今陛下,絕非是齊國的那種瘋王。”
“要效力陛下,很簡單,只要拿出功績就可以了,陛下從不記恨誰,也不在意麾下眾人的出身,身份,做事最是公正,有功者賞,有過者罰,僅此而已。”
“你是因為資歷和功勞擔任的刺史,陛下是絕對不會因為那些事怪罪你的。”
聽著祖珽的話,源彪的心里終于是好受了許多。
源彪也是老鮮卑,祖上是禿發部的酋長,只是待在中原太久,整個家族都已經完完全全變成了漢人大族的模樣。
也不只是他們這么一家,很多家都是相同的情況。
在祖珽的帶領下,源彪低著頭,小心翼翼的走進了官署,一路來到了劉桃子所在的地方。
劉桃子哪怕是成了天王,其住所還是一如既往的簡單,沒有那么多皇帝或者天王專屬的禮儀和繁瑣的儀式,推開門,就能看到他了,他就坐在那里,身邊不過兩個文士。
一切都很隨意,可源彪卻是很嚴謹的用大禮拜見。
劉桃子只是好奇的多看了他幾眼,就讓他坐在了一旁。
“源文宗源文瑤是你什么人?”
“陛陛.陛下,他是我弟弟。”
“嗯。”
劉桃子點了點頭,卻沒有再過問這件事,他直接了當的問道:“廟堂重新規劃了州郡,當下這個洛州,可比過去的洛州要大很多,河洛之地都包含在內。”
“且經歷了戰事,殘破不堪,你赴任之后,有什么想法?”
源彪急忙挺直了身體,說起工作,他臉上那畏畏縮縮的表情就不見了,整個人都變得自信許多“陛下,我以為,洛州當下第一件要做的事情,是召集民夫,修建兩旁的碼頭橋梁以及道路,驛舍.”
劉桃子哦了一聲,問道:“為什么?”
“洛州的情況跟其余地方不同,人口極多,而受損又嚴重,短期內無法自給自足,只能依靠周邊救濟,而且此處乃是連接河水兩岸之要道,往后要治理南邊,須過洛州,而西面緊挨著敵人,又容易被敵人所襲擊。”
“因此,先確保能與四周聯絡,才能確保糧食物資能順利運過來,恢復沿路的驛舍,才能確保不受到偽周的襲擊.”
源彪越說越多,在到達這里之前,他確實是做過許多準備工作的。
聽著他侃侃而談,祖珽都有些驚訝。
他說了許多,從民生,到商貿,再到周圍的村鎮恢復等等。
劉桃子認真的聽著他的講述,時不時詢問幾句。
一直到他說完,劉桃子的眼里方才出現了些欣慰。
“你很不錯。”
源彪說完,再次恢復到方才誠惶誠恐的模樣。
劉桃子又說道:“這自信大丈夫的模樣,豈不勝過方才那怯弱模樣百倍?”
源彪不知該說什么,眼里有些迷茫。
“可以大膽一些,不只是在做事上,也是在尋常.過去廟堂險惡,大家都難以自保,故而心生恐懼,唯唯諾諾,我很能理解,不過,往后你不必那么懼怕,若是有人欺辱你,就寫信告知我,我來幫你出頭。”
“多,多,多謝陛下。”
源彪離開之后,祖珽忽然開口說道:“陛下,群臣沒有辜負您。”
“所舉薦的諸多刺史,都算是賢明,且與朝中諸人沒有什么瓜葛,出身各種各樣,沒有變成分贓大會。”
祖珽瞇著雙眼,眼神兇狠且陰冷。
祖珽只要了三個名額,其實他還可以舉薦更多的。
只舉薦三個,其實就是給朝中人一個誤導。
那三人是祖珽的煙霧彈,且看看他所舉薦的三個人,房豹是成安縣令,很大概率會被誤認為是成安派,而蘇瓊則是鄴城來的漢人官員,會被當作是鄴城派,至于孟業,他是在定州起家,受定州舉薦,擔任典簽之官,容易被誤以為是定州派.
這是過去齊國的做法。
在齊國的時候,新增設位置,往往就是這么一路瓜分下去,一人分一點,保證各個派系都有肉吃。
祖珽是故意的,他就想讓朝中大臣們這么去想。
他很期待這些大臣們能給自己一個驚喜,尤其是鄴城來的那些漢人大臣們,若是他們能舉薦幾個只有出身沒有資歷,才能不如中人的刺史出來,那祖珽可就有樂子可以看了。
陛下不殺的他們血流成河都對不起自己契害真的名號。
只是,可惜了,這幫人竟連提名的膽子都沒有,可惜啊,可惜。
劉桃子只是說道:“安排的官員們雖然還不錯,但是地方的情況太過惡劣了。”
“這新設的八個州,每一個都需要廟堂來救濟。”
“陛下,勿要在意,在臣看來,這乃是鄭國渠之策。”
“古代韓國懼怕秦國,生怕秦國進攻,就派遣匠人到其國內,誘導其修建渠道,秦國耗費巨大,確實沒有能力在短期內交戰,可是在水渠修建成功之后,其國力卻是勢不可擋,無人能敵!”
“當下又何嘗不是這樣呢?”
“楊素看起來是暫時拖延了我們的進攻,但是,各地的豪強大族,同樣受損嚴重,且輕易就讓我們得了八州之地。”
“若是沒有他,讓段韶與我們對峙,段韶向來能征善戰,真不知要打多久才能得到這八州之地。”
祖珽清了清嗓子,“如今確實是難事,會耗費極大的精力,可能數年里都無法外出征戰。”
“但是,只要等我們解決了這八州的情況,讓其恢復正常.”
祖珽忍不住笑了起來,“陛下以河北十州,就將敵人逼到這種地步,若是十九州同時發力呢?”
“總有一天,楊素會發現自己犯下了多大的過錯。”
“他會親眼看到我們披甲十萬的精銳,踏破長安城墻.”
沒等祖珽吹完牛,劉桃子便將手里的文書拿起來遞給他。
“還是先說眼前的事情吧。”
“你看看這個。”
“這是從前線送來的,宇文憲領兵開始了反攻,上書要求尉遲迥支援,看來,他們還是決定要反攻夏州,絕不退讓。”
祖珽看的分外認真。
反反復復的看了好幾次,祖珽的臉上閃過一絲遲疑,卻很快又消失。
他下意識的將文書藏進衣袖,又很快反應過來,馬上放下。
“陛下,周人不聽話,不愿意退兵,那我們就讓他們看看繼續戰事是個什么下場。”
次日,金墉城城門大開。
一支精銳的騎兵沖出了城池,一路朝著西邊走去。
同一時間,駐守在周圍諸多城鎮的軍隊,也是紛紛朝著西邊涌去。
周,中州寧城。
寧城地勢極高,城墻也遠比一般的城墻要高的多,守將此刻站在城墻,死死盯著遠處那些不斷出現的漢軍,胸口一起一伏。
他嚇壞了。
從昨日開始,通往洛州方向的官道上出現了大量的漢國騎兵。
沿路的戍鎮紛紛告急,都說自己看到了敵人,而今天,這些敵人就出現在了自己面前。
這些騎兵都是斥候,他們到達之后,完成不理會城內的守軍,就這么大搖大擺的開始觀察周圍的地形和防務。
這是要開始進攻了。
守將的眼里滿是驚恐,他咽了咽口水,看向了左右。
“刺史那邊是怎么說的??”
“還不曾回信。”
“敵人就要攻城了,是劉桃子的旗幟!劉桃子親自來了!”
“光是斥候就有三千多人,這身后的大軍得有多少?”
“讓刺史盡快召集各地的軍隊,我擋不住他,我擋不住他的”
守將這惶恐的情緒很容易擴散出去,使得其余將領們也是格外的懼怕。
從洛陽到長安,其實并沒有想象之中的那么遙遠。
河洛與偽周的距離,也是如此。
當劉桃子開始聚集周圍的兵力,開始積極往中州方向靠攏的時候,偽周那邊頓時雞飛狗跳。
因為這里有太長時間都不曾遭遇過進攻了。
你們不應該是去打玉璧嗎??
為什么會來這里啊!!
而這里的消息也是不斷的往后傳,刺史也是迅速將劉桃子大軍出征的消息傳向了長安。
長安內的宇文邕本來都還在忙著處理手里的文書,手里的事情都沒有辦完,就聽到了劉桃子從河洛方向要開始進攻的消息。
宇文邕整個人都懵了。
趕忙召集了諸多的心腹,來確定這個消息的真假。
眾人到齊之后,都是不怎么說話。
這一連串的失敗和挫折,讓許多人都喪失了面對劉桃子的勇氣。
高颎看了看周圍的眾人,率先開了口。
“陛下不必擔心。”
“劉桃子是不可能從河洛出兵來攻打長安的。”
“他沒那么多的糧食,況且,很快就是春種,哪有這個時候用兵作戰的?”
高颎有些無奈的說道:“劉桃子做出這個模樣,就只是想逼我們退兵而已,他急著要結束戰事,而我們在延州還在與敵人交戰,他這是在進行恐嚇而已。”
宇文邕疲憊至極,眼里說說不出的落寞。
當初宇文護在位的時候,他是那么的看不上宇文護,認為若是換自己,那一切都會變得格外順利。
可當他開始親自操辦這些事情的時候,才體會到了一些宇文護的無奈。
這事情確實都不好辦。
或者說,劉桃子確實太難對付了。
這不是恐嚇,這是羞辱。
宇文憲的猛攻,在劉桃子的眼里,就是一個孩童無理的糾纏。
面對如此糾纏他直接舉起了巴掌,朝著孩童恐嚇:鬧夠了沒有?
宇文邕甚至覺得,若是自己不理會劉桃子,執意要付出更多去支持宇文憲的出征,劉桃子或許也會真的從河洛動手,沒有人說春種就一定不能出征,他也不是完全拿不出任何糧食來。
他帶著一小支騎兵,都夠自己吃一壺的。
忽然間,宇文邕感覺到了一股深深的絕望和無力感。
一步錯,步步錯。
在宇文護葬送了積累的國力之后,周國處處都陷入被動,每次出征,都只能用一兩萬的兵力,無法再像從前那般召集二十四府,給他來個二十萬大軍出征。
而且每次所動用的軍隊,無論是軍械,糧草供應,還是在其他方面,都顯得不足。
戰斗力降低,而后就被漢軍接連擊敗。
到了如今,局勢以及危急到了難以控制的地步。
國內甚至有人提議要遷都,有人想跑到漢中去!!
宇文邕每想起這些,心里便是怒火橫生。
他猛地站起身來,眼神兇狠,渾身抖動。
高颎發覺到了皇帝的憤怒,大感不妙,“陛下!”
宇文邕深吸了一口氣,強行壓下心里的怒火。
“派人告知齊國公。”
“沿路軍隊各自撤回。”
“讓他親自據守延州.至于夏州,往后再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