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
皇宮之內,死一般的寂靜。
空蕩蕩的大殿之內,陳獨自坐在案前,面前擺放著許多的奏表,他將這些奏表反復的排列,不斷的改變其位置,動作也越來越粗暴,神色愈發的暴躁。
在無人的時候,陳便不必隱瞞了。
他的臉色蒼白,神色萎靡,眼里布滿了血絲。
而此刻出現在他面前的奏表有許多,從不同地方送上來的,可無論怎么找,這么多的奏表里,愣是找不出一件報憂的奏表來,都是在報喜。
前線的上奏說又擊沉了北胡的船只,后方的上奏說又開墾了多少耕地。
朝中的上奏說這次的辯論何等熱鬧,百姓們受到了多大的教化。
陳項翻來覆去的看,就是找不到一個說不好的。
陳項的臉近乎絕望。
陳項算不上是個極有才能的人,但也不是一無是處的人,時而英明,時而昏庸,也就是個中人而已。
可便是再不夠聰明,他都能隱約看出這亡國的氣象來。
江北已經丟了,敵人從多面將陳國包圍起來。
而在國內,大臣們一如往常,絲毫沒有覺得有什么不妥。
光看奏表,似是天下太平,一切安好。
陳項能感覺到國內存在的諸多問題,但是,能感覺到是真的,無力改變也是真的。
這種看著自己國家一步一步走向滅亡的感覺才是最痛苦的。
在黃法戳之事后,陳徹底變成了孤家寡人。
就連皇后,現在都不怎么與他商談國家大事了。
陳查拉看腦袋,望看面前的奏表愣神。
就在此刻,忽有侍衛快步走了進來。
「陛下!」
陳項猛地調整好了心態,抬起頭來,如什么都不曾發生。
「出了什么事?」
「袁侍中,毛尚書求見。」
在過去,陳瑣最不愿意聽到的就是這句「袁侍中求見」,因為袁憲這個人比較直,見到他一般都沒什么好話,但是現在,陳項聽到這一句,卻覺得格外的溫暖,袁憲已經好久沒有主動來求見過了。
陳項趕忙開了口,「請進來,請進來。」
侍衛走了出去。
片刻之后,袁憲跟毛喜兩人一前一后的走了進來。
陳項趕忙起身,臉上終于是出現了些笑容,「袁卿來了!」
「陛下!」
袁憲行禮拜見,一旁的毛喜也急忙行禮拜見。
毛喜是陳的老臣了,先前他因為喪事而辭官守孝,結果守著守著事情就開始不對勁了,他只能加快了速度,早些出來再次入仕,恢復了之前的職位。
陳讓他們兩人坐在自己的左右,熱情的寒暄起來。
「袁卿可是有一段時日不曾來求見了。」
「政務當真有如此繁忙嗎?」
「需要朕派遣幾個能吏前往輔佐嗎?」
袁憲搖著頭,臉色肅穆,「陛下,政務并不繁忙,臣這次前來,乃是因為南邊的事。」
「南邊?」
「臣在羅州的友人與我書信,稱當地蠻夷聚集人手,私自購買鐵器,有造反的跡象!
「羅州??友人??」
陳項頓時懵了。
袁憲解釋道:「乃是一位與我同學的儒生,定居在羅州,教導了許多人,當地的蠻人對他也頗為敬重..:.派遣子弟到他府上求學,他也是最近才發現這些跡象,故而寫書與臣。」
陳項暴怒。
他猛地從案前抽出了一份文書來,而這,正是羅州的上奏,羅州最新的上奏還是在稟告他們又開發了多少耕地!!
「蠢材!!」
陳重重的捶了下這文書,眼中殺氣騰騰。
一旁的毛喜趕忙說道:「陛下息怒!」
「這件事還只是文書而已,尚不知虛實。」
毛喜又趕忙看向袁憲,「我并非是信不過袁公.....」
袁憲點點頭,「我知道,是該先查明。」
陳項問道:「那便讓當地官府去查?」
「不可。」
毛喜拒絕了這個提議,他認真的說道:「陛下,最好還是由廟堂直接派人秘密探查,
到達之后再告知地方官府,使其協助,不可驚動了其余人。」
「地方官府做事向來粗暴,若是廟堂直接令他們查辦,就是不曾造反的,也得被他們打成反賊,若是真要造反,那只能引發混亂..:..」
陳項皺起眉頭,沉思了許久,「那毛卿認為,誰可以擔當此任呢?」
毛喜警了眼袁憲,低頭不語。
最合適的人選那自然就在眼前。
陳項沉默了片刻,「朕再想想.:
袁憲長嘆了一聲,「陛下,臣請前往。」
袁憲抬頭看向了陳項,他的眼神頗為復雜,「陛下,南邊的情況向來復雜,臣的好友為人正直,不會在這種事情上說謊,我覺得這件事大概率為真。」
「歐陽過去曾在南邊擔任官職,如今又在北邊,或許就是他派人聯絡當地蠻人,想要分散我們的兵力。」
「這些時日里,江面上往來的船只極多,少有盤查。」
「而北人蠢蠢欲動,諸多將領們駐扎在各個險要之處。」
「我聽到守江的將領們說,敵人時不時的換防,大張旗鼓,塵土滾滾,隔著江水都能聽到那大動靜。」
「這絕非是在換防!這是在迷惑我們的軍隊,在為總攻進行準備!」
「劉桃子這個人,做事果斷,從不遲疑,又有祖斑這樣的人來幫助他。」
「陛下,南邊的蠻人好解決,可北邊的強敵要怎么抵御呢?」
袁憲有著一肚子的話要說,此時索性都放開了說,他嚴肅的說道:「江邊的軍隊已經很久沒有操練過了,將領們多是由沒有功勛的人來擔任。」
「將領們貪婪,糧餉克扣嚴重,士卒們斗志渙散,有的劫掠,有的收取賄賂...:」
「官員們只顧著中飽私囊,整日飲酒作樂,無人察覺到有變。」
陳項的臉色越來越凝重,毛喜已經察覺到了什么,打斷了袁憲的話,「袁公,您說的很有道理,只是這些事情,并非是一朝一夕就能解決的,當下還是南邊的問題....」
袁憲卻沒有因此而后退,他直接粗暴的回了毛喜。
「當下南邊的問題當真是最要緊的嗎?」
「敵人若是只為奪取江北而來,何以動用那么多的將軍?」
「江對面為何頻頻換防,到底是什么規模的換防才能造成那般的動靜?」
「為什么我們的人已經不能到對岸進行探查了?敵人何以如此嚴防?他們在防什么?」
「劉桃子當下或許就在對岸,明日就要發動總攻,而毛君卻覺得南邊的事情是最重要的?!」
袁憲的聲音猶如驚雷,嚇得陳項都一個哆嗦。
毛喜攔都攔不住。
袁憲將這些話說出來,胸口頓時暢快了許多,多日來的沉悶都消失了。
「下實不該冤殺黃法戳!!恐為后人恥矣!!」
他最后又補上了這么一句暴擊。
一時間,殿內死一般的寂靜。
三人都不曾說話。
如此過了許久,陳項問道:「袁卿還有什么別的要說的?」
「沒有了。」
毛喜有些擔憂,「陛下....
陳項大手一揮,「朕不怪袁卿,這些時日里,只有他對朕說了實話。」
「袁卿,朕決定為黃將軍平反,赦免他的家人,追封其功勞。」
「只是,人死不能復生,不能因一人而棄天下蒼生啊。」
「這南邊的事情,就勞煩袁卿前往解決。」
「朕明日就召集群臣,來商談抵御強敵之事!」
次日,群臣云集。
乍一看,那真是...::.猛將沒有,怯雞無數,賢良沒有,蟲遍地。
這邊坐的是個寫宮廷詩的醉鬼,那邊坐的是一人吃三軍的豺狼,左邊坐著代代修降書的蟲,右邊坐著風緊我先撤的懦夫。
魅,身披朝服,勾肩搭背,這個喚作狼,那個又喚作狽,吃的是血,噴的是糞。
陳項坐在上位,看著殿下群臣。
人才濟濟。
「北胡近來多有異動....
毛喜率先起身,開始商談今日的主要內容。
整頓軍隊,加強防備,抵御強敵。
可毛喜只是剛剛開了個頭,群臣便急躁了起來。
好不容易送走了一個黃法戳,這是準備再來一個?
黃法戳還在的時候,耗費大量的錢財去搞軍務,弄得大家都很缺錢,朝廷本就不富裕,一要用錢,就開始壓榨國內這些賢良之家,這還了得?
在毛喜剛剛說完了幾個可疑之處,甚至都沒有談到真正內容的時候,大臣們就開始了駁斥。
對毛喜荒唐的論調,大臣們加以批判。
有的認為毛喜是要窮兵默武,毀了大陳,有的認為毛喜是想中飽私囊,還列舉了他本人的可疑之處。
有的則是從孝道上擇擊毛喜,認為毛喜說好要服喪三年,可還沒滿年就停止了守孝,
無恥不孝,根本不配當官。
至于支持毛喜的,也并非是完全沒有,還是有幾個真正的人在廟堂之中的。
毛喜鼓足了勁,開始與這些人角力。
雙方開始了一場沒有兵馬的戰役。
「我各地的守備不足,而敵人頻繁的調度,這已經是達到了最危險的地步,這種時候,還談論什么窮兵武??非要等到敵人渡過江水而后才能進行防御嗎?」
「公既言仁者無敵,天下望風而降,何不坐船前往對岸,勸說北胡來降呢?」
毛喜其實是個不太擅長辯論的人。
這位兄臺一直都是干實事的類型,但是此刻,也不知是什么緣故,他的言語攻勢變得極為猛烈,即便是面對一些過去的朋友,他也毫不客氣,直接回。
毛喜將話題圍繞在江防上,針對他本人的攻擊,他壓根就不理會。
江總看著這喧鬧的場面,有些無奈。
江總是個較為復雜的人,他不算是真正的惡人,不算公開受賄或者濫殺無辜的類型,
但是,作為大臣,在治理國家上沒有絲毫的建樹,整日就迷戀自己那破詩。
作為文人還可以,但是作為國家大臣,那就實在太離譜了。
他的性格算是比較寬厚的,不太喜歡與人爭執,就是這一次,他也沒怎么去攻擊毛喜。
趁看雙方交戰的間隙,他站起身來。
「毛公!」
江總雖然沒什么能耐,但是資歷比較深,他這么一起身,眾人大多都選擇了安靜。
毛喜看向了他,「江公有什么要教我?」
江總認真的說道:「毛公的擔憂,我已知曉,只是,北胡沒有多少戰船,有前線的將士們稟告,停泊在對岸的戰船不過五十余艘,且又老又破,敵人就以這些船只,如何能渡江作戰呢?」
「要我說,加強江防是對的,但是,不能操之過急啊。」
江總這番話,當即獲得了許多人的認可。
毛喜卻很生氣。
「這些年里,光是在座的諸位,賣給北胡的戰船都不只五十艘吧?」
這句話卻引起了更大的爭議。
整個朝議一直處于亂哄哄的狀態,每個人都能定個殿前失儀之罪了,大陳很少會出現這樣的情況。
陳項聽著這如山的反對聲,臉色愈發的糾結。
好在,他是有著決定權的。
到最后的時候,陳瑣還是親自出面,言語里駁斥了毛喜,但又表示江防之事,不能不警惕,算是強行推進了這件事,讓毛喜來負責。
群臣離開的時候,雖沒有直接表現出來,但是大多都不是那么的開心。
廣陵。
城外塵土飛揚,官道之上的軍隊連綿不絕,一眼看不到盡頭。
又有許多運輸糧草的軍隊,各類的馬車,驢車朝著目的地前進。
百姓們是不敢出來的,都藏在家里。
有騎士們飛奔而過,沿路查看是否有軍士劫掠百姓的情況。
城外的校場,有大量的民夫正在進行修建。
大營是一個連看一個,連綿近百里。
軍士們的腳步聲響亮,隨處可聞,沒有中斷的時候。
城內的官署之中,甲士遍地,
大堂之中,當地的官員和將軍們分別站在兩側。
姚雄,高延宗,任忠,賀若弼,劉成彩,破多羅,史萬歲等等諸將,赫然在列。
而坐在上位的人。
正是祖斑。
祖斑笑呵呵的坐在上位,看著面前的眾人,眼神一一從他們身上掃過。
「諸位不必懼怕,我并非是來擔任主將的,就是來做些糧草后勤方面的小事,不會與你們爭功的。」
姚雄和高延宗帶頭發笑,其余眾人這才敢笑。
祖斑這才讓眾人各自坐下來。
他的臉色頗為慈祥。
「諸位,這次的戰事,乃是王將軍擔任主帥,共發步騎水軍二十八萬,攻滅偽陳。」
「二十八萬人,確實是少了些。」
「本來我提議,再修養三年,等到新府兵操練完成,聚集全國兵力,以五十余萬人一同出征。」
「只是南邊諸多將軍們紛紛請戰,認為以當下的兵力也能滅亡偽陳。」
祖斑看向了他們,「我們的將士里,不少都是北人,不習慣南邊的水土,將士們多是騎將,也不曾有渡江作戰的經驗.....」
「我知道諸位驍勇,皆有戰功,不過,只請諸位勿要輕視敵人,我們的敵人不只是偽陳的戰船和士卒,南邊蠻荒之地,自古以來,有許多一統北方之人,都在這江水覆滅。」
「大多都是因輕視敵人,高估自己。」
「我雖非主將,卻是奉陛下詔令而來!!」
祖斑的臉色變得肅穆起來,「若有人貪圖軍功,執意冒進,輕視敵人,犯下大錯,我先斬而后奏!!」
「大一統在即,這是大丈夫建立不世功名的時候,也是諸位最后一次建大功勛的機會!」
「不可辜負!」
高延宗率先起身,「唯!!」
其余眾人紛紛跟進。
祖斑的臉色再次緩和下來,他笑著說道:「當然,我還是愿意相信諸位的,陳人壓根就沒有防備,只要我們足夠謹慎,步步推進,滅亡陳國并非難事,我就在此處,為諸位籌備糧食物資。」
「當然,諸位有別的什么事,也可以直接與我上奏。」
「我就在這揚州道行臺,為諸位壓陣。」
「等到滅亡偽陳,功成名就之時,我當為諸君表功。」
眾人大多都很激動。
他們等了好多年,終于盼來了攻打陳國的時候。
說起來,當命令忽然下達,祖斑來到廣陵,召見眾人的時候,他們都還很震驚。
他們心里多少都知道朝廷要對陳國用兵了,但是沒想到這么快。
連他們都沒想到,陳國自然就不必提了。
這次的戰爭,有兩位統帥,一個是高長恭,一個是王琳。
兩人的軍隊從廣陵一直到巴蜀,全方面的包圍了陳國。
而高長恭負責從荊襄方面攻打陳國,王琳負責從兩淮攻打陳國。
至于祖斑,他算是個皇帝派來坐鎮后方的,后勤只是一方面,主要還是為了督戰,確保兩路大軍不會出現什么意外情況。
在江水兩岸的將士們都不怎么知情的時機下,一場聲勢浩大的戰爭即將爆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