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師傅的小工坊里。
他面色灰白的躺在那里,胸口心脈已經被打斷,眼見再過兩天就要死了。
而這時候,一個年輕人走了進來。
這個年輕人,一身鎮魔司的官服,挎著一把長刀,赫然便是高見。
卻見他不知道哪里來的情報,找到了馬喜盛的工坊里。
“馬師傅。”高見走上前去。
因為他一身的官服,自然也沒人敢攔,還有個年輕人趕緊到門口來迎接:“軍爺,哎喲,軍爺怎么突然——”
高見則馬上說道:“我是來幫你們要錢的,還有這個,拿給你師父,吃了之后,能救一命。”
顯然,這位徒弟愣住了。
他完全沒有想過會有這種發展。
而且……眼前這位軍爺,為什么會做這種事情?
“別怕,不是你們一家,我能進來嗎?”高見問了一句。
徒弟連忙讓路。
高見大踏步進去,看見了躺在床上,幾乎瀕死的馬喜盛。
馬喜盛的臉色一片蠟白,吁吁作喘,眼睛腫的厲害,看見高見起來了,卻也沒有動彈的力氣,只能用眼神,祈求般的看著高見。
高見伸手,將手里的丹藥展示了一下。
這枚丹藥,是內城的丹師賣的,一枚價值十來金,要說價格雖然對外城來說是天文數字,可對如今的高見來說,也不是很貴,但關鍵在于需要門路。
外城這些人,沒有門路接觸這些修行者的產物,雖然他們已經一境了,可終究沒有踏入真正的修行者階層,他們的‘一境’,是功法的上限。
他們連一套完整的,修行到四境的普通功法都沒有。
這差距是極為巨大的,普通人修行的路徑早就被斷掉了,除非你是天才,否則的話,修行之路只會在你可望而不可及的范圍內招搖。
一直這么釣著你。
但除非你是他們需要的天才,否則你永遠不可能接觸到。
看起來內城,外城,不過一墻之隔,甚至外城里很多人還能每天都看見高來高去,炫耀著術法的修行者……
可他們之間,實際上是云泥之別呀。
看得見,卻永遠摸不著。
看似生活在一座城市里,可永遠是兩個世界的人。
感覺上大家隔的沒有多遠,但實際上一輩子,甚至兩輩子,三輩子都接觸不到。
就好像高見手里的這顆丹藥。
買不起嗎?
買得起的。
十幾金,砸鍋賣鐵,再加上積蓄,實在不行把工坊賣了,再怎么也是買得起的。
只是這丹藥不會賣給你而已。
從一開始就不存在賣給你這個選項,你有錢也買不到,你甚至進不去內城。
不過……馬上,在滄州,這種情況就可以得到改變了。
只是聞到了丹藥的香氣,馬喜盛就好像憑空多出了幾分力氣,勉強撐著自己爬了起來,抬起了頭。
高見則對他們說道:“你們是接了左家的單子,去討錢的時候,沒要到錢,反而被打出去了,對吧?”
“是,是……”馬喜盛連連點頭,然后就在床上,自然的改成了跪姿。
高見搖頭:“別跪了,躺著吧,好好休息,這件事,我來給你們撐腰。”
“不過不是現在,應該就這兩天,等你明天回復恢復了一點元氣,我帶著你去趟內城。”高見如此說道。
“啊?軍爺……”馬喜盛驚了。
不是,這……主題是怎么跳到這邊的?
而高見則說道:“放心吧,不止你一個人,也不止我一個人,就看你愿不愿意跟著去了。”
“小人斗膽問一句,軍爺……”馬喜盛好像是想說什么。
但高見直截了當的答了一句:“我要利用你們,但這對你們都是好處,你覺得呢?”
“利用我們?我們有什么好利用的?都是一幫子賤骨頭,說白了死了就死了……”馬喜盛低頭。
高見笑道:“吵架這件事,就講究一個理直氣壯。”
“你們這幫被左家貪了錢,吃了虧的人,就是我的‘理’。”
聽見這話,馬喜盛嚇的沒撐住,又摔了回去,使勁兒干咳了好幾聲,吐出來一些帶血的痰液,又衰弱了下去,剛剛生起的精神也沒有了。
顯然,馬喜盛怕了。
沒辦法不怕。
很明顯,現在是有一個和內城的世家一樣的大人物,想要和左家打擂臺……
所以需要他們當借口。
需要他們來立住‘大義’的名分。
帶著這幫人,左家人就理虧。
可左家也不會掏這筆錢,因為他們一定很缺錢,所以需要在這個地方找補。
既然如此,這就會成為一種籌碼,千斤重的籌碼。
在神朝,雖然孝義這種東西在很多時候都是放屁,但在另外一些時候,卻能成為逼死人的大山。
一句不孝,可能什么事情都不會有。
但也有可能,能讓官府出動捕快來把你捉回去砍頭。
這兩者的區別,就是你的勢力,人情世故,還有看你得沒得罪人。
很多事情,不上秤沒有四兩,上秤了就要有千斤重。
孝義,就是這種事情之中最典型的。
說你不義,什么都不會發生。
可有人要拿不義的名頭出來栽你頭上,那事情可接大條了。
而如果插手進入其中……作為馬前卒的馬喜盛,能扛得住左家事后的報復嗎?
高見沒說話,就這么看著他。
過了好一會,馬喜盛才又虛弱的說道:“我不去的話……就會死,對吧,軍爺。”
“是。”高見點頭:“說實話,你也不算是什么好人,我看了你外面的工坊,里面全是小孩子,有一說一我是不想救你的,可惜我現在的計劃讓我必須得這么做。”
“所以如果你拒絕了,我會轉身就走。”
“我……我答應。”馬喜盛撐著爬了起來:“我和你干。”
沒有斬釘截鐵的氣魄,也沒有多少咬牙切齒,就是這么一句帶著虛弱的話語。
都要死了。
沒有那么多豪氣。
他只是……想活著。
高見上前,將丹藥塞進他嘴里。
一顆丹藥下肚,卻見剛剛還奄奄一息的,馬喜盛的氣息馬上就順了過來,雖然還需要養個半年才能復原,但命算是救回來了。
馬喜盛的臉色紅潤了起來,被打斷的心脈似乎也有了一些力量。
而高見點頭說道:“對了,你那些小孩,我傳了一些功法給他們,雖然你不是什么好人,但也不是什么壞人,該給的工錢都給了,逢年過節也會給錢發肉。”
“這份功法,我也給你一份。”
高見伸手,將自己創的那一份,在力工幫可以修行到一境的煉體功法遞了過去。
這種功法沒有神韻,所以造價極低,可復制性很強,請人抄書就完事兒了。
也正是因為這樣,這種類似的功法殘片,才能成為普遍的‘莊稼把式’,傳遍整個神朝,人人都有。
但高見這本,比普通的莊稼把式強的太多太多,起碼是成體系的,而莊稼把式一般都只是一兩個竅門,兩三句口訣就搞定了。
這是高見的第二個計劃。
借助這次行動,他能把這種功法自然的傳出去,而不會被人擔憂自己的初衷。
廣傳功法,可是會被神朝某些部門察覺到,并且給予制裁的。
但現在借助和世家之斗的幌子,傳功法就順理成章了,‘某些部門’會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這種事也不是第一次發生。
世家戰爭里違反些許規則,不礙事,這也是世家權柄的一種表現吧。
高見轉身離去。
但沒有離開這里,反而是進到了后面那個制皮工坊里。
在那里,一堆小孩子站著,等著高見。
他們眼睛里,充斥著往日里沒有的神采。
他們認識高見,高見是第二次來了。
第一次來的時候……
是馬師傅去內城討債的時候,那時候這個大哥哥就來了,給他們帶了吃的,還給了一本‘功法’。
哪怕是這些小孩子,也知道功法是能改變命運的東西。
一本功法,能夠養出‘死士’來的。
所以當高見來的時候,這些孩子,自發的放下了手里的活,看向了高見,好像想象到了自己被大人物選中,成為家奴的樣子,滿眼都是興奮。
當家奴誒,能光宗耀祖的!
這是常態,這也是‘童話’。
這些孩子最常做的夢,就是被路過的大人物收作家奴。
要知道,大人物們的家奴可威風了,是他們見過最威風的人,就連馬師傅都得看他們臉色,很厲害的!
高見走到這里,看向這些孩子。
說實話,這些孩子,在滄州城里太多了。
生了養不活所以丟了的。
生了想養活,結果父母自己死了的。
太多,太多。
太多,所以就不值錢。
不值錢,所以就可以被規訓成極端順從的樣子。
這些孩子,除了一口吃的之外,別無所求。
他們根本就是某種奴隸的樣板。
聽話,任何飯菜都能將就。
每逢晚上,就睡在地上,只要有破布和稻草,就能熬過一晚又一晚。
一直到,某一天熬不過去……
為什么什么都不消耗卻能繼續熬下去呢?
因為這些孩子,身上攜帶著先天之氣,那是生命本身賜予的胚乳,就好像每一粒種子內部都有天然的營養,可以支撐他們發芽,扎根,能讓他們熬過苦難。
但這是有極限的。
人們常說:“我窮的只剩這條命。”
他們用的就是這條命。
磨骨頭,養肚皮。
透支自己的未來的生命,換取現在的一餐。
但他們很少有能發芽的。
他們就像是小麥苗,喝的是清水,養分是自身的胚乳,他們本該成熟金黃,遍布大地。
但是,他們的胚乳成為了世家和師傅們的養料,自己卻成為了那一盆永遠長不大的小麥苗。
這些孩子整天勞動,只要天亮就干活,冬天干五個時辰,夏天干六個,七個,八個時辰。
他們用小刀刮去散發出惡臭的獸皮上的脂肪和臭肉,把獸皮用開水浸透,然后剃毛,用手來揉透石灰漿。
石灰漿是怎么把獸皮變成‘鞣制皮’的,就是怎么把他們的手變成鞣制皮的。
石灰可不長眼睛,會腐蝕獸皮,也會腐蝕人皮。
如果不弄獸皮,也要干別的。
比如熬煮獸皮,就需要熱水。
就得沒日沒夜的砍柴,挑水,永不停歇,他們從河里把水挑上來,每次兩桶,一天上百桶,因為制皮需要大量的水用于洗、浸、煮和染,所以水永遠不夠。
天天都要挑水,所以負責挑水的孩子,他們雖然不用接觸染料,不用鞣制,不會接觸到有毒的各種藥水,可也沒輕松到哪里去。
全年下來,身上沒有哪個部位是干的,每天晚上,他的衣服都在滴水,他的皮膚冰冷、松軟,泡得腫脹,像泡在水里的皮革,一不小心就會破掉,然后長膿。
而且現在還是冬天,他們甚至是在鑿冰挑水。
他們的肩膀一邊高,一邊低,這都是因為挑水造成的。
馬師傅和他的徒弟女婿是不會干這些事情的。
這種生活與其說是人的生活,不如說是牲畜的生活。
這是靜默的悲哀,沒有尸山血海,沒有白骨如原,沒有哀鴻遍野。
有的只是深暗的,一言不發的一個個佝僂身影,如同蕭蕭初墜的殘葉般的人們,生活在絕望的污巷里,都懶得理睬那鉛灰色的天。
而現在,高見給了他們功法,他們希望著自己可以成為高見的家奴。
但高見看了一眼他們之后,說了一句話:“馬師傅以后應該會對你們收斂一點,功法你們也拿到了,未來就靠你們自己了。”
“只是,活不下去的話,去力工幫問問,那邊是我的地盤,他們會幫你的。”
說完,高見離開了。
他還有別的事情要做。
就在高見做這件事的時候,滄州外城,突然又多出來了一群人。
這群人到處奔走,去救援那些被左家傷到的匠人。
左家人下手很有分寸,都是‘打成必死’,讓人拖走,卻不會當場‘活活打死’。
因為這樣拖回去就是自己病死的,而不是被自己打死的。
但這樣,也給了高見機會。
“我們是力工幫的,我們東家說了,咱們要擰成一股繩,不能受人欺負,這藥是很厲害的丹師做的,吃了管好!”
“別怕!別怕,我給你家扛過包,認識我吧?我們東家就看不過這種事兒,大家一起嗷,你看這藥,都是我們東家求來的!”
高見可不是一個人在動彈!
左家這次不占理,還缺錢。
那不妨借著這個機會,一舉清除外城底層的弊病,同時……鏟掉左家!
他的手里,握著尚書李騶方給的刀,那是他在滄州以分身奔走積累的底蘊!
哪怕只能用一次!
但一次,足夠了。
殺左家,只要一刀!
只是這一刀,要順便砍掉外城流膿的毒瘡!