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郡。
夜色之下,狂風呼嘯而過。
征北大將軍府。
官署位于城內靠北的位置。
官署的院墻并不算太高大,外頭有士卒持著火把,來回的走動。
冷風之下,火把不斷的搖曳著,似乎隨時都會熄滅,可竟又頑強的燃燒著,
勉強照亮周圍。
士卒舉著火把往前走,忽然間,面前猛地出現了一行人。
士卒嚇了一跳,手里的火把險些熄滅。
「何人?!」
這一行人頓時也舉起火把,士卒看到了來人,這才松了一口氣,「將軍!」
來人正是徐敬成。
徐敬成臉色肅穆,身后跟著許多的親兵甲士。
「可有什么異樣?」
「不曾!」
「繼續巡視。」
「唯。」
徐敬成吩咐之后,帶著眾人走進了官署。
徐敬成負責保護黃法戳的安全,官署四處,進出自由,無人敢攔。
他就這么大步走在了官署內的小路上,路上遇到了許多的土卒們,紛紛行禮拜見,徐敬成沒有放慢速度,步伐越來越快。
今晚的風很大,旗幟被吹的劇烈晃動,風聲猶如鬼哭狼嚎,席卷了整座城池。
徐敬成等人走的很快,不知不覺之中,已經是走到了將軍府的寢屋外。
寢屋內依舊能看出些亮光。
里頭的人似乎還沒有熟睡。
徐敬成站在這里,茫然的看著前方,駐足不前。
守在這里的士卒有些好奇的看著徐敬成,也不敢多說。
如此等待了片刻,徐敬成帶頭走向了寢屋門。
「咚,咚,咚。」
「將軍。」
徐敬成叫道。
「進來。」
黃法戳的聲音響起。
徐敬成推開了門,其余士卒們想要往前走,徐敬成瞪了他們一眼,士卒們就留在了門口,徐敬成反身關好了門,而后看向了屋內。
屋內的裝飾甚是簡陋。
這一點都不像是一個重號將軍的房子,墻壁上掛滿了輿圖,兩旁堆滿了各地送來的文書和各類資料,看不到任何的擺飾。
在靠近窗口的位置上,黃法戳裹著一件裘衣,借著微弱的燈火,看著案上的文書。
在他的左右,已經堆積了好多的東西。
黃法戳本來頗為高大,這些時日里愈發的清瘦,胡須灰白,坐在那里,僂成了一團,完全沒有過去的高大挺拔。
看著來人,黃法戳笑了起來。
「敬成來了,門口漏風,冷啊,過來坐。」
徐敬成走近了些,走出了黑暗。
他的眼里布滿血絲,帶著一種說不出的疲憊。
「坐。」
黃法戳再次開口。
徐敬成坐在了他的身邊。
黃法戳再次低頭看向了那些文書,「敵人有異動啊,我查清楚了,那幾個說從南邊來的人,都是歐陽的老部下,險些就被他們給騙了,我覺得,沿岸的島嶼一定要去探查一二了,敵人定然有補給點,才能跟最南邊的賊寇扯上聯系。」
「這要是讓他們跟南邊的蠻人約定好一同侵略,那就壞了大事了。」
「歐陽這廝,在那邊很有威望.....
黃法戳低聲說著,「這件事卻又不好給朝廷說,朝廷里有許多人,不敢去殺漢人,卻只敢去抓廣州的蠻人去泄慣,那些人亦耕作,言語風俗與我們已經沒有什么區別,雖不高大,可非常的悍勇,知恩義。」
「如果能安排能臣干吏前往,以仁政對待,我們不止能多出數十萬人口,還能多出幾方的驍勇之人.::.若是給朝廷得知這些人可能要聯合北胡,只怕朝廷就要急著討伐他們,這只會將他們徹底推到敵人那邊去....”」
黃法戳在很多事情上都有自己的考慮。
書寫了好久,說了不少話,徐敬成卻一直都沒有接話。
黃法戳便主動問道:「敬成莫不是有事要稟告?」
「我.....我有一壺酒,特意獻給....將軍。」
黃法戳忽然停止了書寫,他抬起頭來,看向了徐敬成的方向。
徐敬成一半的臉都藏在了黑暗之中。
他能被看到的半張臉,此刻都在不自然的抽動,他的眼神空洞,牙齒互相碰撞,很是別扭。
兩人就這么對視,許久無言。
黃法戳丟下了手里的筆,「原來是為了這件事而來的。」
「不錯。」
「拿給我看看?是什么酒?」
徐敬成這才拿出了那小酒壺,先前似是被他一直藏在懷里。
他將酒壺緩緩推到了前方。
黃法戳往前,抓住酒壺,而后認真的查看了起來。
「看起來便是好酒啊。」
「就是太小了,也沒有酒盞。」
黃法戳自言自語了幾句,而后說道:「這壺酒,我稍后再吃,可否?」
「可。」
黃法戳便將酒壺放在了一旁,再次拿起筆。
這一次,他書寫的就十分的迅速了,字跡潦草,卻極快,徐敬成就這么盯著他,黃法戳奮筆疾書,越寫越多。
黃法戳寫著寫著,又抬頭看向了遠處的輿圖,而后再次低頭書寫。
就在此時,外頭忽傳出嘈雜聲。
似是有人喊叫,而后又是打斗聲。
徐敬成剛剛起身,「!!」
有一人粗暴的撞開了門,將兩個士卒丟在了地上,而后急切的看向了黃法戳的方向。
沖進來的人乃是將軍任忠。
任忠披著甲,手持刀,看到黃法戳坐在案前,松了一口氣,又迅速將刀對準了徐敬成。
黃法戳看向了他,「奉誠!這是做什么?!」
任忠憤怒的說道:「將軍!徐敬成造反!」
「他的親兵占據了后院,不許他人靠近,我讓他們代為稟告,他們竟想要抓我!請您迅速下令,誅殺反賊!!」
徐敬成站在原地,也不開口為自己辯解。
黃法戳坐在了原地,沉默了片刻。
「奉誠....勿要胡說。”
「是我讓徐敬成進來的,也是我讓他戒嚴的,你這個舉動,豈不是謀反嗎?」
任忠大吃一驚,「將軍,可....」
「不必多說。」
「竟敢如此無禮!來人啊,將任忠帶下去,杖二十!!」
「將軍!!」
任忠都懵了,來不及多說,就有士卒沖進來,押著他就往外走。
等到士卒們再次將大門關上,黃法戳方才看向了徐敬成。
「任忠是個能用的人才,有名將之資。」
「嗯:
黃法戳再次書寫著自己面前的文書,「有一天我若是不在了,北胡定然會南下,若有那么一天,你就多看看我寫的這些東西,這里頭有如何防守兩路的敵人的內容。」
「我料定姚雄和高延宗會以精銳的騎兵襲擊重要的城鎮,切斷各地的聯絡,
高長恭大概會想要阻攔我們逃走.:::.不過,也可能會伴攻我們,直接從荊北往下攻取要鎮,不可不防....”
他正說著,徐敬成卻猛地跪在了地上。
他再也忍不住,眼淚奪眶而出,慟哭了起來。
「將軍,非我不忠,非我不忠,我的家人,我的族人,我....我不能不從....將軍!」
「我有負將軍!有負社稷!!」
看著失聲痛哭的徐敬成,黃法戳卻有些恍愧。
「有些事情,不是你所能改變的,無礙,無礙。」
「朝廷的軍隊在哪里?」
「已經上了岸,就等著我的消息....將軍,要不您....」
黃法戳伸斷了徐敬成,「勿要給你招惹麻煩。」
他將案上的文書整理妥當,小心翼翼的放在了靠遠點的地方。
「祖斑,名不虛傳,世人都說他猶如惡狼那般狡詐,我看,他比豺狼之流都要狡詐的多。」
「我費盡心思打造的江防,唉,竟比不過幾首童謠。」
黃法戳舉起了手里的酒壺。
「還是漢王厲害啊,對這么一個人,都能委以重任..:.他過去曾幾次想要拉攏我,可惜,同心卻非同路....”
他猛地將酒水灌進了嘴里。
只是一口,這酒壺就空了,什么都不剩。
他將酒壺丟給了徐敬成。
徐敬成早已哭的不成人形,也不敢抬頭去看黃法戳,整個人不斷的抖動著。
黃法戳悲痛的從窗戶看向了南邊。
「可惜,來不及跟我那兩個....”」
黃法戳的話還不曾說完,嘴角卻開始溢出血來,他疼的臉色獰,捂住腹部。
隨著他倒下,屋內掀起了一股風。
屋內那唯一的燭火,頓時被這冷風熄滅。
倒地聲之后,屋內便是無有的漆黑。
在這漆黑之中,能聽到的只有痛苦的哭聲,嘶吼聲。
與此同時,城外的校場內。
任忠被幾個士卒扶著,一瘤一拐的走進了營帳。
幾個心腹很是無奈,「將軍,這下可好,又得罪了黃將軍,往后可怎么辦呢?」
任忠痛苦的趴在了床榻上,皺起眉頭,今日所發生的事情,越想越是不對。
黃將軍就連自己要告什么事都沒問,就將自己給趕了出去。
而且,徐敬成那廝的親兵....
任忠猛地抬起頭來,強忍著后背的痛苦,直接站了起來,他看向了左右,「有些不對!!」
他再次回憶著自己闖進黃將軍屋內的場景。
那么一瞬間,他嚇得臉色蒼白。
「不好!」
「朝廷,不是徐敬成造反,是朝廷要殺黃將軍!!」
心腹們聽聞,頓時慌成了一團。
「將軍,這怎么可能呢?朝廷前不久才派遣使者前來封賞....
「我不可能出錯!」
任忠咬著牙,臉色愈發的孩人,「這樣,你們再帶著幾個人,前去官署內打探情況,就說有非常重要的情報稟告!」
「唯!!」
兩個心腹轉身就走了出去。
任忠看向了其余眾人,「諸位,若是黃將軍真的被朝廷給害死了,那我們就不可能再待在這里了。」
「我出身卑微,被他們所輕視,跟隨過華將軍,歐陽將軍....跟徐敬成他們都不是一路人!」
「黃將軍不顧我們的出身,將我們留在身邊,可他要是不在了,朝廷接下來就是要殺我們!況且,我今日還對徐敬成出了手.....對,對,黃將軍打我,是為了保護我!!」
任忠想通了許多的事情。
心腹們臉色肅穆,彼此對視,都不知該怎么辦。
任忠掙獰的看向了他們,「去將兄弟們都叫醒,讓他們做好準備,若是黃將軍真的被謀害了,那我們就起兵干他媽的,陳這個狗東西,害死了多少個將軍,若是連黃將軍都不能被他所容納,那我們也不必再為他出力!」
「倒不如投了漢!」
「漢國連投降的士卒都不殺,何況是將軍呢?」
這幾個心腹有些懼怕,「將軍,可我們距離漢人甚遠,若是起兵....」
任忠卻不怕,「怕什么!」
「這江北之地,誰不念著黃將軍的好?若是朝廷真的害死了他,我們就以他的名義起兵,為他復仇,也就是黃將軍不愿意這么做,朝廷的那些酒囊飯袋,
呵.」
心腹們各自離去,開始了準備。
任忠再次披上了甲胃,臉色冰冷的坐在帳內,等待著自己的心腹們回來。
如此過了許久,就在任忠忍不住要親自出去探查的時候,終于有人跑了回來,卻只回來了一個。
「將軍!!不好了!」
「城外有大軍進城,各地戒嚴,李稱被他們給抓了!」
任忠大怒。
「來人啊!!」
「跟我沖出去,沿路高呼:朝廷謀害了黃將軍,殺死那些人為黃將軍復仇!!」
「唯!!」
「殺!!!」
片刻之后,大軍營寨就炸開了花,就看到有士卒四處狂奔,嘴里高呼著黃將軍被殺害,為黃將軍者左!!
當將領們出來想要遏制混亂的時候,事情已經晚了。
大量的士卒們沖出了各自的地區,有的直接殺掉了禁止自己出去的軍官,校場大亂,士卒們互相殺害,等到朝廷大軍到來的時候,這些人終于找到了目標,
雙方大戰。
此刻,徐敬成正帶著魯廣達進城。
看到遠處火光沖天,徐敬成暗道不好,眾人趕忙領兵前往。
徐敬成本想要以自己的威望來勸說眾人回去,可他剛剛漏了頭,就險些被人所射殺。
任忠騎著馬,手持火把,指揮自己的親兵們跟前來的大軍對殺。
在混亂之中,徐敬成看到了任忠。
「任蠻奴!!何以背叛?!」
任忠看到徐敬成,仇人相見,分外眼紅,他當即質問道:「黃將軍何在?!」
徐敬成頓時沉默。
他的沉默所引發的騷動是不可想象的,本來正跟亂兵們交手的將領們,此刻也是匆忙下令停手,紛紛開始詢問黃法戳的下落。
剛開始,他們只以為這是有人造反,沒有將他們高呼的內容放在心里,可現在這情況.:::
魯廣達看到眾人的模樣,只好縱馬上前。
「將軍魯廣達在此!!奉天子詔令!!都給我住手!!」
任忠一點都不慣著他。
「魯廣達!!我入你母!!安敢謀害黃將軍!!」
「兄弟們,罪證確鑿!!愿意為將軍復仇的左!!」
任忠高聲大呼,軍士們更加混亂了。
城外喊殺聲不斷,哪里都是互相殘殺的士卒們,誰也分不清誰,就是亂殺。
天色漸漸明亮的時候,城外已是地獄的場景。
尸橫遍野,血流如河。
魯廣達騎著戰馬,渾身就沒有完好的地方,徐敬成傷勢過重,已經被抬下去治療。
無論是城內原先的兵馬,還是魯廣達所帶來的兵馬,此刻都找不到多少了。
任忠也消失不見,城外終于恢復了平靜。
只是,這濃郁的血腥味卻只是個開始而已。
當消息逐漸傳出去之后,江北徹底大亂。
任忠帶著人馬跑向別處,沿路擴散消息,吸引兵馬加入自己,打出了為黃法戳復仇的旗號,又延續了黃法戳時的軍令,所到之處,不得傷百姓。
這竟是得到了大多數人的擁護。
江北對陳國是新領地,當地人對陳國的皇帝未必就有多少認同感,但是對在這里治理了好幾年,且做的很出色的黃法戳,卻有著極深的感情。
一時間,江北各地紛紛起兵,宣布脫離陳國。
黃法戳用了三年所打造的江北防線。
僅在不到十天的時日里,就被撕的粉碎。
在這個時候,姚雄和高延宗的軍隊已經殺進了兩淮地區,在如今的情況下,
江北幾乎沒有戰心,相繼投降。
當魯廣達反應過來的時候,他的任務從鎮守江北變成了帶著有生力量逃出江北。
建康。
陳項坐在上位,看著手里的戰報。
他的雙手顫抖了起來。
「我不是說....秘密,秘密....”
而看到后續的各地的反應,他眼前一黑,險些暈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